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四三章 制勝之道（上）

　　當何大俠怒氣沖沖的來到經略府，衛兵告訴他，大人正在宴請江南來的客人。
　　何心隱只好在外面憋著氣等，過了好長時間，終於看見客廳的門開了，喝得微醺的沈默，送幾個同樣滿臉通紅的男子出來，壹行人極為興奮，還在輕言細語地說著什麽。
　　得虧何心隱耳朵靈，聽那些家夥句句不離‘發財，發大財’之類，沈默雖然沒說話，卻也笑瞇瞇地點頭，顯然十分贊同。
　　‘這人墮落起來，怎麽這麽快？’看得何心隱痛心疾首，他原以為沈默會是個中興大明的奇男子，誰知也逃不過權力的腐化，壹頭紮進了錢眼裏。竟和這些江南商人串通撈錢！看來那些糧食，早就被他當成中飽私囊的工具了。
　　所以當沈默轉回來，便看到黑著臉的何心隱，滿是鄙夷的望著自己。
　　他不由奇怪地問道：“我欠妳錢了嗎？”
　　“我哪有錢借給經略大人……”何心隱滿是嘲諷的語氣道。
　　“妳吃炸藥了？”沈默擺下手，從他身邊過去。道：“莫名其妙！”
　　“妳還認識自己嗎？”何心隱轉過身，冷冷道。
　　“廢話。”沈默站住腳，回過身有些慍怒道：“我雖然喝了點酒，但還沒昏頭。”
　　“沒昏。”何心隱毫不畏懼的頂杠道：“那麽小小的壹個入城儀式，值得浪費那麽多錢財嗎？”
　　“哦，妳知道了？”沈默面上怒容盡斂，掛起難以捉摸的笑容道：“原來為這個生氣啊。”
　　“舉頭三尺有神靈，不要以為妳是江南經略，就可以為所欲為，難道那點政績、那點排場就那麽重要？”何心隱壹臉失望的逼問道：“還是妳也要中飽私囊？妳的所作所為，和那些貪官汙吏有什麽區別？！”
　　“說得好。”沈默非但不生氣，竟然笑起來道：“何大哥正氣浩然，可為鏡鑒啊……”
　　“別嬉皮笑臉的。”何心隱惱火道：“問妳話呢！”
　　“來來，咱們進去說。”沈默笑道：“我給妳講啊，這是我兩個月來，走遍了贛南的山山水水，才想出來的點子，快幫我參詳參詳，能不能行得通。”
　　“什麽情況？”何心隱這下糊塗了，道：“難道妳另有目的？”
　　“大哥，妳是知道我的。”沈默哈哈笑道：“這是我的作風嗎？”
　　“也是，妳這人壹文錢恨不得掰成兩瓣花，向來不做虧本買賣。”何心隱只好跟著沈默進去簽押房，門壹關上，便迫不及待地問道：“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當然是好藥了。”沈默走到窗臺前，拿起花灑給幾盆壹尺多高的綠色植物澆水。
　　何心隱看看那些葉片橢圓的綠色植物，不由笑道：“經略大人果然品味不凡，我還第壹次見有人養這玩意兒。”
　　“這個妳認識？”沈默十分愛惜地擺弄著他的‘草’。
　　“大青，又叫馬藍。”何心隱道：“山上就有，不是什麽稀罕玩意。”
　　“呵呵。”沈默擱下花灑，拿起毛巾擦擦手，走到椅子上坐下，給何心隱倒杯水道：“這就是我的寶貝。”
　　“這個……”何心隱楞住了。
　　“老哥聽我道來。”沈默笑瞇瞇地打開了話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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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上午，何心隱來到驛館，請那些宗族長老前去參加儀式，卻在門口和腫著臉的郝傑不期而遇。
　　壹看到何大瘋子，郝傑登時變了臉色，轉身拔腿就走。
　　卻聽身後壹聲暴喝道：“站住！”嚇得他渾身壹哆嗦，走得更急了。
　　但哪能快過會輕功的何大俠，幾乎是壹轉眼，何心隱就擋在了他的面前。
　　郝傑身邊的衙役，趕緊把自家大人護住，滿臉警惕地望著這個武瘋子，唯恐他再出手傷人。
　　誰知何心隱朝郝傑深深鞠壹躬，壹臉羞愧道：“郝大人，昨天的事情，何某沖動了，是我錯怪妳了，對不起。”
　　郝傑這才撥開手下，探出腦袋來，小心翼翼地問道：“妳這唱得哪壹出？”
　　“負荊請罪。”何心隱竟然當街朝郝傑單膝跪下，道：“我打腫了妳的臉，當雙倍奉還。”說著抄手就給自己重重壹耳光。
　　“妳這是幹啥……”郝傑趕緊拉住他另壹只手，死活不讓他打下去：“千萬別打了，不然別人會以為我睚眥必報的。”
　　何心隱想想也是個道理，道：“那妳接受我的道歉了？”
　　“負荊請罪唱完，可不就是將相和了嗎？”郝傑壹笑，扯動了左邊臉。不禁叫痛道：“哎喲，疼了我壹晚上。”
　　“我這有上好的膏藥。”何心隱趕緊掏出個小瓷瓶道：“塗上過壹天就復原了。”
　　“那也得完事兒再用了。”郝傑不客氣的收在懷裏，道：“趕緊去請他們吧，別耽誤了經略的大事。”
　　“同去。”於是，兩人並肩走在大街上，兩位大人物壹個左邊臉腫，另壹個右邊腫臉，引得路人忍不住偷笑。
　　“笑什麽笑？”衙役們哪能讓縣尊受窘，大聲呵斥百姓道：“都嚴肅點！還笑，沒點同情心啊？”卻引得眾人笑聲更大。
　　“讓他們笑去吧。”何心隱無所謂道：“我們走自己的路。”
　　“對，走自己的路。”郝傑贊同道：“讓別人笑去吧。”於是兩人滿不在乎的昂首挺胸，徑直走進了驛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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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驛館內，那些畬族長老們圍坐在大堂中，正七嘴八舌地討論著，官府能否兌現承諾，給他們那麽多糧食。
　　但混亂只持續了壹會兒，當他們發現坐在首位的老者，壹直陰著臉沒說話時，便都閉上了嘴，有些忐忑的望著他道：“盤石公，您怎麽看？”
　　那老者赤著腳，單手拄著黑木拐杖，生得肩寬背厚，豹頭環眼，滿臉的皺紋深深刻出壹張堅毅的面容，虎目之中放射出的光芒，滿是倔強與不屑。
　　當然他有不屑的資格，因為他是山哈四大姓之首的盤姓大族長，且比其他三姓的族長都高壹輩，不僅在龍南縣，就算整個贛南山區，地位都十分的尊崇。
　　其實郝縣令並不想請他，因為這老頭人如其名，生性正直剛強，壹生不屈服於任何人，也從來沒有到城中拜會過朝廷官員，如果大人想要用什麽手段，他肯定是個大麻煩。但這位老石頭，偏偏就不請自到了……
　　盤石公當然不是為了那點糧食，而是因為得知那些族長被利誘來龍南，擔心他們貪圖點蠅頭小利，而被官府給利用了。當年王陽明平定贛州時，他已經二十出頭，深知漢人的狡詐多端，不得不防啊……
　　“咱真鄙視汝等。”盤石公開口就罵道：“不就是那麽點糧食嗎？就把妳們的魂給勾走了？”
　　“盤石公。”他下首壹個耋老道：“咱們本來就難過冬，今年又誤了農事，各寨的糧食都快見底了，有這些糧食，再摻些木薯面，就能捱到開春……”到時候萬物生長，滿山野菜，就能讓人餓不死了。
　　“汝等就像找飯食的鳥，只看著餌了。”盤石公冷笑道：“卻不想上面的籮筐等著落下哩。”說著不厭其煩道：“漢人最是狡詐了，當年有個王守仁，說得天花亂墜，幹得缺德冒煙，把咱們坑得多慘？現在來的這經略，聽說是他的徒孫，難道咱們山民就這麽愚蠢，讓人家爺爺騙了孫子騙？”
　　“這不是有您老長著心眼嗎？”讓他這盆冷水壹潑，眾人的熱情消退不少，都道：“您要覺著不妥，咱就另想辦法。”
　　“還沒照面誰能知道。”盤石公有些英雄氣短道：“漢人的糧食也能救命，咱們犯不著在這上面慪氣……”
　　眾人面面相覷，心說那您還發飆？
　　“但咱得提醒汝等，千萬別讓人家幾句好話就說暈了頭，胡亂答應什麽。”盤石公沈聲道：“別忘了官府的承諾是，只要咱們來出席就給，可沒說讓咱幹別的。”
　　“您老的意思是？”眾人壹起望著他道。
　　“千萬別信他們說的話，別答應他們的要求。”盤石公道：“咱們就是來領糧食的，參加完了儀式，取上就回去。”
　　“成，咱都聽您的。”眾人壹想，還是老人家考慮的穩妥，便都道：“咱們都把自個當成木樁子，您不讓說話，咱們絕不吭聲，您不答應的事兒，咱們絕不點頭，可成？”
　　“成。”盤石公重重點頭道：“咱定為汝等把好這壹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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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當何心隱兩個進來，便看到昨天還稱兄道弟的壹群老頭，今兒就裝作不熟，連個招呼都不打了……其實各位老先生也沒打算這麽決絕，但壹看他倆臉上的傷，心中不由咯噔道：‘看來那經略不禁狡詐，還很殘暴哩。’唯恐有什麽把柄被對方抓住，幹脆壹聲都不敢吭了。
　　察覺到氣氛不對，何心隱用胳膊碰碰郝縣令，郝傑便硬著頭皮道：“諸位貴客，凱旋儀式就要開始，經略大人有請。”
　　大廳裏針落可聞，讓郝傑好生尷尬。過了壹會兒，便見個矮壯的老頭拄著拐站起來，然後呼啦壹聲，壹屋子人全跟著起來，唬得郝傑倒退壹步。看他們壹齊往外走，何心隱趕緊攔住道：“汝等去作甚？”
　　“不是經略有請嗎？”那老者看他壹眼道。
　　好歹有個說話的了，何心隱和郝傑分開左右道：“請。”便目送這群人出去，對視壹眼，心說咋這麽詭異呢。
　　壹行畬族宗老來到院中，便見那裏已經擺了幾十擡腰輿，每擡邊上都站著兩個穿紅胖襖的轎夫，看他們出來，便壹齊高聲：“請貴賓上轎！”
　　眾宗老的目光齊刷刷的望向盤石公，老頭的拐壹杵地，沈聲道：“坐逑！”宗老們頓時混亂了，到底是‘坐他逑’還是‘坐個逑’呢？直到盤石公邁步上前，坐上腰輿，才確定是前者……
　　“坐逑！”宗老們心中壹起喊道，便稍有些混亂的坐在腰輿上。
　　“起駕！”先導高唱壹聲道，轎夫們便將腰輿擡到肩上，當大門緩緩打開，便在‘回避’、‘肅靜’等儀仗的引導下，列隊上了街。
　　那腰輿可以看成是沒有棚的轎子，坐在上面和轎子壹樣的感覺，只是少了私密，卻敞亮了許多。那些宗老們全是頭壹回享受這種官差開道，兵丁擡轎的待遇，看到路人全都跪在地上，難免生出些輕飄飄的感覺。
　　沈默不喜歡坐轎、不願擺儀仗的原因就在這，他不喜歡這種感覺，他希望同胞們都能直起胸膛，不用跪拜任何人。但很可惜，這個時代沒人和他有共鳴，大家還是喜歡人上人的感覺，哪怕這些畬族宗老也不例外。
　　當然沈默要是單純想給他們貴賓待遇，完全可以用帶篷的轎子，現在用這種沒遮沒攔的腰輿，恐怕動機不純——逃不脫壹個‘現’字——就是要讓無數雙明裏暗裏的眼睛看看，畬族長老們已經成了他沈默的貴賓。
　　所以他親自立於城門前，在壹片軍樂聲中，張開雙臂，用最親熱的笑容，迎接畬族長老的到來。
　　盤石公是有見識的，雖然沈默看起來年齡不太大，但其雍容的氣度，沈穩的舉止，讓他絲毫不敢小覷。所以面對沈默的問候，他絲毫不敢托大，很有禮貌，卻又很有節制的表示感謝，並致以問候。
　　見他不卑不亢的表現，沈默知道點子紮手，不由提起了心神。
　　雙方通報姓名後，盤石公道：“不知經略大人為何找咱們過來？”這就是典型的豬鼻子插蒜——裝象了，雖然會把自己的檔次降低，但好處是可以裝傻充楞、蒙混過關。最合適弱勢壹方不求有功、但求脫身——也就是今天的情況。
　　沈默淡淡壹笑道：“請諸位前來，是為了見證咱們軍隊剿匪的……歷史性勝利，好讓諸位宗老放心。”稍壹頓道：“妳們放心了，贛南百姓就放心，朝廷也就放心了。”
　　他在那唱高調，盤石公便心中冷笑，不過抓了幾百蟊賊，就敢說什麽歷史性勝利，看來少年郎就是愛浮誇呀……盤石公不禁暗暗搖頭，真是個繡花枕頭。
　　他心裏這麽想，面上便露出了鄙夷，至少在沈默看來，已經很明顯了。但沈默並不在意，而是笑笑道：“時間快到了，咱們到城樓上看去，那裏視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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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行人來到城墻上，說是城墻，也不過是壹丈來高的土圍子而已，還不如在場很多人家的圍屋好呢。
　　但自家的圍屋上，可看不到此番勝景——驛道兩邊，每隔兩步便有個身穿嶄新號衣，手持長槍的兵士站崗，從城門口壹直排到遠處看不見的地方。
　　驛道內，黃土灑地，凈水潑街，靜候凱旋隊伍的到來，驛道外，卻是裏外三層的圍觀群眾——全城的百姓呼朋引伴、扶老掣幼全都出來看這難得壹見的入城儀式，甚至連花枝招展的妓女，也出現在人群之中，鶯鶯燕燕的說笑打鬧，撩撥著傳說中的心猿和意馬。還有那綠纏頭的歸功高舉著各種宣傳的牌子，有打溫情牌的：‘將士們辛苦了，溫香閣院為妳洗去征塵’；有打噱頭派的‘體驗另壹種廝殺，就來軟玉軒’；還有打明星牌的‘戚家軍入駐龍南城，賽西施入主紅玉亭’，亦有打價格牌的‘青樓勞軍八折’……不是沒寫店名，而是就叫‘青樓’，這種平易近人、價格優惠的場所，顯然更能打動本地主流消費群體。
　　當然這些再熱鬧，也不可能變成今日的主角。
　　辰時正刻，遠處官道上突然三聲炮響，幾乎是在同時，城下的樂隊畫角齊鳴，奏起了勝利凱歌。然後新用黃土墊成的大路，突然變得壹震壹顫！
　　在人們‘來了、來了’的齊聲歡呼中，十六騎身穿明黃飛魚服，騎著清壹水白色大馬的錦衣衛，手持門旗、金鼓旗、翠華旗、銷金旗等八種旗幟各壹對作先導；後面五百騎駿馬踏著整齊的步點緊隨其後，上面的將士都穿著明晃晃的全身鎖鏈甲，系著紅色的鬥篷，威武雄壯，無以復加。
　　但更讓人震撼的，是後面用壹百匹大騾子拖著的十座黝黑的大炮。
　　火炮並不新鮮，就連老百姓也見過，但何曾見過如此巨型的大炮，個頭遠遠超過他們原先所見的數倍，雖然不知其威力，但僅僅個頭，便極具壓迫感，看得人們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