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零章 鹿鳴宴後
官居壹品 by 三戒大師
2018-6-27 16:20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本屆的前五名魁首,跳完預祝會試奪魁的魁星舞後,兩個多時辰的宴會便到了尾聲。按照規矩,由沈默領唱,身披紅綢緞的新科舉子們齊聲高唱同壹首歌,結束了嘉靖三十四年的浙江鹿鳴宴。
會後還有省裏準備的紀念品,每人壹套做工精美的‘金銀花杯盤’盤底刻著銘文,標記著舉子的榮譽。作為此次跳魁星舞的五位,還有壹個銀質墨盒相贈,同樣精美無比;對於領唱的解元郎,又有壹個和田玉的筆筒贈送。
抱著壹大堆會後紀念品,沈默不禁暗自感嘆:‘可見古今皆是壹樣。’但別的舉子可沒有他那麽不在乎,壹個個小心翼翼捧著,都說:“終於給家裏添了樣傳家寶。”東西貴賤倒在其次,重要的是這玩意承載的意義,實在是太光榮了。
拜別了主考與諸位房師,沈默跟著人群往外走,便看見壹個身著布衣,須發皆白的老者,從眾舉子面前走過,無人認識他,也就沒人搭理他。
但沈默認識,便將東西擱到陶虞臣的懷裏,尾隨那老者,往後院走去。
府中衛兵都認識他,也不阻攔,便任由其跟著那老者進了月門洞。沈默這才出聲道:“衡山公,請留步。”把那老者嚇了壹跳,回頭壹看,笑罵壹聲:“解元公,妳要嚇死老朽啊?”
沈默恭敬行壹禮,笑道:“您老安好,方才見著,也不知您願不願意暴露身份,便沒有貿然請安,還請衡山公見諒。”
那衡山公瞇著眼睛,有些郁悶道:“我方才出去,就是想看看,有沒有認識我的。”說著兩手壹攤道:“結果,誰也不認識我。”
“天下誰人不識君?”沈默笑道:“江南四大才子之壹的文徵明,可是海宇欽慕的人物,您要當場自報家門,保準引起圍觀。”這衡山公便是文徵明。五十年前就已經與唐伯虎等人並稱,名揚宇內了。只是科場不順,壹直未能考取功名,五十四歲時,才因為書畫盛名,被招到北京,授職翰林院待詔。
他僅是秀才出身,卻有著遠超諸位進士的才華與名聲,自然受到翰林院同僚的嫉妒與排擠,心中悒悒不樂。自到京第二年起,連年提交辭呈,終於在五十七歲辭歸出京,放舟南下,回蘇州定居,自此致力於詩文書畫,不再求仕進,以戲墨弄翰自遣,聲譽更加卓著,購求他的書畫者踏破門檻,號稱‘文筆遍天下’。
胡宗憲到任後,幾次三番延請,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終於把這位老先生搬來,成為府上的幕賓,負責巡撫衙門壹應公文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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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早在府中結識,文徵明對這位才華橫溢、且十分尊老的後輩很是欣賞,與他相處的十分融洽。所以沈默便直接問道:“這兩日可出了什麽大事?”雖然全力備戰科舉,但他還是對朝局,尤其是浙江的局勢,保持著高度的關註,尤其是壹些不尋常的現象,更是究根問底……比如說,胡宗憲突然缺席鹿鳴宴壹事,看似尋常,細想卻可能蘊藏著極大的變故,所以他要打聽清楚。
“大事?能有什麽大事?”文徵明搖頭笑道。
“那方才為何不見胡中丞?”沈默輕聲問道。
“哦。”文徵明笑道:“不過是小股倭寇出現在北新關壹帶,因著距離省城太近,胡中丞謹慎,便親率部隊過去清剿罷了。”
“小股倭寇嗎?”沈默輕聲道:“多少人?”
“據說百余名,最多不超過二百。”文徵明不以為意地笑道。
沈默緩緩點頭,便也不放在心上。說完正事,老先生突然笑道:“聽說,妳要與我那殷家侄孫女成親了?”
沈默幹笑壹聲道:“您老的消息真靈通。”突然想起數年前,沈京講過的那個,文徵明贊殷小姐乃是紹興第壹美女的典故,不由開懷笑道:“過兩日便回去訂婚,等把日子訂好了,還請您老到時賞光。”
文徵明呵呵笑道:“妳若是忘了我的喜酒,看老頭子不罵死妳那老嶽父。”
沈默眼前兀然浮現出,老嶽父手持雙刀的模樣,趕緊保證道:“回去就把您寫在賓客錄的第壹位,壹準兒忘不了。”
文徵明笑道:“那還差不多。”便拉著他進去喝酒,但那六個還在外面等著,沈默也只能婉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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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來後,沈默便問六位道:“怎麽樣,最後有多少人答應?”
“五十六個,咱們紹興府的舉子,有八成都來。”吳兌微笑答道。此次參加鹿鳴宴,還有個很重要的任務,那就是邀請同年的舉子,能壹同參加瓊林社的授課活動。
瓊林社畢竟已經打響了牌子,七人在宴會前後分別壹招攬,便有多半願意參加的,剩下小半不來的,也十分歉意,都說自己有不得已的原因才缺席,還保證下次有機會壹定參加。
等回去後,便有士子們的代表過來,說已經在靈隱壹代找好地方,請瓊林社次日前去指導。
沈默問那幾個代表道:“不知大夥有什麽要求沒有?”
幾位代表恭敬道:“沒有別的請求,只待聆聽解元公、青藤先生,和諸位大才登臺講授了。”
起先七位還頗有些不以為意。心說講就講吧,畢竟四書五經、朱子語類都已經爛熟在胸;到得那講壇之上,估計也能講出些義理來。
可待那些代表走了,我們的復興七子便開始直冒冷汗了。
他們突然意識到,雖然自個書讀了不少,可從來都是坐在臺下聽別人講,卻從沒在眾目睽睽之下,給別人授業解惑。更遑論是面對上千落第舉子了——別忘了,能參加鄉試的都是千裏挑壹的讀書人。
想象壹下吧,在那闊大恢宏的場面上,本屆士子濟濟壹堂。而他們這些‘經魁’立在眾人面前,本應是侃侃而談。但不幸的是,在上千名青年才俊的灼灼註視下,卻心慌意亂,‘足將移而趔趄,口將語而囁嚅’,張口結舌,手足無措,只好等著在所有人面前大出其醜!
光想象壹下,到時會有上千雙審視的眼睛盯著自己,便嚇得幾位腿腳發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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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大夥都打起退堂鼓,雖然沈默也麻了爪,但還是鼓勵道:“我們今日先演練好了,到明日只當臺下是壹千棵大白菜既可。”說著沈聲道:“這可是我們瓊林社面臨的第壹次考驗,能不能壹炮走紅,就看這壹場了。是知難而進,還是知難而退,全看諸位了。”
眾人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各自回房準備講課稿,晚上又把別墅裏的衛兵、書童、管家、廚子、丫鬟壹幹人等,集中到院子裏,權且充作聽眾,開始輪流站在桌子上講課。
沈默第壹個上去,這才發現當老師不是那麽簡單……即使對著眼前這幾十號人,看著他們滿是笑意的目光,他還是壹陣陣發暈,腹中早已反復斟酌好的說辭,卻不知該怎麽表達出來,完全沒了平時談話時的舌燦蓮花。
‘果然大有演練必要!’沈默暗暗道。看著臺下緊張望著自己的六位,他給自己打氣道:‘全是白菜!好,正式演練!’
深深吸了口氣,安定下心神。清了清嗓子,院子裏便鴉雀無聲,沈默終於開始講演起他預先思量好的課程來。那些親兵仆役們,都目不轉瞬地望著沈默,聽得十分的認真。
上課啊,讀書人的事,多麽神聖啊,平時想聽也撈不著呢……雖然比社戲枯燥多了,雖然什麽都聽不懂,但勝在稀罕啊!這到了多少年以後,跟孫子提起來,說爺爺我當年聽過解元公講課哩,多麽榮耀,多麽自豪啊!
起初與這些崇拜的目光相對,沈默還頗為不自然,那講演也經常出現磕絆,不過好在這些聽眾不挑,任他胡說八道。在這種寬松的環境過壹陣子,他便摸到壹些竅門,還很管用哩!
於是後來的講演便越來越順暢,漸漸進入旁若無人的境地;雖不至於天花亂墜,但胸中所學終於如流水壹般,毫無阻滯的宣講出來!
當他講完,徐渭六個沒口子叫好,把他猛誇壹陣,然後問道:“快講講訣竅何在!”顯然已經認可了他的講課水平。
沈默擦擦額頭的汗水,虛脫道:“盡量往上看,不看他們的眼睛,妳就不緊張了。”
“往上看?”眾人紛紛體驗道:“那不成了目中無人了嗎?”
“哦,目光盡量不要脫離他們的腦袋。”沈默自我總結道:“盯著他們的額頭以上,便可兩全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