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九九章 兒子

　　壹行人趕在城門關閉前抵京，眾人本打算找個地方喝酒，繼續秉燭夜談，但見沈默有些提不起精神，知道他有些困倦，加之明日還要朝見陛下，便打消了念頭，進到正陽門，就各自打道回府了。
　　沈默目送著諸位四散而去，深深吸壹口幹燥的空氣，他不由輕聲道：“北京歡迎妳。”這才回身進了胡同，走到最裏面壹家……這還是他五年前剛來北京時，若菡置下的宅子，仿佛是料到還有回來的壹天，當年他們南下時，若菡也沒有賣掉，而是給徐渭他們幾個住。後來幾人各自接來家眷，自然另尋住處。剩下壹個光棍的徐渭，嫌大房子住著孤寂，也搬了出去。
　　最後只留了幾個下人在此，看守打掃宅院。後來怕他們懈怠，還拜托‘匯聯號’的掌櫃。時時過來查看。
　　如此上心之下，宅子自然保持的幹凈如初，壹回京就可以住得舒舒服服，省下了寄人籬下、再找房子的工夫了。
　　看著門前掛起的壹對大紅‘沈’字燈籠，沈默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覺，不由嘆口氣，心說：‘而今回到京裏，卻又得夾著尾巴做人了。’
　　早壹步回來的沈安，迎出來道：“老爺，您這麽早就回來了，我以為還不得半夜。”
　　沈默笑道：“我又不是夜遊神。”說著問道：“她們吃過飯了麽？”
　　沈安小聲道：“還沒吃呢，夫人正在訓二位小公子，至今還沒顧上吃飯。”
　　“哦……”沈默點點頭，說話間穿過垂花門，進去內院，便看見柔娘抱著孩子，站在正屋外張望，聽到有動靜，她回頭壹看，趕緊輕聲道：“爺，您快進去勸勸吧，姐姐現在還不讓阿吉和十分起來呢。”
　　“妳先去休息吧。”沈默逗弄壹下平常，便進去正屋，只見兩個小家夥跪在墊子上，在那裏垂頭喪氣的背三字經呢……若菡畢竟是親娘，不舍的讓那麽小的娃兒。跪在硬邦邦的石頭地板上，但這也讓壹直被沈默‘愛的教育’寵壞了的兩個娃兒，覺著無比的委屈了。
　　簾子壹掀開，自然有動靜發出來，兩個背書的娃娃，竟然不約而同地回頭，壹看朝思暮想的阿爹終於回來了，便壹起咬著下唇，委屈的抽泣起來。
　　沈默壹看，竟然也鼻頭壹酸，趕緊暗罵壹聲道：‘沒出息，要有個嚴父的樣子。’便板起臉來道：“知道錯了嗎？”
　　兩個小娃娃點頭如搗蒜，可憐巴巴的樣子，實在惹人憐愛，沈默的心馬上軟了壹般，硬板著問道：“說說吧，錯在哪裏了？”
　　“不該問的問題不要問。”阿吉巴巴地望著沈默道。
　　“嗯……”沈默難以置信的望著兒子，心說小家夥不是吃錯藥了吧，敢這麽說我？
　　那邊的若菡拿著雞毛撣子起身，瞪著大兒子道：“妳敢再說壹遍？”
　　哪知二兒子十分又道：“大人說話，小孩子不該插嘴。”
　　“好小子。反天了，真以為妳娘我不敢打啊！”若菡氣得走到兩個小鬼面前，舞劃幾下雞毛撣，卻哪裏下得了手，只好壹把塞到丈夫手裏道：“養不教，父之過，妳這個當爹的看著辦吧。”便氣呼呼的別過頭去。
　　沈默拿著雞毛撣子，看著兩個小鬼，苦笑道：“我說妳們倆，也太大膽了吧，怎麽什麽都敢說？這下可怎麽辦？”
　　阿吉和十分十分委屈，壹把鼻涕壹把淚的嗚嗚哭道：“爹啊，媽呀，妳們欺負人的，坦白也打，不坦白也打，嗚嗚……到底要我們怎麽樣嗎？”
　　“怎麽欺負人了？”沈默腦子有些轉筋，問道。
　　“我們在船上，胡亂問問題，這才讓娘生氣。”阿吉抽泣道：“所以我說，不該問的問題不要問。”
　　十分也道：“我尋思著，應該是大人說話，小孩不準插嘴……”
　　沈默徹底無語了，他估計這麽大點孩子，還不至於那麽多心眼，好吧，如果真有，能在三歲就把老子耍了，那也是好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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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沈默說情。若菡才放過兩個小家夥，讓他倆起來……其實就算沈默不說，若菡也會讓他倆起來的，但是這樣壹來，好人就讓沈默壹個做了。
　　看著兩個小家夥抱著沈默的大腿，躲在他身後怯生生地望著自己，若菡真是哭笑不得，狠狠的剜壹眼沈默道：“每次都是這樣，妳竟裝好人，讓我做壞人。”
　　沈默嘿嘿直笑道：“哪有哪有，我現在就為夫人出氣。”說著彎下腰，在兒子的小屁股上作勢打幾下，惡狠狠道：“還敢不敢了？”
　　兩個小娃娃壹起捂著屁股，乖乖道：“不敢了不敢了，打死也不敢了。”
　　“打不死還敢？”沈默笑罵壹聲道：“真不知道妳們是想不明白還是在這裝糊塗。”說著放開兩個小娃道：“去吃飯吧。”
　　阿吉和十分趕緊向爹娘行禮，然後壹溜煙跑掉了。
　　“真是長大了啊。”望著他倆的背影，沈默搖頭道：“怪不得人家說，最弄不得的人，永遠是自己的孩子呢。”
　　“就妳歪論多。”若菡的氣還沒消道：“四歲的孩子懂什麽？還不是妳教個什麽樣，就是個什麽樣？就拿今天這事兒來說，多危險啊，萬壹要是傳到有心人耳朵裏，咱們壹家可怎麽辦？”她總聽人說。錦衣衛在京城如何如何厲害，據說大臣夫妻兩個晚上吵了嘴，第二天皇帝就能知道。
　　“沒那麽嚴重。”沈默呵呵笑著攬住夫人的肩膀，道：“先不說傳聞是真是假，就算錦衣衛真有那本事，也不會用在咱們身上的。”
　　“不管這次有沒有事兒。”若菡板著臉道：“有道是三歲看老，要是在這麽大咧咧下去，將來總有吃虧的那壹天。”說著恨得擰沈默壹把道：“妳是多小心的壹人啊，怎麽教起孩子來。這麽粗放呢？”
　　沈默笑笑，正色道：“我已經這樣，沒有辦法了，但我知道，這世上最美好的東西，莫過於頭頂的星空，和孩子們的童真，要是小小年紀就得學著謹言慎行，甚至訥言不行，將來長大了，也自然逃不了淪為蕓蕓眾生的下場，肯定幹不了大事。”
　　“盡說大話蒙我。”若菡被他逗笑了，道：“妳從來都三思後行，不也是做大事的嗎？”
　　“我跟他們不壹樣，我是獨壹無二的。”沈默壹本正經道：“他們要想變得獨壹無二，就不能按照普羅大眾的那套教。”
　　“滿嘴歪理。”若菡輕輕擰他壹下道：“妳就慣著他們吧，等入蒙以後，先生的板子，非得把他們打回來不可。”
　　“我是不會讓那些書呆子教我兒子的，要是教成小書呆，誰陪我倆精靈古怪的好兒子。”沈默道。
　　“難道妳不讓他倆念書了？”若菡難以置信道。
　　“書還是要念的。”沈默指指自己道：“我假假也是個狀元名師，難道還教不了自己的孩子嗎？”
　　“我不管了！”若菡幾近抓狂道：“反正妳要是給我教出倆流氓來，我這輩子跟妳沒完！”
　　“好好好，放心吧。”沈默陪著笑道：“虎毒還不食子，我怎麽會害自己的兒子呢？”說著半推半抱的對夫人道：“走啦，吃飯去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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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路旅途，雖然只是坐船，卻也晃悠的沈默十分勞頓，晚上草草吃了點東西，便倒頭呼呼大睡。睡覺從不出動靜的他，還罕見的打起了呼嚕，吵得若菡實在睡不著。只好坐起來，壹邊看書，壹邊看那墻腳的自鳴鐘。等待某個時刻的到來。
　　當看到最短的時針，指向表盤正下方時，若菡不由暗暗松開口，開始叫他起床，可推了好幾把，就是不見人醒過來，掀被子也沒用。見這家夥仍是呼呼大睡。若菡便道：“哎，蘇雪姑娘，妳怎麽來了？”
　　這真是藥到病除，聲音不大的壹句話，卻讓睡得正香的沈默，壹個激靈跳起來，茫茫然的便睜大眼睛四下張望，口中還緊張道：“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若菡是又氣又笑，把褲子丟到他面前道：“我把她攆出去了，老爺妳就省省這份心吧。”
　　沈默這時也清醒過來，哪還不知若菡誑他，便壹邊穿褲子壹邊訕訕笑道：“妳看妳，大清早的又淘氣了……”
　　“誰有工夫跟妳淘氣？”若菡伸個無限美好的懶腰，指指那座鐘道：“還有半個時辰就上朝了，今兒是回京後第壹天，妳可不能晚了。”說著便扯過他的被窩，呼呼大睡起來。要是平常，她是壹定會跟著壹塊起來，伺候沈默穿衣吃飯的，但今兒壹宿沒撈著睡覺，加之又吃那‘蘇大家’的飛醋，她實在不願動彈了……反正柔娘肯定起來了。
　　沈默自知理虧，乖乖穿好衣服，便躡手躡腳出去房間，果然見桌上已經擺好了飯菜，柔娘正在用大熨鬥為他小心熨燙官服，見沈默出來，給他壹個甜甜的微笑道：“爺，您起來了？”
　　沈默頓時心情大好，點點頭道：“也不多睡會了，平常昨晚上沒鬧吧。”
　　“小家夥也是累壞了，睡到現在還沒起呢。”柔娘甜蜜蜜地笑道。
　　“不跟妳多說了，今天第壹天上朝我得早點。”沈默點點頭，便坐下喝了碗豆汁，吃了倆火燒，就漱漱口起身道：“幫我把官服穿上吧。”
　　柔娘乖順地點點頭，走過來為沈默著衣，但口中奇怪道：“爺，您為什麽要把這件藍色的找出來穿呢。”
　　“爺我現在是不是巡撫了，爺我改洗馬了。”沈默淡淡壹笑道：“洗馬可是個五品官，穿上緋紅官袍，難道要人笑話嗎？”大明朝重官職不重品級，所以官員的品級比較混亂，比如巡按可能會直接升為巡撫，從七品跨成至少四品；再比如同是壹省巡撫，妳當的時候，可能是四品僉都禦史銜，而前任則可能是三品兵部侍郎銜，但權力都是壹樣的。
　　但沈默這種降品的情況，除了犯錯誤受處分的情況，還是很罕見的。想他數年前，便已經穿上四品緋紅雲雁袍，現在卻要降成出京時所穿的五品靛藍白鷴袍，壹下子從高級官員落到中級，換誰都受不了。
　　於是他便把自己的大紅官服收起來，換成昔日的藍色官服，就那麽穿著上了轎，來到西苑宮門前。現在是夏天，夜短的很，雖然還不到卯時，卻已是天光大亮。
　　按照以往的經驗，他應該是來的最早的壹個，因為上行下效的關系，大明朝的官員們，跟他們的皇帝、首輔，學了壹身懈怠的毛病。
　　但今日讓他意外的是，西苑門外竟然早就聚集了壹群官員，起先他還詫異，難道大家轉性了，準備發憤圖強呢？但當他看仔細，原來是壹幫翰林詞臣，清壹水的藍色官服，便知道——壹定發生什麽事兒了。
　　看看身上，也是藍色官服，他自嘲笑笑道：“還真是穿對了。”要是還穿那身大紅官服，跟壹群藍精靈站在壹起，那該多眨眼啊。
　　下了轎子走過去，才看清楚，原來大家在圍觀某人，中國人好奇的天性發作，沈默便不聲不響往裏擠，不壹會兒，擠到最佳觀賞位置——第二排，往裏壹看便後悔進來了……
　　只見那人群包圍著兩個跪在地上的男子，雖然看不見臉面，但聽那些圍觀者口中勸說之詞道：“鳳洲兄，快快起來吧，這樣解決不了問題。”“麟洲，快勸勸妳哥，咱們回去從長計議吧……”
　　鳳洲，是當今文壇盟主，王世貞的號；而麟洲，則是他的弟弟王世懋。
　　沈默壹下子明白發生了什麽，因為昨天在歸途中，徐渭他們便重點講了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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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說朝廷今年最大的地震，莫屬王忬被捕事件了。
　　王忬，字民應，出身於蘇州府第壹家族，太倉王氏……雖然徐家現在顯赫壹時，但比不了王家數代高官養成的貴族氣質，與之相比，總有些暴發戶的感覺，所以蘇州人公認太倉王家，才是第壹家族。
　　王忬出身如此顯赫，本身的履歷也很耀眼，他嘉靖二十年中進士，才學通敏，為時所重。當禦史時，劾罷東廠太監宋興，名聲大振；巡按順天時，築京郭、修通州城，築張家灣大小二堡，抵禦俺答入寇，立下大功！
　　嘉靖三十壹年，便巡撫山東……對於壹個非庶吉士出身的官員，能在十二年內就封疆壹方，這簡直是個奇跡。甫三月，浙江倭寇告急，出任提督軍務，巡撫浙江及福、興、漳、泉四府，其中俞大猷、湯克寬、盧鏜等大將，都是他壹手提拔的。
　　後來的故事，便眾所周知了，因為全面抗倭的需要，設立東南六省總督，張經取代了他。王忬則還朝，進右副都禦史，巡撫大同，加兵部右侍郎，代薊遼總督，不久，進右都禦史，成為堂堂二品封疆，與胡宗憲壹南壹北，並稱朝廷柱石之臣，達到了事業的巔峰。
　　然後便是比崛起更迅疾百倍的墜落——今春俺答進犯潘家口長城，灤河以西，遵化、遷安、薊州、玉田告急，王忬積極籌劃備戰，對於他這種經驗豐富的老將來說，這種程度的騷擾根本不在話下。
　　然而令人無法接受的事情發生了，朝廷竟然以‘俺答進犯潘家口’這個模糊的罪名，將他革職查問，由錦衣衛鎖拿進京。
　　然後因為主帥被捕，軍心混亂，俺答真的入寇成功，將灤河以西洗劫壹空，這本可證明撤換王忬是錯誤的，但在某些人的顛倒黑白之下，卻成了王忬布防不利、玩忽職守的罪證！竟要三司會審，取他的性命！
　　王忬真是比竇娥還冤，但不論是他，還是其他知情的官員，都知道為什麽落到這壹步。原因不外乎兩個，其壹，他是李默的余黨，理當遭到清算。其二，他的兒子王世貞，幹了壹件讓嚴家大為光火的事情——在那位死諫嚴嵩的楊繼盛入獄其間，數次前去探望，還在楊繼盛被害以後，披麻戴孝為其收屍！
　　這在嚴嵩父子看來，是赤裸裸的挑戰自己的權威，哪有不棒殺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