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七七章 余澤

　　走進大殿深處，外面的廷杖聲和嚎叫聲，便已經聽不清楚，當進入精舍後，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
　　嘉靖帝仍然躺在那裏，壹動不動，仿佛僵臥病床的老朽壹般……如果沈默沒有看到，內廷兩大太監轉眼間全都遭殃，說不得也會生出輕慢之心。
　　他原打算壹上來就告黑狀，把那玉如意的事情推到陳洪頭上，將這家夥壹棒子打死。但是現在，有了兩個大太監的前車之鑒，沈默對嘉靖這個老變態充滿了戒懼，恭恭敬敬地行禮後，靜聽嘉靖帝的下文。
　　“坐。”嘉靖緩緩道。
　　“是。”他便爬起來，擱半邊屁股在繡墩上，正襟危坐。
　　“李芳被朕派去壽宮了。”嘉靖仿佛在自言自語道：“陳洪也被打八十廷杖，幽禁壹個月。”緊趕慢趕，黃錦也得壹個月才能返京，在這個‘重量級’對手到來前，皇帝得把陳洪關起來。以免他胡亂咬人。
　　沈默輕聲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不要說那種套話，受了雨露誰都高興，吃了雷霆誰也笑不出來。”嘉靖哂笑壹聲道：“我就不信妳能是個例外。”
　　沈默不好意思地笑笑道：“上次聽嚴閣老這樣說，微臣壹直覺著很帶勁，好容易有機會用下，想不到又用錯了。”
　　“去……”嘉靖帝被他逗笑了，搖搖頭道：“不要學嚴閣老，他是他妳是妳，妳要是敢學他，朕就把妳發去雲南，和另壹個狀元做伴。”
　　沈默知道他說的是楊升庵，其實楊慎已經去世好幾年了，只是沒人敢告訴皇帝罷了，便輕聲道：“那位狀元已經死了。”
　　“死了？”嘉靖壹楞神道：“什麽時候死的？”
　　“已經有五六年了吧。”沈默輕聲道：“微臣不知道確切時間，但確定他已經去世無疑。”
　　“便宜這個逆臣了……”嘉靖沈默良久，幽幽問道：“為什麽沒人稟報朕？”
　　“可能他們覺著沒必要驚動陛下。”沈默輕聲道。
　　“哼，文官就是這樣，好結黨，互相打掩護，想方設法糊弄君父。”嘉靖帝哼壹聲道：“妳也是壹樣，徐黨壹個！”
　　沈默嚇得壹哆嗦，指著自己的臉，苦笑道：“嚴閣老還有句名言，叫聖明不過皇上，您覺著微臣是徐黨？”上次他被彈劾，雖然是嚴黨主導，多半還有徐黨的功勞。要不是嘉靖最後大手壹揮，將他罩住，恐怕現在的沈大人，不是在遼東抱冰臥雪，就是在趕往雲貴的路上，或者半道上，就讓刺客給喀嚓嘍，反正壹定不會再坐這兒了。
　　“妳這官可當得不怎麽地。”嘉靖搖頭笑道：“人家都是左右逢源，妳卻左右碰壁，沒把鼻子碰歪了？還有這次，讓人家當槍使了還不自知，要是換個糊塗的皇帝，這會兒挨廷杖的就是妳。”
　　“皇上明鑒，臣也是沒法子。”沈默苦著臉道：“京城這池子水太渾了，微臣膽子小，也不敢下去遊泳，鬥膽求皇上，就把微臣外放了吧，哪怕當個知府呢，也比現在好過百倍。”
　　陸炳在時，對皇帝屏蔽了沈默所有暗中的勾當，所以在嘉靖心裏，沈默還是那個有著赤子之心的小年青呢，聞言蒼聲壹嘆道：“是啊，虎老了，鎮不住山林了，豹子豺狼就都肆無忌憚了。”說著看他壹眼道：“但妳不能離開京城，不然會死無葬身之地的。”
　　沈默輕嘆壹聲，點點頭，又聽嘉靖道：“東廠會退出妳師兄的案子，錦衣衛也不能查，但順天府和刑部同樣不合適。”陸炳的案子很可能牽扯內廷、錦衣衛、甚至他家裏，如果讓外廷插手，壹切都將大白於天下，這是嘉靖不願看到的，也有失朝廷體面。但讓東廠查的話，肯定會打擊錦衣衛，而錦衣衛本身又有嫌疑，所以原本最合適的廠衛，也不能用。
　　可這案子不能不查，不然嘉靖的心病就永遠去不了。他的目光最後落在沈默身上道：“這件事情朕準備交給妳，有沒有信心？”
　　“呃……”沈默不敢輕易答應道：“微臣是國子監祭酒……”意思是，我現在是文化人，不搞刑偵。他不想摻和進這件事裏，因為情況不在掌握之中。
　　“妳不是知府巡撫都幹過嗎？還當過浙江巡按。”嘉靖卻不這麽看，淡淡道：“也該斷了好幾年案吧，怎麽，壹直在當糊塗官嗎？”
　　“那倒不是。”沈默無奈道：“微臣的意思是，名不正、言不順。查其案來層層阻礙，恐怕會耽擱皇上的。”
　　“這不是問題。”嘉靖道：“妳不是把朕賜的如意當尚方寶劍使嗎？照方抓藥就是。”
　　沈默心尖壹顫，深吸口氣，擺出壹副茫然的表情道：“微臣已經交給陳公公，請他轉交皇上了，他沒向皇上您稟報嗎？”說著呵呵笑道：“這東西威力太大了，微臣可不敢再收著了。”
　　“是不是陳洪恐嚇妳來著？”嘉靖帝目光壹冷道：“這奴婢忒是大膽了！”
　　“沒有……”沈默趕緊道。
　　“嗯……”嘉靖哼壹聲道。
　　“哦，不敢瞞皇上。”沈默只好承認道：“陳公公找到微臣，說黃玉如意是天家的寶物，不能讓我這臣子亂用，現在既然已經如意壹次，就該還給皇上了。”什麽叫顛倒黑白？這就叫顛倒黑白，明明是他自己說的，此刻卻全都強加給了陳洪。
　　“馬全。”嘉靖吩咐侍立在身邊的太監道：“出去，讓他們最後二十棍子別玩虛的了！！”
　　“是。”馬全恭聲應下，快步出去，到了宮門外，對那行刑的大漢將軍道：“主子吩咐，最後二十下，用心打！”那廷杖有成人胳膊粗細，實心硬木所制。壹樣打在身上，為什麽有人挨了八十廷杖，還能下地行走，過不了壹個月，就能復原如初；有人挨了四十杖，卻被打得終身殘廢；還有人僅吃了二十杖，卻壹命嗚呼呢？
　　關鍵不在於受刑人的體質，而是行刑者的力道掌握，要是‘著實打’，就算妳是鋼筋鐵骨，也能把妳打嘩啦了；要是‘用心打’，保準把妳打個半死，兼帶著下半生生活不能自理。
　　而這陳洪，已經吃了五十丈，看上去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其實壹點筋骨都沒傷著，雖然現在痛不欲生，回去抹點金瘡藥，晚上就能下地放水，很顯然，‘大漢將軍’們不敢對這位東廠公公下狠手，除了最初三棍子，後面都是高高擡起、輕輕落下，沒有用力打。
　　嘉靖帝對這些把戲清清楚楚，甚至他還熱衷於在廷杖時，向太監們暗示打擊的程度，將這種私權收歸己有，此刻更是明示下來，那些大漢將軍再也不敢留手，幾棍子下去，血肉橫飛，便把陳洪硬生生打暈了過去……那鬼哭狼嚎的嚎叫聲，自然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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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殿裏，嘉靖在訓斥沈默道：“妳這個慫包！”嘉靖罵他壹句道：“讓妳幹啥就幹啥，他讓妳去死，妳也去嗎？”
　　“那倒不會……”沈默小聲道：“但微臣也覺著，那如意象征意義太重，收在家中非臣子之福，所以也沒堅持。”說著可憐巴巴的看嘉靖壹眼道：“要不，皇上再賞還給我？”
　　“晚了，沒了！”嘉靖翻翻白眼道：“妳以為那真是癢癢撓啊？說要就要，說不要就不要？”這時候，小太監端著個大湯碗過來，跪在嘉靖面前道：“主子請用藥。”
　　“這又是什麽？”嘉靖看壹眼跟進來的李時珍道。
　　“龍葵壹釜，水煎飲之。”李時珍不卑不亢道：“皇上把這壹大碗都喝了，能幫助排除體內的丹毒。”
　　嘉靖帝出奇的沒有執拗，他咬牙閉眼。端起那大碗，壹憋氣咕嘟嘟壹陣響聲，就喝了個底朝天。加上先前喝的壹碗魚湯，肚子裏裝了足足兩大海碗的水，壹下子漲得不得了，坐是坐不住了，便想要躺下。
　　“不能躺！”李時珍出聲阻止道：“起來走！”
　　“好吧……”嘉靖帝無奈道：“扶朕起來。”
　　便上來兩個太監壹邊壹個，扶著嘉靖帝的胳膊，將他從龍床上攙起來，按照李時珍的指使，在大殿裏緩緩散步。
　　過不壹會兒，嘉靖便感到腹中不適，走著走著，腿就軟了，無論如何也走不動了，只好閉上眼睛，任藥力在腹內發作。
　　沈默在邊上站著，只聽皇帝的龍腹中如夏日雷鳴，錢塘海潮，咕嚕咕嚕地響得嚇人。
　　他還沒覺著什麽，但嘉靖的面上掛不住了，斷斷續續對沈默道：“妳……先去外面候著，等會兒……再進來回話。”
　　沈默趕緊應下，速速告退出來，不壹會兒李時珍也出來了，沈默小聲問道：“妳這個當大夫的怎麽也被趕出來了？”
　　“皇上好面子，大夫也不能看。”李時珍淡淡道：“弄點飯吃吧，餓壞了。”
　　沈默便叫過壹個太監道：“勞煩這位公公，端些便飯上來。”說著不動聲色地遞出壹張銀票，送入那太監袖裏，那太監立刻顛顛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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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在偏殿裏吃過飯，還沒等到有人傳話。皇帝不發話，肯定誰也不許離開半步，只好無聊地在那候著。這壹等竟等到第二天上午，才有馬全進來傳話道：“皇上醒了，要見二位。”
　　兩人這壹宿就在偏殿裏湊合的，臉也沒洗、衣服也皺皺巴巴的，就這樣跟著馬全進了精舍，壹看嘉靖的氣色好了許多，正在喝那‘茭白鯽魚湯’呢。
　　沈默見狀如釋重負道：“微臣這心，可算是放到肚子裏了。”
　　嘉靖也很開心，他曾經壹度，以為自己大去之期不遠了呢，誰知經過李時珍的壹番調理，竟然效果明顯，心情大好之下，也是精神大振，對李時珍伸出大拇哥道：“不愧是神醫啊！”
　　李時珍卻不以為意，笑容欠奉地問道：“皇上昨日什麽感覺？”
　　沈默聞言告退道：“微臣回避壹下。”
　　“無妨，妳也聽聽吧，省得外臣們胡思亂想。”嘉靖帝人逢喜事精神爽，渾不在意道：“昨兒用了李先生的藥，腹中壹陣陣的絞痛，然後出恭了壹個中午加壹個下午，到晚上才止住瀉，弄得朕渾身無力，躺在床上就睡了。”說著開心笑道：“睡得很香呢，壹直睡到今日卯正壹刻。醒了之後，覺得全身上下如釋重負，好長時間沒這麽輕松了。”
　　“恭喜皇上，賀喜皇上！”沈默在邊上趕緊恭賀道，那些太監們反應過來，趕緊跟著齊聲道喜。
　　“呵呵，好……”嘉靖也很高興，捋著胡子笑了起來。
　　唯獨李時珍不解風情，大煞風景地問道：“那泄瀉之物什麽樣子？”
　　此言壹出，大殿中鴉雀無聲，嘉靖帝那個尷尬啊，若不是別人問的，定要拉出去打壹頓了，但偏偏是李時珍所問，再難以啟齒也得說啊，便有些不好意思道：“那出來之物有些嚇人，都是斑斕五色的，還閃閃發光哩。”說著巴望著李時珍問道：“李先生，這到底是些什麽東西？”
　　李時珍心如明鏡，回稟道：“這些所下之物，都是皇上體內的丹石之毒，如今從皇上體內排出，所以您能感到舒服壹點了。”
　　嘉靖臉上的喜色卻凝固住了，顯然李時珍所說的某個字眼，讓皇帝感到不快了。
　　但李時珍毫無所覺，依舊侃侃而談道：“斑斕五色、閃閃發光，說明皇上體內的丹毒有許多種，而且經年日久的累積，已經到了形成實質的地步了。”邊上的沈默狂丟眼色給他，李時珍依舊毫無所覺，繼續道：“如果再不停止服用那些丹藥，草民也無能為力了！”
　　“夠了！”嘉靖勃然變色，旋即強抑住怒氣道：“李先生的話，朕會有所考慮的。”說著吩咐馬全道：“給李先生收拾個住處，請他先去休息。”
　　“李先生，請。”馬全上前壹步，對李時珍道。
　　李時珍見皇帝都到了這個地步，竟仍然執迷不悟，不由深深嘆息壹聲，跟著馬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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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時珍壹走，沈默趕緊輕聲道：“皇上，李大夫就是這麽個人，您千萬別往心裏去……”
　　“唉……”嘉靖嘆口氣，道：“妳不用為他打掩護，朕分得清忠奸好賴，不會像曹操那樣的，他也成不了華佗。”說著搖搖頭，可惜道：“這些名醫，都對醫術太自信了，不相信這世上還有金丹大道，所以他們永遠也修不成道。”
　　“是。”沈默心說這位怎麽這麽固執，都屙五彩米田共了，還迷信他的金丹大道呢……有那麽壹瞬間，他甚至想了某種輪子。
　　“藍神仙幫朕問過了，還有五年，五年時間朕便可以修道有成了！”嘉靖那張清矍的臉上，現出偏執的表情道：“如今雖然遇到了難關，但朕不能被嚇到，朕已經修了好幾十年，如今就要大成，可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停了。”便堅決道：“說什麽也要再堅持五年！”
　　沈默可沒有李時珍的赤子之心，聞言唯唯諾諾道：“皇上誠信可嘉，定能感天動地……”
　　他明明是屁話壹句，嘉靖聽了卻仿佛打了雞血壹般，面色狂熱道：“沒錯，朕是天子，天的兒子，老天定會庇佑，庇佑朕逢兇化吉，否極泰來的！”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滿屋子人只好壹起跪下，給皇帝助威道。
　　“妳們都要忠心跟著朕。”嘉靖帝睥睨著地上的人道：“將來壹人得道，雞犬升天，朕會把妳們壹起帶到天上去的。”
　　“謝主隆恩。”大家只好感激道。
　　“但是現在，妳們得好好幹，不要給朕麻煩，不要朕分心！”嘉靖高聲道：“聽到了沒有？”
　　沈默便道：“臣遵旨”太監們也道：“奴婢遵旨。”
　　嘉靖的目光終於被‘臣遵旨’引到沈默身上，沈聲下旨道：“朕派妳為左僉都禦史，全權負責陸太保案，但有調查問訊，內外臣工必須配合，違者以此案同謀罪就地免職，送入詔獄！”說著滿含深意的看他壹眼道：“不要辜負了朕的期望，去吧。”
　　“臣遵旨！”沈默高聲應下，退出了金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