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二壹章 五路財神殿（上）

　　處理完師傅的身後事，沈默也該回京了，臨別時，他問師娘和沈褒、沈袞，將來有什麽打算，無論是想回江南，還是去京城，盡管說就行。
　　沈褒和沈袞頗為意動，但沈夫人道：“既然老爺選擇在長城上永眠，我得留下來陪他，不能讓他孤零零的壹個人。”又對壹雙兒子道：“等妳們守完孝，想去哪就去哪吧……”畢竟無論如何，既然爹爹葬在這裏，沈褒和沈袞就必須在這裏守孝三年。
　　見他們主意已定，沈默又道：“現在的保安知州，算是我們的同鄉，前幾天我已經與他見過面了，遇到什麽事情，只管找他就是。”
　　沈夫人連稱‘不必麻煩。’便吩咐沈袞道：“將那封信拿來。”沈袞依命出去，不壹會兒拿壹個土黃封面的信封過來，雙手奉給母親。
　　“給妳師兄吧。”沈夫人指指沈默道：“拙言，這是妳師傅臨終前寫給妳的。這幾天見妳悲痛難抑，唯恐妳睹物傷身，所以壹直沒拿出來。”
　　“哦……”沈默才知道老師有遺書留給自己，趕緊起身，雙手接過來，便見封面上工工整整的六個字道：‘愛徒拙言親啟’，他向著北面師傅下葬的方向鄭重叩首，才將這封信小心翼翼地收入懷中，貼身藏著。
　　起來後，他又給師娘磕頭，泣聲道：“徒兒不孝，不能再陪伴師傅，請師娘千萬保重身體，徒兒會在京城，早晚為師父祈禱，為師娘祈福的！”
　　沈夫人也忍不住垂淚道：“妳只消好生為百姓辦事，便是對妳師傅最好的回報了，至於師娘，妳不用擔心，我身體好得很。”
　　沈默又與沈褒、沈袞壹壹道別，直到鐵柱再次提醒道：“大人，天有些陰，咱們得早點上路。”他這才與師娘師弟道別，深深看壹眼開著雪白梅花的院子裏，仿佛看到老師壹臉嚴肅地站在那裏，朝自己微微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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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保安城，沈默便在護衛的簇擁下，直奔京城而去。
　　從新保安到北京城，因為是關乎京畿安危的國防要道，所以壹共二百四十裏的路程上，便有四個驛站，每個驛站都可供換壹次馬，因此不必愛惜馬力，撒開腿跑就是。
　　可往回趕的速度，還是遠遠不如來時，因為壹方面，沒有催著趕著、崩人心弦的事情了，二來又是奔波、又是出喪，早就又累又乏，力不從心了。
　　偏偏天氣又越來越差，大概到了未時末刻，天空中竟然飄起了雪花，看著鉛沈沈的天空，三尺擔憂道：“大人，這雪壹時半會停不了了，恐怕天黑前，咱們不能按時趕到北宅驛了。”言外之意，您看是不是折回去……畢竟他們剛離開上壹個驛站不到二十裏，天黑前還能趕回去。
　　沈默伸出手來，不壹會兒，皮手套上便落滿了鵝毛似的雪花，低聲道：“看樣子，這雪有可能得下個三五天的。”今年冬天十分邪性，雪大得驚人，壹下就是好幾天，從來沒有下壹會兒就停了的說法。所以他的意思是：“趁著雪還沒下大，抓緊時間趕路，越過老君山，到北宅驛休息！”前面必須走壹段山路，才能抵達下壹個驛站。
　　“可是大人，萬壹天黑還沒有走出老君山。”鐵柱不無擔憂道：“咱們可就得在露營了……這麽冷得天，咱們走得匆忙，又沒帶露營的裝備，怕是沒法在外面過夜。”
　　“妳不必擔心。”沈默淡淡道：“我記得老君山靠西這壹邊，有座五路財神廟，如果像妳說的那樣，咱們就在那住壹宿，明早趕路。”
　　見大人主意已定，鐵柱想想也沒什麽不妥，便答應了……
　　於是繼續在雪中前進，雪越下越密，更糟糕的是，天色稍黑的時候，又起了風，於是大雪紛飛，徹底阻擋了視線，隊尾的侍衛甚至已經看不見隊首的了。
　　“大人，看來今天真的過不了老君山了。”鐵柱大聲道。
　　沈默支起皮帽子壹邊，露出耳朵，大聲道：“妳說什麽？”
　　“我說，今天真過不了老君山了……”鐵柱得扯著嗓子，才能保證聲音不被北風刮走了。
　　“嗯。”沈默點頭道：“那就去那個財神廟住壹宿吧，明天早晨風準停。”
　　“只能如此了……”鐵柱點點頭，便高聲吆喝手下道：“都跟緊了，誰要是掉了隊，凍成冰棍可沒人管。”
　　有侍衛笑著接話道：“那怕啥，等明年化開了再回去唄。”
　　“妳以為妳是熊瞎子，還貓冬呢？”便引來壹陣大笑。
　　這笑聲也沖淡了沈默心中的悲痛，他舉目望著紛紛揚揚的大雪，突然感覺，這山河大地銀裝素裹，是不是在為剛剛去世的師父沈煉戴孝致哀呢？過壹會兒又覺著，這驟然而來的暴風雪，是不是在預示著，又壹場激烈的爭鬥，要在朝堂上展開了呢？
　　就這樣壹路胡思亂想，終於在天黑前，到了老君山下。便能看到山腰處的樹叢掩映中，隱約露出大殿的壹角。沈默幾次經過這裏，早就註意到這座建築，也問過馬永康等人，知道這裏是‘五路財神殿’，乃由善男信女出資修建，由老君山頂的老君觀出人管理，每逢初壹十五，十裏八鄉的信徒便會來燒香求財。現在寒冬臘月大雪紛飛，再虔誠的信徒也老實窩在家裏，不可能這時候去燒香。正好讓沈默他們借宿壹宿。
　　於是便離了大路，沿著蜿蜒的小路壹路上行，過了山門，沒走多遠，便峰回路轉，看到平地上壹座還算宏大的殿廡，正殿配殿俱全，殿前還有好大的銅香爐，香爐的四周還拴著壹圈馬匹。
　　“有人先來壹步了……”那壹圈馬匹自然不是財神爺的坐騎，而是有人和他想到壹塊去了，都來這五路財神殿投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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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這時，壹個人影從大殿裏探出頭來，也看到了沈默他們，但馬上又縮了回去，似乎有些慌張。
　　壹看到有情況，衛隊自然而然將沈默圍在中間，警惕的握緊了兵器，靜悄悄地望著那大殿門口。
　　鐵柱要派人過去看個虛實，沈默卻道：“先喊話吧，看他們人挺多的，盡量不要產生誤會。”沈默發現大殿東邊的大槐樹下，還拴著十幾匹馬，兩邊加起來，將近三十匹，人數是他們的三倍了。
　　鐵柱點點頭，便放聲道：“天高路難，相逢是緣，我們是過路的客人，問裏面的朋友好。”
　　裏面似乎有些騷動，不過在風雪中聽不分明，過了好壹會兒，沈默都快失去耐心了，終於有個爽朗的聲音回話道：“萍水相逢，即是高朋，我們也是過路的客人，問外面的朋友好。”聽口音，是宣大壹帶的。
　　說話間，壹個衣著考究、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便出現在殿門口。只見他四十歲左右的年紀，身穿簇新的藍納棉袍，袖口褐色狐皮出鋒，腳踏壹雙純黑的牛皮靴，頭戴壹頂同色的貂皮暖帽，做壹般富商打扮，但那份氣度，又不是尋常商人可以比擬的。
　　沈默在觀察對方，對方也在觀察他，雖然他年紀輕輕，穿著樸素，但身邊的護衛各個神情冷酷，顯然都不是好惹的，看似隨意的圍在他身邊，但在行家眼裏，分明是擺出了某種陣勢，讓他壹下想起了草原上的狼群，立刻為這些人打上了‘危險’的標簽。
　　當然，這些人指的是沈默的護衛，而沈默畢竟太年輕，對方還沒把他放在眼裏，心道：‘也許是哪家貴公子出來遊玩吧……看起來像是軍隊方面，到底是哪家的呢？’
　　這些心理活動說起來復雜，其實只是壹轉眼的功夫，沈默朝那人抱拳道：“在下姓徐，京都人士，今日貪著趕路，結果錯過了驛站，天黑風大，特來此處投宿。”說著微笑問道：“不知先生高姓大名？”
　　“在下姓肖，不肖子孫的肖。”這種自我介紹，沈默還是頭壹次聽，只聽那人道：“家在宣府，這是在回家過年的路上。”
　　兩人便互道幸會，寒暄了幾句。沈默的那份氣度擺在那，只要壹開口，哪怕不刻意做作，也能讓對方的輕視之心盡去，不自覺地便用上了敬稱，為他介紹此處的情形道：“徐公子，在下來時，此處空無壹人，想是知客們受不了寒冷，跑回觀裏去貓冬了。”
　　“原來如此。”沈默微笑道：“那在下主仆便在借宿壹夜，不打擾您和貴屬吧？”他只是出於禮貌地問壹句，既然都不是主人，當然沒必要征得對方的同意了。
　　“不打擾……”那人搖搖頭，微笑道：“東邊的配殿被雪壓塌了房梁，如果公子不嫌棄，就和貴屬在西配殿湊合壹宿吧……”
　　沈默的目光在那人臉上掠過，又看了看大殿裏面，過壹會兒，歉意笑道：“對不起，在下從不住西屋。”壹般此時的家庭中，主人夫婦住正屋，兒子住東屋，女兒才住西屋呢，所以壹般講究人，在投店時，都會避開西屋。
　　那人當然知道這忌諱，可這是在野外，神仙住的大殿，又不是家裏的四合院，有必要窮講究嗎？
　　但沈默的態度十分堅決，就是不住西配殿。鐵柱他們也納悶，大人什麽時候這麽講究了？不過他們更知道，大人這樣做，壹定有他的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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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是不住的話……”說了這麽久的話，那人還是站在殿門口，道：“可就難辦了。”
　　“您看這正殿多軒敞啊。”沈默循循善誘道：“妳們只占了不到壹半的地方，分給我們壹點點便可以了。”
　　“這個，不太方便……”那人耐著性子道：“有女眷。”
　　“肖先生妳放心，我保準非禮勿視。”沈默壹臉誠懇道：“請您相信我們。”
　　“唉……”那人看看裏面，又看看沈默，正在為難之際，壹個清脆好聽的聲音響起道：“大叔妳真磨嘰，這地方又不是咱家的，且咱們也用不了，就讓人家進來唄……”原來是裏面的人等不耐煩了，從那男子身後探出頭來道，卻是壹個穿著厚厚棉襖的少年。
　　沈默只見其約摸十三四歲的年紀，身材瘦削，面上手上全是黑灰，根本瞧不出本來面目，只能看到眼睛大大的，又黑又亮，壹笑露出兩排潔白細致的牙齒，跟皮膚極不相稱，而且頭上戴壹頂黑黝黝的大狗皮帽子，棉襖臟兮兮的，還露出幾縷棉絮，活脫脫就是個小叫花子。
　　可那分明不是壹般人物的肖先生，竟對這小叫花子似乎很是恭敬，微微欠身道：“您怎麽出來了？”
　　“妳出來老長時間。”那小叫花子道：“我就跟我哥過來看看嘍。”他的漢話說的很好，只是腔調上有些特色，像唱歌壹樣。
　　話音未落，壹個衣著華貴，身形魁梧，神情彪悍的男子，也出現在門口，目光不善地打量著沈默和他的衛士，突然意義不明的哼壹聲道：“讓他們進來吧，人家有膽進來，我們就有膽答應。”如果說那肖先生的漢話是原汁原味，那小叫花的是別有情調，這男子的漢話，就有些叫怪腔怪調了。
　　肖先生心裏郁悶，但事已至此，只能苦笑道：“公子請。”
　　沈默笑笑道：“三位請……”便在鐵柱等人的護衛下，邁步往殿門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