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八二章 承天府

　　好在水龍卷的威力遠遠小於陸地上的龍卷風，時間也很短，這才沒有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
　　聽完何心隱的解釋，沈默不禁感嘆道：“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啊。”
　　“無論如何。”何心隱看他壹眼，低聲道：“這回謝謝妳了。”
　　“客氣什麽。”沈默呵呵笑道：“妳是我的何大哥嘛。”
　　何心隱的面上，這才付出壹絲笑容，便聽沈默道：“方才何大哥說，是嚴世蕃的人在追妳們？”
　　“嗯。”何心隱點頭道：“那嚴世蕃膽大包天，被朝廷判了發配雷州，但他半道就逃回了江西，在南昌城住了下來。”
　　“這我有所耳聞。”沈默輕嘆壹聲道：“但皇上不願再追究他們父子，下令任何人不得彈劾，只能聽之任之了。”
　　“正是妳們這種放縱的態度，才有了今天的危局！”何心隱聲色俱厲道：“昏君皇帝下的那狗屁聖旨，就像給了嚴世蕃壹道免死金牌！”說著壹指西邊道：“知道南昌城原先是誰的封地嗎？”
　　“寧王……”沈默輕聲道。
　　“知道就好，當年寧王沒造反時，壹個勁兒的招募死士，培植江西境內的土匪、幫派，把個好好的詩書之鄉，變成了全國最大的土匪窩。後來雖然陽明公迅速平叛，但這裏出土匪的傳統，卻自此奠定下來，有九幫八派十六洞主之稱，總數可達數萬。”何心隱沈聲道：“原先這些幫派群龍無首，互相攻擊，倒還成不了氣候，可那嚴世蕃壹回來，也不知用了什麽手段，便將這些黑幫全部收服，儼然成了江西土匪的總瓢把子！”
　　“有什麽證據？”沈默淡淡問道：“妳知道，沒有確鑿的證據，壹切對嚴世蕃的指控，都會被當作汙蔑。”
　　“要不是為了收集證據，我能落到這般田地嗎？”何心隱瞪他壹眼道：“他在南昌城興建巨大的府邸，嚴重逾制不說，還在裏面蓄養亡命之徒，打造兵甲、日夜訓練，但因為守備森嚴，壹直無法壹探究竟。”說著喝口茶道：“前日突然發現異常，便顧不得許多，強行摸了進去？”
　　“怎麽著？”沈默只好搭腔道。
　　“裏面雖然守衛仍在，但已基本上人去府空了。”何心隱道：“外圍成片的營房裏，看不見壹個人影，我便與師妹往裏探查，最終在內府的書房裏，聽見了兩個人說話……妳猜是哪兩個人？”
　　對何大俠這個毛病，沈默是相當無語，只好再搭話道：“哪兩個人？”
　　“嚴嵩和嚴世蕃。”好在何心隱的情報相當熱辣，讓沈默覺著值回票價。
　　“他們說了什麽？”沈默的表情壹下嚴肅起來。
　　“他們父子發生了爭吵。”何心隱道：“我本想湊近探聽壹下，但那裏戒備森嚴，於是我被發現了。”說著兩手壹攤道：“然後就被壹路追到這裏。”
　　“所以妳的意思是，什麽都沒聽到？”沈默失望道。
　　“也不是這樣。”何心隱道：“至少我看到了壹件事，那就是嚴閣老已經被軟禁了。”
　　“是嗎？”沈默瞪大眼睛道：“怎麽看出來的？”
　　“真是個謹慎的家夥。”何心隱朝鹿蓮心笑道：“我就說過吧，沒有點真東西，是沒法打動他的。”說著正色道：“因為我們看到，那間書房的門，原本是上鎖的，嚴世蕃打開了它，結果嚴閣老在裏面。”
　　“拜托下次不要倒敘好不好？”沈默無奈道：“好吧，我總結壹下，妳聽說嚴世蕃在違規建造府邸，內裏蓄養亡命之徒，還日夜訓練，打造兵甲……”說著撓撓下巴道：“怎麽這麽耳熟啊。”
　　“妳不會以為我騙妳吧！”何心隱瞪他道。
　　“少安毋躁。”沈默道：“我已經得到過壹條類似的情報，但說的不是嚴世蕃，而是伊王。”
　　“伊王也有異動……”何心隱沈聲問道：“這兩者有聯系嗎？”
　　“不好說。”沈默道：“但如果嚴世蕃真的軟禁了嚴嵩的話，那壹定是有潑天的勾當。”
　　“不是如果，而是事實。”何心隱不滿道：“不要質疑我的結論。”
　　“好吧。”沈默苦笑道：“現在我們要做的，是查清他蓄養的那些亡命之徒的動向，只有先做好這件事，才能有下壹步的考量。”
　　“不不，妳應該通知錦衣衛，先把嚴世蕃控制起來。”何心隱道：“蛇無頭不行，他才是重點。”
　　“第壹，妳暴露之後，嚴世蕃現在八成已經不在南昌。”沈默搖頭道：“第二……”說著輕嘆壹聲道：“如果錦衣衛沒出問題的話，事情會發展到今天嗎？”
　　何心隱愕然，低聲道：“妳是說，錦衣衛也有問題。”
　　“錦衣衛現在歸東廠管轄。”沈默沈聲道：“我對裏面的事情已經不太清楚，但綜合江西、河南兩地的情況看，這裏面不可能沒有問題。”說著站起來，負手踱兩步，才緩緩站定道：“我懷疑，有壹個巨大的、危險的、謀劃很久的陰謀，已經完成了布置，只等著獵物壹頭撞上來了！”
　　“他們的目的是……”何心隱艱難的咽壹口吐沫道：“是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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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艙室中的氣氛仿佛凝滯壹般，幾人甚至能感到自己的心跳，何心隱和鹿蓮心都望向沈默，希望他能給出最後的結論，並拿出個好辦法來。因為以往的歲月證明，這個人總是有辦法，完成壹件件看似不可能的任務。
　　但這次，沈默沈思良久，才面色凝重的緩緩道：“我們現在的觀察位置太低，好比在盲人摸象，不可能弄清他們的真實意圖。”頓壹頓道：“而且任何壹個判斷失誤，都會引起不可預料的後果……”
　　“難道我們什麽都不幹？”何心隱皺眉道。
　　“當然不是。”沈默搖頭道：“我會立即趕往湖廣，設法讓皇帝警覺起來。”
　　“那太好了。”鹿蓮心忍不住歡呼道：“只要皇帝自己警惕起來，那些人想害他就難了。”
　　“沒有那麽樂觀……”沈默輕嘆壹聲道：“誰也不知道那裏具體什麽情況，我們還得做好萬壹的準備。”
　　“什麽？妳猜他們已經對皇帝動手了？”何心隱瞪大眼道。
　　“我說了是萬壹。”沈默搖頭笑道：“我們約定壹下，如果十天之內，還沒有我的消息，妳們便火速趕往京城，請徐閣老做好應變的準備。”說著又嘆口氣道：“真不敢想象，到那天會出現什麽狀況。”
　　何心隱夫婦明顯感覺到，沈默這次沈重的心理負擔，他們以為他在擔憂國家的命運，鹿蓮心便安慰他道：“天佑大明，有那麽多忠義之士，皇帝不會有事的。”“追蹤嚴世蕃手下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了。”何心隱也收起憤世嫉俗的表情。輕聲對沈默道：“倒是妳，要註意自己的安全啊。”
　　沈默點頭笑笑道：“我知道了，咱們分頭行動吧。”
　　“好。”何心隱也重重點頭道：“那我們分頭行動。”
　　送走何心隱夫婦時，已是漫天繁星，沈默立在船頭久久不語。這壹刻，他的心情十分沈重，因為以他那可憐的歷史知識，似乎明朝在寧王事件後，再沒有發生過什麽王室內亂，現在似乎因為自己的出現，歷史已經亂了套。如果真導致天下大亂、生靈塗炭，那讓他情何以堪？
　　沙勿略走到他身邊，輕聲道：“似乎有什麽大事要發生。”
　　“嗯……”沈默深吸壹口微帶潮氣的夜風道：“是有些不好的苗頭，神父，我會把妳留在武昌，等事情結束了，再派人去接妳。”
　　沙勿略表情壹僵，道：“不不，大人還是帶上我吧，我希望為您盡壹點微薄之力……”
　　“妳的好意我心領了。”沈默搖頭笑道：“不過這是我們國家的事情，妳壹個外國人，沒必要參合進來。”
　　“大人這話我不認同。”沙勿略堅持道：“我已將自己的終生事業，與大明聯系在壹起了，所以大明的事情，我責無旁貸。”
　　沈默微笑地看著他，道：“可能會有危險。”
　　“我遇到過的危險。”沙勿略道：“比到過的國家還多。”
　　“也可能會喪命。”沈默笑道。
　　“我已經是死過好幾次的人了。”沙勿略壹聳肩膀道。
　　“要是妳死了，妳的傳教事業怎麽辦？”沈默微笑道。
　　“要是主認為我做得對，就會保佑我平安無事的。”沙勿略畫個十字道。
　　沈默這下無話可說，拍拍他的肩膀道：“先去睡吧，離武昌還有兩天路程，妳還有的是時間好好想想。”說著便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沒什麽好想的了。”沙勿略表情堅毅的朝沈默的背影大聲嚷嚷道：“我能感覺到，自己將要參與進壹段歷史中，我們西諺有雲：危險有多大，機遇就有多大！大人，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壹切後果我甘願承擔。”
　　沈默沒有轉身，只是朝他揮揮手，便進了自己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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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天後，沈默壹行悄然抵達了湖廣安陸，此地原本名聲不彰，但因為出了個嘉靖皇帝，而得以雞犬升天，竟被擡為承天府。與北京的順天府，南京的應天府，並稱為大明朝的三大直轄府，可謂是盛極壹時。
　　為了符合其尊貴地位，四十年間，承天府幾經擴建，城墻巍峨高深，建築修飾壹新，到處可見朱墻碧瓦，雕梁畫棟，雖有些暴發戶的味道，卻也讓人不敢小覷。此刻，更是因為帝王省親、禁軍駐紮於此，而顯得更加莊嚴、肅穆、威武。
　　此刻府城內外戒備森嚴，渾身金甲的禦林衛士，接替了原先的守軍，擔負起守城的任務，對過往百姓盤查的極為嚴厲，幾乎是許出不許進，且不許攜帶任何武器，甚至連菜刀不許出現。
　　沈默壹行人入城時，便遇到了小小的麻煩，雖然有證明自己隨扈南巡的身份文牒，還有袁煒批的假條，但因為他的隨從人數太多，且各個攜帶違禁武器，所以禦林校尉拒絕放行——要麽沈默率領不超過五人的護衛進城，要麽全都不許進。
　　沈默把那校尉叫到壹邊，微笑道：“我和妳們徐爵爺、陸將軍，還有周統領都是老朋友了。”說著不帶煙火氣的，將壹張銀票送到那校尉手中，笑道：“咱們以後也是朋友，對吧？”
　　那校尉看清銀票的面額，登時喜上眉梢，壹臉諂媚地笑道：“大人說的是，這回我全當沒看見，您和您的人，趕緊進去吧，別讓那些太監看見了，可就麻煩大了。”
　　沈默點點頭道：“不會給妳添麻煩的。”
　　“那就好，那就好。”校尉朝手下使個眼色，沈默也朝遠處的三尺壹揮手，三十個衛士並沙勿略便魚貫入城去了。
　　沈默卻不急著走，而是與那校尉搭話道：“聽妳的意思，現在是宦官們管著城防？”既然花了錢，就得效用最大化。
　　“可不是嘛。”校尉看看遠處，小聲道：“現在不光城防，還有宮禁，護駕部隊，都是由公公們說了算。”
　　“那將軍們就答應？”沈默皺眉道：“我嘉靖朝怎會又有了監軍太監呢？”
　　“哎喲，這位大人，您問這麽細幹什麽？”校尉看見遠處有太監走過來，趕緊退沈默壹把道：“快走吧，反正從前幾天就這個樣，有聖旨有旗牌，做不得假的。”
　　“好，多謝。”沈默也不想跟那些太監打照面，雖然他貼了胡子，吊了眼角，但難免還是會被有心人認出來，便快步進了城，混進人流之中。
　　他示意衛士們不要跟得太緊，自己則在修葺壹新的承天府城內徜徉著，但見臨街全是嶄新的青磚圍墻，刷了白粉，墻內綠樹成蔭，遮掩得密不透風，處處都能看到新建的痕跡，心說皇帝這壹省親，父老鄉親得花多少銀子啊。
　　沈默是從南門進城的，過了獻皇帝出資興建，嘉靖帝親筆題字的玄廟觀元佑宮，便能看到皇帝的潛邸興王宮，也是皇帝駐蹕的行宮。
　　在玄廟觀前駐足片刻，遠望著富麗堂皇的宮門片刻，沈默便毅然轉身，往相反方向去了。
　　三尺趕緊跟上，小聲問道：“大人，不去銷假了。”按照原計劃，他們會在進城之後，立刻向袁煒銷假，恢復伴駕詞臣的身份，然後立即設法求見皇帝，向嘉靖發出預警，相信以天子之怕死多疑，哪怕沒有證據，皇帝也會立即警惕的。
　　但沈默顯然改變了主意，對三尺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先找個地方住下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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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有兩處莫愁湖，壹個在應天府，壹個在承天府，前者的名氣當然要大於後者，但後者的秀麗多姿，卻不見得遜於前者。在府城城北，壹泓碧水明徹如鏡，湖上百島俊秀，水天壹色，樓臺隔水相望，畫舫爭奇鬥艷，到處是歌舞升平、絲竹悠悠，那是隨駕南巡的大臣們，耐不住這美景的勾引，相約來湖上把酒行樂，壹時間真讓人錯以為，這是金陵城中的莫愁湖，錯把承天做應天了。
　　壹艘很不顯眼的雙層畫舫，便在這湖上漫無目的地飄蕩著，船上有樂聲也有歌姬，看起來與其它的遊船沒有別的不同，但若是進入帷幔重重的二層畫舫，妳便會發現這裏的氣氛與整個湖上格格不入，只有彪悍精幹的勁裝漢子，和壹個正在卸去易容的年輕男子。
　　這正是沈默和他的忠心護衛們，考慮到城中盡是東廠番子，根本分不清哪是普通老百姓，哪是廠衛密探，所以他們這麽多人，無論是投宿客棧、還是租賃民居，都會很快引起有心人的註意，沈默幹脆包下壹條畫舫，遠離監視且移動方便，就是開銷大了點，且沒人報銷。
　　“大人，我們為什麽改變主意？”侍奉著沈默洗完臉，三尺終於得以問出心中疑竇。
　　“就在我觀察的那壹會兒功夫，有兩撥臣工要進宮，都被擋回去了。”沈默修長的手指輕磕桌面，淡淡道：“看他們的情緒十分激動，宮裏似乎出什麽事兒，出於謹慎考慮，我決定暫不進宮。”說著對三尺道：“這湖上有不少官員在遊玩，妳設法探查壹下，看看能否發現什麽。”頓壹頓道：“還有，試著聯系壹下高部堂，最起碼探清他現在的狀況。”
　　“是。”三尺沈聲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