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七壹章 死路壹條？

　　長安街上天師府。門口常年有青衣道士守衛，院內香火繚繞，鐘磬和鳴，好壹副莊嚴的道家景象。
　　但是今天，道士們臉上的自信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滿心的惶然，院裏的香火也熄了，鐘磬聲也停了，似乎在經歷著壹場滅頂之災。
　　素來不修邊幅的藍道行，破天荒的洗了澡、刮了面，穿著象征天師之位的杏黃八卦紫綬衣，盤腿坐在正殿內的風火蒲團上，對著跪了壹地的徒子徒孫道：“向來都是大樹壹倒，猢猻四散，如今我這棵也要倒了，妳們這些猴兒趕緊逃命去吧。”那龍虎丹是全真教煉的，而全真教是他大力向皇帝推薦的，現在全真教因為陸炳的死被抄了，他這個始作俑者，自然也逃不了。
　　藍道行很清楚。這次皇帝是饒不了自己了，陸炳之死還在其次，關鍵是這藥是給皇上煉的，差點就把嘉靖也給毒死了……往重裏說，就是弒君之罪啊，哪還有自己的活路？
　　跪在地上的大小道士們嗚嗚哭道：“爺爺啊，我們不能沒有妳呀！”
　　藍道行不耐煩地揮揮手道：“想陪我壹起倒黴的，就在這呆著，要是還想將來有日子的，都趕緊滾蛋去。”
　　徒子徒孫們便放聲大哭，也分不清真哭假哭，反正在那幹嚎，都像真的壹樣。但不壹會兒，就聽聽有人抹淚道：“爺爺，那我們該怎麽辦，找誰去呢？”
　　藍道行沒有埋怨他們的心思如此靈活，而是撓撓頭：“去找龍虎山的人吧，他們這些年跟我作對的厲害，這次定然不會有事兒的。”說著大叫壹聲道：“都快滾吧，晚了就讓人家壹鍋端了！”
　　此言壹處，徒子徒孫們壹陣騷動，不知是誰帶的頭，給他磕三個響頭，邊起身急急忙忙往外跑。在當先者的示範下，大小牛鼻子們紛紛效仿，草草磕了頭，說壹聲：‘您老保重！’便拿起早準備好的包袱。爭先恐後的逃出了天師府，甚至還有偷拿大殿中的金銀玉器、木魚蒲團的，讓人看了極為寒心。
　　藍道行冷眼看著這醜陋的壹幕，但視若無睹，壹言不發。只見大殿的人越來越少，不消壹刻鐘，便只剩下七八個道士還在那兒，沒有絲毫要走的意思。壹看這些人是老面孔，最少都是跟了他三年的，不禁感嘆壹聲道：“果然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原來俺老藍，為人還不算太差，竟有妳們願意奉陪到底。”說著揮揮衣袖道：“妳們心意俺領了，但實在沒這個必要，都快走吧。”
　　那些道士互相看看，其中壹個仿佛是頭目的道：“天師您誤會了，俺們是奉命看著您老的，以防您偷著跑了。”
　　“妳們是東廠的番子？”藍道行面色壹變道：“潛伏我府中有五年了吧？”他不禁壹陣毛骨悚然，心說看來傳說是真的，我朝的特務真可怕啊！
　　“那倒不是，俺們是龍虎山的人。”那些道士不好意思的搖搖頭道：“奉掌門之命，投靠在您老門下的。”都到這時候了，他們自然實話實說道：“現在您老闖下彌天大禍，我們掌門說，要是把您放跑了，我們天師道就得替您背黑鍋……”
　　“不用說了。”藍道行看到店門口，出現壹行頭戴尖頂帽、腳踏踏白皮靴的男子，搖頭苦笑道：“我已經跑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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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道士聞言回頭壹看，見到東廠的人來了，趕緊壹擁而上，將藍道行緊緊壓在身下，大喊大叫道：“抓住藍道行了，抓住藍道行了！”
　　那些番子上來，將墊羅漢似的道士們圍在中間，然後才請廠公過來。
　　陳洪出現在道士們身前，嘖嘖有聲道：“哎喲，這是幹什麽呢？把妳們天師藏哪兒去了？”
　　道士們趕緊邀功道：“俺們把他壓在身下了，怕他施法跑了。”
　　“跑？上哪跑去？”陳洪冷笑道：“妳們放開他，讓雜家看看，他能怎麽跑。”
　　道士們這才壹個個起身，等最後壹個也起來，才看到了已經被壓得皺皺巴巴的藍天師。
　　“嘖嘖……瞧瞧這是誰呀？”陳洪搖搖頭，壹臉不屑道：“這不是大名鼎鼎的藍天師嗎？”說著奇怪道：“您老不是能掐會算可以通鬼神、曉陰陽嗎？怎麽就沒算到自己會有今天呢？”此言壹出，引得那些番子壹陣爆笑，紛紛附和：“就是就是，有本事怎麽算不算自個呢？”
　　藍道行哈哈大笑道：“我能給所有人算，就是不能給自己算，這麽簡單的道理，妳們都不懂嗎？”
　　“為什麽？”番子們不明所以道。
　　“笨蛋。”陳洪大感沒有面子道：“因為他是在耍妳們的！”
　　“胡說，我怎麽會耍妳們呢？”藍道行呵呵笑道：“不信。妳們舔舔自己的胳膊肘，是不是舔不到。”
　　聽了他的話，番子們紛紛照做，伸長了舌頭去舔自己的胳膊肘，果然舔不到，不由紛紛點頭道：“確實舔不到。”
　　“再舔舔別人的試試，這次壹定能舔到。”藍道行又道。
　　番子們照著他說的，去舔別人的胳膊肘，還有個稀裏糊塗的，竟去舔陳洪的胳膊肘，果然順利的舔到了，不由驚奇道：“他說的沒錯，真的能舔到哎……哎喲……”還沒說完，便被陳洪狠狠壹肘子，打得臉上開花，抱著腦袋就蹲在了地上。
　　看著手下被耍成這樣，陳洪氣得直罵道：“壹群蠢貨！”狠狠瞪壹眼藍道行：“奉上諭，捉拿妖道藍道行歸案！”又露出壹口森白的牙齒：“回去看我怎麽招待妳！”說著狠狠壹揮手道：“帶走！”
　　番子們便將藍道行提起來，五花大綁，押往大牢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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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藍道行被捕的消息，無異於壹聲震天霹靂，炸響在京城上空，登時人人變色。幾家歡喜幾家愁……
　　“哈哈哈哈……”囂張的大笑聲，在嚴家別院的上空響起，嚴世蕃忘情地慶祝著，樂得直捶桌子。邊上的胡植等人，也忘情的捧腹大笑，估計打下生那天起，就沒這麽賣力的笑過。
　　“陸炳死了，藍道行被抓了！”胡植抹著淚笑道：“這真是又娶媳婦，又過年啊！”
　　“是啊是啊！”許久沒出現的萬采、何賓等人，此刻也重回嚴世蕃身邊道：“東樓公實乃大富大貴、大吉大利之人，連老天爺都幫我們。這下徐黨可謂是十死無生了！”
　　嚴世蕃靠在美姬高聳柔軟的懷裏，得意洋洋的頷首道：“這就叫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誰讓徐階老兒串通道士，陷害於我？”說著狠狠壹拍那美姬柔軟的大腿，桀桀笑道：“敢算計我這玩陰謀的祖宗，真是老壽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煩了！”
　　他在宮裏耳目眾多，早就知道自己驟然失寵，轉折點就是藍道行組織的那次扶乩活動——藍道行以神仙的名義，宣布他們父子是奸臣，並請嘉靖帝清除此二人，這對老迷信嘉靖帶來的影響，絕對是巨大而惡劣的。
　　雖然皇帝壹時沒有動他們父子，但在之後的壹系列的事件上，已經流露出明顯的傾向，對徐黨越發袒護，對嚴黨的態度卻愈加嚴厲，這從馮天馭當上吏部尚書，沈默在猛烈地彈劾中安然無恙，只是被皇帝放了假，便可見壹斑。
　　如果再不能改變這壹局面，等待他們的必將是只有更悲慘、沒有最悲慘的未來。
　　但天佑嚴黨，藍道行竟然在此時出事兒了！嚴世蕃那只獨眼，立刻意識到大翻盤的機會到了！嘉靖為什麽不喜歡他們父子倆了？是因為神仙不喜歡，而不是藍道行！所以只要藍道行招認，那天寫在沙盤上的字，全都是他自己所寫，根本不是人家紫姑神的意思，那問題不就全解決了嗎？
　　放在平時，人家是炙手可熱的藍神仙，嚴世蕃自然不敢動他分毫，但現在陸炳被他間接害死了，皇帝悲痛之余，將他投入了東廠大牢，那可就是羊入狼穴，任由他嚴東樓擺布了！
　　當然，要是能順便把徐階拉上，讓藍道行招認，這壹切是徐階在背後搗鬼，那他徐某人可就吃不了兜著走，死啦死啦滴有！
　　嚴世蕃這個振奮啊，他意識到這個藍道行絕對是個大寶貝，只要他招出什麽人，馬上就可以抓進東廠，然後施以酷刑，還不想讓說什麽就說什麽？用這種方法興壹場大獄，把那些討厭的徐黨骨幹全都幹掉，看看誰還敢跟老子作對！
　　到那時，所有的壹切都將回到起點，甚至連嘉靖皇帝，也會對這種局面無可奈何，只能默認了……
　　嚴世蕃興奮的滿連通紅，頓覺壹陣燥熱，淫笑壹聲道：“諸公失陪了，本公要去樂呵樂呵了。”說著便抄起那美姬，朝後院去了。
　　對他的荒淫無度，眾人早就不以為意了，又坐了壹會兒，便各回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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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邊日出西邊雨。那邊嚴世蕃笑得開心，這邊徐階卻愁眉不展，對坐在下首的張居正道：“太嶽啊，這壹關太兇險了，弄不好為師就有殺身之禍啊！”
　　“不至於吧？”張居正輕聲道：“老師妳是內閣次輔，出了什麽事兒，也牽連不到您吧。”
　　“別的事兒是這樣。”徐階搖搖頭道：“但唯獨在對付嚴閣老壹事上，不管是誰做的，皇上第壹個都會懷疑我。藍道行要是被屈打成招，說是我指使他做的，那可就壞了。”到時候雷霆壹怒，還指不定會怎樣發落自己，徐階不由苦惱的揪著胡子道：“唉，誰能熬得過東廠酷刑？這可如何是好啊！”他甚至想起了恩師夏言，那老頭跟嘉靖的關系可比自己鐵得多，還不是說棄市就棄市了？
　　張居正想了想，輕聲道：“不如，我去問問拙言吧？”
　　徐階老臉壹紅道：“不妥不妥。”他雖然老奸巨猾，但畢竟還是要臉的，剛剛擺了人家壹道，怎好意思到回頭去求他幫忙。
　　張居正搖搖頭，正色道：“學生有些話，其實早就想對恩師講了。”
　　“但講無妨。”徐階頷首道，人都是這種時候才會特謙虛，虛懷若谷。
　　“沈默畢竟是您的學生，且鞍前馬後，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張居正道：“於情於理，您都該會保護他、提拔他，而不是設法暗中打壓他。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看到您對自己的學生尚且如此，又怎能不會心寒呢？”
　　“是嗎？”徐階不禁暗自苦笑道：‘傻小子，不也是為了妳嗎？’但此時此刻，他沒有爭辯的興趣，點點頭道：“看來以前，我確實對他有點過了。”說著笑笑道：“好吧，聽妳的，以後對他好壹些。”
　　“老師虛懷若谷、從善如流，倒是學生唐突了。”張居正趕緊躬身道：“向老師賠不是了。”
　　“無妨無妨。”徐階搖搖頭道：“有什麽想法直說便是，老夫不是聽不進意見的人。”
　　“是。”張居正點頭道：“就像我所說，沈默是您的學生，壹旦您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他也必然被殃及，所以此時須得同舟共濟，齊心協力的共度難關，想必拙言是明白這個道理的。”
　　徐階聞言微微頷首道：“妳說的不錯……只是，我怕他這次，也沒什麽好辦法。”說著揮揮手道：“也罷，妳就去見他吧，權且死馬當成活馬醫了。”
　　“是！”張居正聞言大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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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徐府，張居正便馬不停蹄地趕往棋盤胡同，見到了形容憔悴的沈默。
　　“拙言兄，妳怎麽這樣了？”張居正簡直要認不出沈默來了。
　　“唉，悲痛啊，夜不能寐，茶飯不思。”沈默苦笑壹聲道：“妳說好好壹人，怎麽說走就走了呢？”
　　“拙言兄，妳要節哀啊……”張居正趕緊勸說道。
　　“無妨無妨。”沈默命人看茶，坐在張居正邊上道：“太嶽兄，閣老那邊還好吧？”
　　聽他這樣問，張居正深感欣慰，在被徐階坑了之後，沈默竟然毫不記恨，開口第壹句便是問徐階的狀況，絲毫沒有幸災樂禍的意思，確實是個厚道人啊。
　　沈默又問壹遍，張居正才回過神來道：“閣老的情況很不好啊，憂懼難耐，不知如何過去這壹關。”
　　沈默嘆口氣道：“確實是難過啊……”說著緩緩閉上眼睛道：“東廠，對我們來說是個空白，壓根沒預料到它的崛起，也就錯失了預先布置的機會，現在想臨時抱佛腳，實在是太難了。”
　　“我知道難，不難也就不找拙言兄了！”張居正急聲道：“我相信妳壹定有辦法的。”
　　“妳倒是比我還自信。”沈默嘴角扯出壹絲苦笑，竟將壹只腿收到椅子上，把下巴擱到膝蓋上道：“我這裏有壹本日誌，是錦衣衛的弟兄給我的，他們說，要讓我留作念想，等將來好還他們清白。”說著從袖子裏掏出來那本日誌，遞給張居正道：“妳看看吧。”
　　張居正接過來，快速瀏覽壹番，不由悚然道：“這裏面有疑點啊！如果順著查下去，會牽扯到宮裏的。”
　　沈默點點頭，伸出大拇指道：“好毒的眼光，確實如此。”說著笑笑道：“妳我這樣的書生尚且壹眼就能看出來，朱九那樣的老刑名，豈能不洞若觀火？難為他們說得這麽委婉，把如此要命的東西，在這個節骨眼上交給我，意圖再明顯不過了，不就是想借我的口，向皇帝伸冤！”
　　“那拙言兄，如果我們把這件事幹到底，勝算如何？”張居正追問道。
　　“跟妳交個底吧，太嶽兄，在我看來，當今的局勢，七分在人，三分在己，就是咱們把能做的做到最好，如果那個人熬不住，壹切也都是枉然。”
　　“妳是說，藍道行？”張居正輕聲問道。
　　沈默點點頭，面上的痛苦之色壹閃即逝道：“是啊，關鍵就在藍道行，看他能不能挺得住了。”說這句話時，他籠在袖子裏的雙手，攥得無比的緊，手掌都要被指甲刺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