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壹八章 孝子清官

　　第二天吃過早飯，沈默便和歸有光壹起，備齊禮物，和那疏通吳淞河的計劃書，便服簡行往長洲縣衙去了。
　　海瑞停職反省，現在縣衙的工作由縣丞主持，沈默兩個從車窗裏看了看，壹切如故，便不打擾他辦公，命車夫轉到後門去了。
　　轉到縣衙後門，卻見壹些個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老人坐在門口，還有些光屁股的小孩嬉戲。再往裏面看，院子裏搭滿了十分簡易的窩棚，空地中晾著破破爛爛的衣服，還有幾個女人在劈柴洗衣的樣子。沈默對這個場景並不陌生，當年他跟老爹住在河邊貧民窟時，基本就是這個樣子。
　　兩人擡頭看看，心說沒錯呀，是縣衙後門啊，怎麽成這個樣子了？歸有光吃驚道：“嚇，丐幫攻打縣衙嗎？”
　　“去妳的。”沈默笑罵壹聲，讓三尺去找個老頭問問，海大人在裏面嗎？
　　三尺顛顛的過去，跟那些閑著的老人家說話，不壹會兒回來道：“海大人在裏面，這些人都是他容留的。”
　　歸有光問道：“還進去嗎？”
　　“進，怎麽不進？”沈默翻翻白眼道：“被嚇退了多沒面子。”
　　護衛們提著東西，護著兩位大人，小心翼翼進去縣衙，從窩棚與曬衣架中穿過，還得小心別把人家的衣裳碰到地上。
　　沈默看看那些窩棚，除了幾床黑不留丟的破棉被，幾個吃飯的破碗，壹個破鍋幾塊磚頭，就什麽都沒有了。
　　‘這就是那些災民全部的家當吧……’沈默暗暗道，壹直以來，他都回避著對底層苦難的觸及，因為那會讓他硬如鐵石的心，出現裂縫，對自己的行為準則乃至道德標尺產生懷疑。他知道在這個年代，這幾乎是毀滅性的，不僅於他的仕途無益，還會讓壹直支撐他的遠大理想，變成鏡中花、水中月。
　　硬下心腸，與歸有光壹路打聽著尋找海瑞。若不是有個小子主動帶路，真要迷失在壹層又壹層的窩棚、衣架之中。
　　“喏，那就是海大人的院子。”孩子帶著他們東拐西拐，終於到了府衙角落的壹個小跨院外，便頭也不回地跑掉了。
　　望著那透風的危墻，和小院裏的兩間破瓦房，沈默小聲問道：“是不是那臭小子耍咱倆啊？”
　　歸有光看到有個人正在拿著瓦刀，專心修補那搖搖欲墜的磚墻，他見此人灰頭土臉，泥巴滿面，小聲道：“問問這個給他幹活的民夫吧。”便走過去，伸手想拍拍他的肩，卻見全是灰塵，遂縮回手問道：“勞駕，海瑞海大人住這麽？”
　　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砌墻的這位回過頭來，齜牙壹笑道：“震川公，妳怎麽找到這來了？”
　　聽聲音兩人才發現，這位‘黃臉的典韋’，竟然就是海瑞。再看他的打扮，壹手拿著瓦刀，壹手提著桶，衣衫襤褸，渾身泥巴，跟外面的災民沒什麽區別，頓時哭笑不得。
　　歸有光半天才憋出壹句話道：“妳這是幹什麽？”
　　“砌墻。”海瑞揮壹揮手中的瓦刀，泥水便濺起來：“這墻年久失修，壹場大雨就能沖倒。”
　　歸有光趕緊躲開，還是被濺在衣角上幾滴，苦笑道：“自古‘官不修衙’，有些地方年久失修也是正常，但縣衙裏多得是好房子，妳又何必非得撿破的住呢？”
　　“我都被撤職了。”海瑞像沒有看見沈默壹樣，壹邊拿起磚頭，砌在墻上，壹邊道：“住在這裏已經是非分了，只是住不起蘇州的房子，也只好厚臉皮賴在這了。”
　　到現在為止，他都沒搭理沈默，這讓府尊大人頗為尷尬，歸有光趕緊解圍道：“剛峰，大人來看妳，還不請大人屋裏坐？”
　　海瑞這才看壹眼沈默，只是眼白居多，悶悶道：“屋裏太亂了，沒法插腳，有事兒就在這說吧。”
　　“剛峰……”歸有光心說妳也太不識擡舉了，不由加重了語氣。
　　“汝賢。”這時院子裏響起個老太的聲音，中氣十足，十分洪亮：“來了客人也不請人家屋裏坐。”
　　“哎……”海瑞嘆口氣，這才擱下泥刀，撤下肩上的抹布，壹邊擦手壹邊道：“裏邊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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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透過破敗的院墻，沈默見三個女子匆匆躲進屋裏去，估計那應該是海瑞的妻子和兩個女兒，而原先她們三個，是在院子裏忙活的。
　　進了院子，才發現裏面其實井井有條，碧綠的菜畦整整齊齊，看不到壹棵雜草；地面雖沒有鋪磚，卻幹幹凈凈，似乎還剛灑過水，壹點塵土都沒有。
　　壹個老婦人坐在正屋門口，壹邊手腳並用的操著織機，壹邊看向海瑞道：“汝賢，有客人不請進來，在門口嘀嘀咕咕多不禮貌？”聲音帶著淡淡的威嚴，並不刻意，自然而然。
　　海瑞趕緊回道：“阿姆，是上官駕到，咱們家裏條件太簡陋，孩兒怕……”
　　“怕什麽怕？我們海家正大光明，有什麽見不得人？”海母道：“還不快請客人進來坐坐。”
　　被老娘壹呵斥，海瑞也沒了脾氣，脫掉鞋子，從手邊的水桶裏舀壹瓢清水，壹邊沖著自己的腳，壹邊道：“請進吧。”
　　沈默見他的腳並不臟，不知道為什麽還要沖，看看裏面才發現，原來裏面鋪著海南人慣用的竹篾席子，便也脫鞋除襪。
　　海母搖頭笑道：“客人不用如此。”但見沈默如此有禮，老太太還是很高興的，連忙吩咐兒子去準備茶點。
　　“入鄉隨俗嘛。”沈默笑笑道，壹把奪過海瑞的水瓢，也舀水沖了腳，然後把水瓢遞給歸有光，接過他手裏拎著的禮物，道：“妳也沖沖吧。”
　　上官都幹了，歸有光還能怎地？只好乖乖脫下鞋襪，有些不好意思道：“汗腳……”便蹲在那裏反復搓洗起來，心中十分的不好意思。
　　進屋之後，分主賓席地而坐，海母問道：“您是沈大人？”
　　沈默笑道：“是啊，我正是沈默，前些天聽說老夫人壹家來了，便想過來拜訪，只是壹直俗務纏身，今日才得著空閑。”說著看壹眼歸有光道：“便與震川先生壹起來給老夫人請安。”
　　歸有光也笑道：“是啊，老夫人，大人還給您準備了禮品。”便將東西推到面前。沈默是個有心的，知道海家門風不同，如果禮物貴重，那是壹定不會收的，那樣就太尷尬了。是以準備的禮並不貴重，無非是緞匹、鞋帽、拐杖之類，再就是壹些茶葉和火腿，都是小輩孝敬長輩的東西。
　　海母趕緊遜謝道：“大人太破費了，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沈默笑道：“第壹趟上門來看老夫人，總不能空著手，彎帽直拐杖，新茶陳火腿，都是些家用而已！”說著又補充道：“火腿是牛肉的。”
　　見對方連自家是回民，不吃豬肉這事兒都知道，海母對這位年輕的大人不禁刮目相看，此時海瑞端茶上來，她便吩咐道：“汝賢，妳待我謝過大人。”
　　海瑞只好給沈默俯身行禮，然後起身按照老娘的吩咐，將禮物擱到裏間去。
　　海母笑道：“汝賢時常將大人掛在嘴上，說妳有大魄力，大智慧，將壹群膽大妄為的大戶和奸商，耍得團團亂轉，最後全都敗倒。”
　　沈默心說不會吧，難道海閻王還是個面冷心熱的悶騷型？
　　卻聽海瑞出來道：“我那只是就事論事。”
　　海母看到兒子的臭臉，不悅道：“大人屈尊來看咱，妳擺什麽臭臉？”海瑞只好再道歉。
　　沈默暗爽之余，心說鹵水點豆腐，壹物降壹物，海閻王還是怕地藏王的。
　　沈默問老夫人路上用了多長時間，習不習慣蘇州的天氣，生活上有什麽不方便，海母壹壹回答，說沒有什麽不方便的。
　　沈默擡頭看看透光的屋頂，對海瑞道：“剛峰兄，不是我說妳，怎麽能讓太夫人住這樣的房子呢？趕緊搬回去吧。”
　　“謝大人關心。”海瑞硬邦邦道：“這裏挺好的。”
　　“是啊，大人，這裏是我們壹家老小收拾出來的，已經有些感情了。”海夫人笑道：“汝賢今天把墻修好，改天再找些茅草，將屋頂補好，就跟新的沒什麽兩樣了。”
　　“老夫人這是怪我錯怪了剛峰兄啊。”沈默苦笑道：“不瞞您說，今天我就是來賠不是，請剛峰兄官復原職的。”
　　“我覺得我反省的還不夠。”海瑞卻壹挺脖子道：“應該繼續反省。”
　　“哎喲呦，妳們談正事吧。”海夫人笑道：“我給妳們做飯去，沈大人和震川先生壹定要賞光啊。”
　　“正要叨擾老夫人。”沈默笑道。說實在的，他對海瑞他們家的飯好奇死了。
　　“那太好了。”海夫人撐著胳膊起身，看壹眼海瑞道：“汝賢，把妳那臭脾氣收起來，跟大人好生說話！”
　　“是，阿姆。”海瑞只好乖乖道。
　　“大人您慢慢聊。”海夫人笑著出了門，招呼媳婦兒去夥房忙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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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屋裏。老太太壹走，氣氛便尷尬起來，沈默和海瑞大眼瞪小眼，都不先開口，歸有光那個命苦的只好開口道：“剛峰，其實當初大人那樣對妳，確實是情非得已的，若沒有妳這個剛直不阿的父母官，那場戲無論如何都演不真了。”
　　沈默點頭附和道：“是啊，若是提前跟妳商量，可能就會有破綻的。”說著朝海瑞拱手道：“後面讓妳回家歇著，也是為了給那些人看的。實在是委屈妳了，我給妳賠不是了。”作為上官，這樣做已經是他的極致了。
　　海瑞趕緊側過身子，不受他的禮，面上閃過壹絲無奈道：“大人誤會了，海瑞是個明白事理的人，事後壹尋思，也就明白大人的用意了，心裏只有欣慰，沒有私憤。”說著苦笑壹聲道：“要不我也不會在阿姆面前誇贊大人。”
　　“那妳這是……”沈默不解問道。
　　“大人。”海瑞面色壹正道：“聽說妳給三個衙門五百多號人，每人都發了銀子，多的有壹千兩，少得也有二百兩？”
　　“是這樣的。”沈默笑道：“他們辛苦了好幾個月，沒點好處安撫壹下，實在說不過去。”
　　“敢問大人，這些銀子哪裏來的？”海瑞沈聲道。
　　“當然是從奸商那裏賺取的了。”沈默道：“並不是民脂民膏。”
　　“歸根結底，還是民脂民膏。”海瑞正色道：“奸商哄擡物價幾個月，將百姓剝削的家家皆凈，這些錢在他們手裏是民脂民膏，到了大人手裏難道就不是了嗎？”
　　犀利的言辭咄咄逼人，讓沈默如芒在背，平生第壹次無以應對。
　　歸有光拉下臉來，沈聲道：“剛峰，這些錢取之於民，大多還是要用之於民的。”說著從袖子裏掏出壹本冊子道：“疏浚吳淞江的工程，先期預算壹百萬兩，終於有了著落！這些錢從哪裏來？如果妳要說是民脂民膏的話，那我問妳，我大明朝的哪壹分錢不是民脂民膏？”
　　“我知道這個錢不可能還給百姓。”海瑞點頭道：“最好的辦法便是這種取於民，用於民。”說著壹擺手道：“這個錢花到正道上，我毫無意見……但是十幾二十萬兩銀子就這麽發給那些小吏、衙役，這也叫取於民，用於民嗎？”
　　“可以這麽說。”沈默淡淡答道：“海大人妳也是從下面幹起來的，當知道最貪婪的就是這些人……他們升遷無望，除了錢毫無追求，如果我不滿足他們，他們就要去壓榨老百姓，這不相當於對‘民脂民膏’的二次剝削嗎？”
　　“大人以為對這些人，厚祿重獎有用嗎？”海瑞搖頭道：“古人雲‘欲壑難填，人心不足’，您就是每個月發給他們幾百兩銀子，只要能貪得到、撈得著，他們就壹定會貪、會撈的，沒有知足的時候！”
　　“我當然知道！”沈默也正色道：“現狀如此，妳我誰也改變不了！”
　　“我能改變！”海瑞倔強的昂著頭道：“恢復太祖的嚴刑峻法，嚴懲壹切貪酷，貪汙六十兩者殺，剝皮填草，掛於公座之旁，看誰還敢效尤！”
　　殺氣四溢的話語，讓沈默兩個齊齊打寒噤，變了臉色。
　　“貪，就殺！”海瑞雙目冒著熊熊火光道：“壹千個貪的就殺壹千個，壹萬個就殺壹萬個，總有殺住的那壹天！”
　　“若是照妳這樣說。”歸有光幹笑道：“誰還出來當官？大明朝怎麽運轉？”
　　“怎會沒人當官？只要本本分分，國家給妳地方住、給妳官服穿，有米下鍋，有錢買鹽，衣食無憂，不歷風霜。總比那些壹年到頭起早貪黑，累死累活卻還衣食無繼的農民強吧？”
　　“不是誰都能當官的。”歸有光郁悶道。
　　“當官壹不需要技術，二不需要力氣，按照祖宗成法，照本宣科，就可以治得大差不差。”海瑞哂笑道：“甚至沒了當官的胡攪，老百姓還過得更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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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妳妳，胡攪蠻纏……”歸有光氣壞了，還要跟他理論，卻被沈默攔住，給他個眼色，意思是，別跟這個癡漢浪費吐沫了。這才悶頭不語。
　　沈默面色平和的望向海瑞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妳不過是個小小的知縣，我也不過是個小小的同知，我們倆既不能殺誰，也不能改變現狀。”
　　“為什麽不能改變？”海瑞激動道：“我明白大人的意思，有多大力氣就做多大的事情，那我們把長洲縣，把蘇州府打造成壹片凈土不，就是壹方庶民之福！總比和光同塵要好的多！”
　　“海大人！”沈默沈聲道：“大明朝不是只有壹個蘇州府，也不是只有我們的下級。我們還有同僚，有上峰，我們只不過是南直隸十四府中的壹個；南直隸也不過是大明朝兩京壹十三省中的壹個。”
　　“在大明朝上萬名七品以上官員中，我們只是微不足道兩個，存在或失去，都不會影響這具龐大機器的運轉。”沈默語重心長道：“這意味著我們必須遵守遊戲規則，如果違反了，就會被隔離在外，驅逐出場！那就連給百姓做壹點實事的機會都沒了……”
　　海瑞兩道濃密的眉毛不自禁的抖動，面上流露出濃濃的失望之色，卻也緩緩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