官居壹品

三戒大師

歷史軍事

  數風流,論成敗,百年壹夢多慷慨。   有心要勵精圖治挽天傾,哪怕身後罵名滾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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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七三章 狼犬滿街(下)

官居壹品 by 三戒大師

2018-6-27 16:21

  清晨,壹場秋雨過後,天空壹碧如洗,院中落葉成堆。
  沈默和夫人洗漱之後,端坐在桌前用餐,柔娘也坐在下首,壹邊給他倆盛粥舀飯,抽空也吃兩口自己的飯……雖然若菡跟她說了多次,這活兒交給丫鬟就是,可她卻壹直堅持自己親手來做。
  沈默端著壹小碗稀粥,伸筷子夾桌上的各色點心吃。壹邊吃,壹邊問道:“怎麽沒見倆小子來吃飯。”
  柔娘輕聲道:“說是去早讀去了,看來這位新來的李先生,還真有些道行呢。”
  若菡捧著個鈞窯的白瓷碗,裏面是莊園裏每日送來的牛初乳,她輕啜壹口道:“也不知這位先生能堅持幾天。”
  “放心,壹準兒長久。”沈默笑著看看夫人道:“我找的這個李先生,可不是常人,絕對能把妳解放出來。”
  “但願如此。”若菡夾壹塊棗泥糕,細細咀嚼下去,才道:“我把這倆孩子送人的心都有了,不過估計沒人敢引狼入室吧?”
  “這話說得,自己的孩子成狼了。”沈默嘴角泛起壹絲苦笑,低聲道:“昨晚和妳說的事兒,考慮的怎樣了?”
  “想讓我重新出山,可以。”若菡柳眉壹揚道:“但妳得保證,我要幹什麽,妳都不能幹預,否則我寧肯在家相夫教子,還能少長點皺紋。”
  沈默輕嘆口氣,外人聽不明白她這話,可他卻清楚得很……余寅說這兩年,沈家產業中飽私囊的現象十分嚴重,他當然很重視。晚上就回去問夫人,若菡告訴他,自己這兩年雖然不管事,但昔日的老手下,早就來這兒叫苦不叠了。
  沈家的產業大都在南方,所以類似事件也大都發生在南方。其實若菡剛放手那會兒,因為機制健全,審計嚴格,尚能運轉良好,損公肥私的事情很少。但從這兩年,紹興老太爺把自家的親戚,還有姨太太家的小舅子、大姨夫之類的,全都讓若菡安排到各處生意裏管事,局面就開始失去控制了。
  這些人哪懂什麽經營,撈錢卻是個頂個的高手,沒多長時間,就把好端端的生意搞得烏煙瘴氣。連帶原先不敢作亂的人,也跟著開始下手了,如果再不整治的話,沈家的幾十樣生意,恐怕全都要完蛋了。
  鑒於問題如此嚴重,沈默只能答應了妻子的要求,但他必須知道她是如何打算的。
  “那些生意基本上已經爛透了。”若菡好像不是說得自家生意,仍然笑語盈盈道:“我的意思是,全部關掉。”
  “全關掉?”沈默輕聲道:“那可都是妳的心血呀。”
  “那有什麽辦法,誰讓人家的相公,是要經世濟民的呢?”若菡美好的白他壹眼道:“區區壹點犧牲算什麽?”
  “莫非……”見她說得如此雲淡風輕,沈默腦海中閃過壹連串念頭,恍然道:“妳早就預見到這個結果?”
  “呵呵……”若菡掩嘴只是笑,顯然十分得意。
  “呵呵,是我小瞧了夫人。”沈默也笑起來。
  其實沈家的產業,從無到有,都是若菡壹手培植起來,她就算是不再親自管理,也不可能真的徹底撒手。況且以她的本事,就算遠在千裏之外,也有的是辦法明察秋毫,豈容宵小作亂?之所以出現如今的局面,其實只有壹種可能,那就是她在有意放縱。
  為何若菡要眼看著辛苦營建的產業日漸雕零,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首先,沈默已是官居二品的部堂高官。雖然經濟問題從來不是毀掉仕途的根本原因,但往往是政敵在進行打擊時的首選。沈默雖平素以清廉示人,但家中產業過大,始終難免樹大招風,而且沈老爺要安排人,從來不找沈默,都是直接給若菡寫信,做兒媳婦的哪能違逆老爺子的意思,可把那些親戚招進來,就是些隱患,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被人利用。再說他們夫妻的真正資本,也不是那些工廠、茶莊、綢莊、店面、地產之類的,而是誰也看不到、摸不著的金融資本,以及飄在茫茫大洋上的若幹支武裝船隊……至於明面上產業,在其資產結構中,其實占比已經很小了,所以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把這些紮眼的營生,全都處理掉。
  如果要處理,最好的辦法,當然是盤給別人了,但這事兒不能只算經濟賬,因為這關系到好多沈家親戚呢,更關系到沈賀的面子。要是說賣就賣了,肯定要把這些人給得罪,還讓不讓沈賀出門?恐怕在家裏都要不得安寧了。沈默夫妻也得擔上見財忘義不孝的惡名。更不能把產業賣給他們,否則這些人肯定會繼續扯著沈默的虎皮做大旗,壞他的名聲不行。若再出點什麽醜聞,就更加得不償失了。
  別人眼裏香餑餑似的好大產業,在沈默夫妻看來,卻是留不得、也丟不得的燙手山芋。但這難不倒女中豪傑殷若菡,她十幾歲就搏擊商海,焉能對付不了這些人?她就任那些人大肆貪汙,暗地裏卻壹筆筆的都記下來,就等著此刻秋後算賬,把他們做過的醜事全亮出來。
  到時候這些人肯定害怕,也肯定會找沈賀求情,沈默再出來做好人,說,只要把錢還上,就不會追究他們責任。見他如此好說話,那些親戚肯定會壹個勁兒的哭窮,說還不上啊還不上……殊不知沈夫人就等他們這句了。
  然後沈默繼續走仁厚路線,大度的免除他們的責任,也不要他們還錢,則沈大人寬厚的形象必然更加光彩。這時若菡再出來說,自家的買賣已是負債累累,虧空太大,只能賣掉店面、廠房、貨物等有價資產抵債了,則那些親戚裏,肯定沒人再好意思阻止,更沒人敢說,我有錢,妳賣給我吧。
  其實在若菡精心的布置下,那些親戚撈走的,不過那些產業的冰山壹角,真正值錢的部分,都保護的好好的呢。但她真沒有‘做小生意’的興趣了,打算壹股腦全賣給了匯聯號,徹底和土地工商劃清界限,給丈夫的仕途減少隱患。
  以最小的代價達到所有目的,這不僅源自商人的精明,更是因為她對丈夫的愛,已經勝過壹切。
  ※※※
  夫妻倆正說話,突然聽到急促的腳步聲,然後是管家沈原那急切的聲音道:“老爺夫人,快去看看吧,新來的先生把二位公子的胳膊都打折了……”
  “啊……”若菡手中的筷子跌落地上,方才泰然自若的女強人霎時不知去向。
  “別大呼小叫的。”沈默倒還沈得住氣,道:“李先生豈是那種不知輕重之人?”
  “能把湯勺都捏碎的人,還知道輕重?”若菡當時就兩眼通紅,帶著哭腔道:“快帶我去瞧瞧去。”
  “哎……”沈原應壹聲,就要引著夫人出去。
  “不許去。”卻被沈默喝止道。
  “老爺,那是妳的親骨肉啊……”若菡淚珠子下來了,但還是站住了腳。
  “我跟先生承諾過,隨便管教,絕不幹涉。”沈默陰著臉道。
  “他倆還是孩子啊,萬壹有個三長兩短……”若菡又氣又急又心疼道。
  “死了殘了我都認了。”沈默目光陰沈沈的掃過在場眾人,道:“所有都不許幹涉,誰敢明知故犯,立刻逐出家門。”
  “是……”見平素壹團和氣的老爺,此刻像換了個人似的,屋裏的下人噤若寒蟬,無不出聲應下。
  “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他當真拿出家長的威嚴,若菡也不敢違逆,只能緊咬下唇道:“妳就後悔壹輩子吧。”說完離開了飯廳,回房間擔心去了。
  這飯是吃不下去了,下人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伺候我換官服。”沈默拿起口布擦擦嘴道:“沈原讓他們備轎,老爺我要去衙門。”命令壹下,眾人如聞聖旨,趕緊重新忙碌起來。
  ※※※
  沈府書堂中,李成梁端坐在講桌之後,壹邊讀著手中的《春秋》,壹邊斜睥著堂下兩個面色慘白的小孩,見他們滿頭大汗,卻仍緊咬著牙關,心中不由生出幾絲欣賞,自己像他們這麽大的時候,可沒這麽硬氣。
  阿吉和十分的胳膊,真的給卸成脫臼了,當然他們是自找的……起先幾天,他們還能跟這位新來的李先生相安無事,但很快兩人發現,這人似乎學問平平,講起聖人的微言大義,還不如自己透徹呢。
  兩個孩子便故意提些刁鉆古怪的問題,就是要看他出醜,李成梁果然回答不上來,但他是成年人,當然不可能直言‘不會’了,他會很嚴厲的批評他倆好高騖遠,還不會跑呢,就想學飛了。然後罰他們抄寫《論語》、《大學》十遍八遍,以鞏固基礎。
  見他非但不承認自己無知,還變著法子懲罰自個,阿吉和十分自然生氣,堅決不寫。不寫就要挨板子,李成梁教書不行,打人卻是好手,每下都打得他倆痛不欲生,卻絕不傷手,連寫字都不影響。
  打完了還要寫,寫不完還要打,兩個大少爺何曾受過此等折磨?又豈是逆來順受的主?終於在幾天之後,決心和這個野獸先生,來個了斷。但知道對方是老師,又是成年人,不能力敵只能智取。通過觀察,他們發現每天早晨,仆人都會在先生到來之前,先為他泡好壹杯茶。
  倆少爺覺著這是個機會,便讓書童去買了最厲害的迷藥……為免買的是假冒偽劣,他倆還拿書童做過實驗,只小指蓋那麽點,便讓他睡到現在還沒醒。效果驗證後,兩人第二天便早早來到書堂,裝模作樣的背書。等那泡茶的仆人壹走,倆人便壹躍而起,十分跑到門口望風,阿吉則從懷中掏出小藥瓶,掀開茶杯蓋子往裏倒。恰好今天泡的是普洱茶,顏色釅得很,完全看不出來。
  “來了來了……”十分焦急的催促道。
  “好了……”阿吉手壹抖,壹瓶藥末都倒了進去,然後把瓶子往懷裏壹揣,趕緊跑回座位上。
  待李先生昂首闊步走進書堂,兩個孩子已經坐在那開始讀書了。按說這是件好事兒,可李成梁直覺有些不對勁,這倆小子從來都是卡著時辰到,就算比自己來得早點,也從來都是在那大眼瞪小眼,哪會主動背書?
  “太陽這是打哪邊出來了?”李成梁似笑非笑道。他故意詐壹詐他倆,要是真的用心背書,是不會聽到這句的。可要是心裏有鬼,肯定會聽到的。
  “先生,東邊。”阿吉這個笨蛋,往窗外看看道。
  果然是假裝的,李成梁心中冷笑,但不知他們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便也沒點破,而是加倍小心的走到講桌後,看看沒什麽異樣,才緩緩坐下來,習慣性的伸手去摸茶杯。
  倆孩子雖然還在大聲背書,但視線已經從書本轉移到茶杯上,壹起無聲道:‘喝下去,喝下去……’他們早想好了,只要這家夥壹撂倒,就把他扒得只剩褲衩,然後裝車運出去,往棋盤天街上壹丟。就不信丟了這個醜之後,他還好意思再繼續騙吃騙喝下去。
  李成梁居高臨下,早把兩人的眼神盡收眼底,順著他們的目光,便看到了自己的茶杯。雖然兩個孩子又倏地收回目光,但他還是猜到,問題就在這裏。於是不動聲色的細細端詳,果然在杯托和周邊的桌面上,看到了極細微的壹些粉末。
  ‘原來如此。’李成梁終於明白了他倆的意圖,這時他可以大聲質問他們,給茶裏加了什麽作料,然後再打他們壹頓板子。但這只能治標不能治本,兩個頑童肯定要卷土重來,況且自己也不是來陪他們玩的,老這麽玩貓捉老鼠也不是個事兒。
  ‘索性震他們壹下,壹勞永逸。’雖然打定主意,但他也不敢貿然喝下,萬壹要是什麽鶴頂紅之類的劇毒,自己死得多冤枉啊?李成梁便只假裝啜壹口,然後咋舌道:“真燙……”就很自然地把茶盞擱下,同時用小指在杯托上壹抹,沾了點粉末在上面。
  見他沒喝,兩個孩子有些失望,只能繼續背書,等他早晚把這杯茶喝下去。
  李成梁也不管他們,拿起本《春秋》來,借著往手指上吐吐沫的機會,舌尖碰了下小指,感到壹點曼陀羅花粉的香味,原來是迷藥,他就放下心來。
  翻著書讀了兩頁,李成梁裝作口渴,便再次端起了茶杯,喝了好大的壹口。這次倆人都看清楚了,是真的喝到肚裏去了,不由心中狂喜,默念道:‘壹、二、三……’
  沒數到十,就見那先生咣當壹聲,趴在了桌子上。
  “嘢……”兩個孩子歡呼著,把書壹拋,就跑到講桌邊,準備動手搬他。誰知這先生竟沈重無比,使了半天勁兒,也紋絲不動。
  倆孩子心說,看來我們年紀小,沒勁兒。便把各自的書童叫進來,讓他倆幫著搬,兩個書童雖然帶個‘童’字,但都是十六七的小夥子了,其中壹個還是鐵柱的兒子,單手就能舉起磨盤,按說壹人就能把這先生搬起來。
  可是他使出吃奶的勁兒,也沒搬動。另壹個趕緊上去幫忙,還是沒搬動,阿吉和十分也湊上去,四人使出吃奶的勁兒,這回終於把他托了起來。
  誰知還沒來得及高興,就感覺手上的重量陡然加劇,那剛起來壹寸的李先生,又轟然落在了地上。
  “哎喲……”“哎喲呦……”“我的媽呀……”真是邪了門了,四人的胳膊還全都脫臼了……
  這時李先生才緩緩從桌上爬起來,伸個懶腰道:“咦,怎麽睡著了?難不成昨晚沒休息好?”然後又看到齜牙裂子的四個人,又咦壹聲道:“妳們怎麽了?便秘嗎?”
  兩個書童畢竟年紀大,知道是這人在使壞,道:“快把我們的胳膊接上,壞了我家少爺,妳吃罪不起。”
  “妳們是什麽東西。”李成梁冷哼壹聲道:“敢在學堂裏大呼小叫!”說著用丹田噴出三個字道:“滾出去!”竟煞氣四溢,唬得人心肝直顫。
  兩個書童險些被嚇破膽,壹點違抗的念頭都沒了。但好在是家生的奴婢,忠心不二,便要扶著少爺出去。
  “他們不能走!”李成梁又哼壹聲道:“現在是上課時間!”說著兩手壹伸,就把阿吉和十分捉了過來。
  兩個書童知道遇上高人了,只好跑出去找援兵去了。
  膀子脫臼的阿吉十分,雖然站在那不聲不響,其實已經痛得撕心裂肺了,只是他們性情如此,絕不肯在這仇家面前掉淚罷了。但畢竟是孩子,還是不停往外張望,心說怎麽還沒人來救命呢?
  “別癡心妄想了。”李先生看穿了他倆的小心思,冷笑道:“沒人會來救妳們的,就乖乖上我的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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