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三壹章 定風波（中）

　　將壹幹武將攆出去勸捐，沈默也沒有閑下來，他請徐鵬舉陪自己，前往圍困府衙的現場。
　　聽說沈默要去兵亂前沿，徐鵬舉有些草雞道：“這個，這個，有道是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妳我可比千金貴重多了吧……”
　　沈默呵呵壹笑道：“話雖如此，妳我都不到現場露個面，日後說起來，是不是太丟人了？”
　　徐鵬舉這才勉為其難地答應，又道：“那我去換身衣裳。”沈默以為這些貴人講究多，便沒說什麽，讓他去了。
　　望著徐鵬舉遠去的背影，戚繼光搖搖頭，沈默笑笑，用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道：“再不好好教育孩子，將來也這樣。”戚繼光撇撇嘴，但心中深以為然，但心中還加了句，妳也壹樣。
　　沈默隨便調笑幾句，便正色道：“壹般遇到士兵嘩變，妳都怎麽處理？”
　　“殺。”戚繼光眼都不眨壹下道：“士卒造反，誅殺隊長，隊長造反，誅殺旗總，旗總造反誅殺百總，百總造反誅殺千總，千總造反，誅殺偏將，偏將造反，誅殺主將。”戚家軍的編制與壹般軍隊不同，十二人為壹隊，四隊為壹哨，四哨為壹官，四官為壹總，節節相制，統壹指揮。
　　聽他說了這壹長串，沈默笑道：“妳直接說，‘下級造反，上級死罪’不就得了嗎？”
　　“太籠統了，威懾力不夠。”戚繼光很認真道：“大人，但我說實話您別生氣，就算是末將的部下，要是幾個月不發餉銀，也會造反的。”
　　“我知道啊。”沈默點頭道：“這是個大問題啊，今年借錢，寅吃卯糧，那明年怎麽辦？誰還肯借？”
　　“裁軍吧，大人。”戚繼光沈聲道：“雖然末將也是軍人，但還是要說，承平無事是軍隊的大敵，就像海水腐蝕刀劍壹樣，幾乎是轉眼之前，能征善戰的精銳之師，便會墮落成只能欺負老百姓的廢材……再嚴格的訓練，也只能延緩這個過程，卻無法阻止它。”
　　“是啊……”沈默點頭道：“我也深有感觸，這才幾年功夫，就墮落成這樣了。”
　　“現在東南軍隊的數量，超過所需太多了。”戚繼光低聲道：“耗費的糧餉成為國家沈重的負擔不說，這些驕兵悍將們，還極容易禍害百姓，惹出事端。”
　　“妳說的都對。”沈默也低聲道：“但裁軍是個大命題啊，這得北京的大人們來決定。”
　　“他們……”戚繼光道：“只知道紙上談兵，根本不切實際，亂命生亂象，就是這個意思。”
　　“看來妳感慨不少啊……”沈默笑笑道：“我大明的軍隊就是壹群有組織的土匪，打過仗的軍隊，就是壹群悍匪，有軍營圈著他們還好說，可壹旦放了羊，弄不好就是給民間增加了幾十萬流氓啊。”
　　對於大人如此看待官軍，戚繼光心裏不太爽，但他也承認，沈默說得太對了，自己從小在軍營中長大，能出落成現在這樣，簡直就是奇跡。
　　兩人說了好壹會兒話，回廊盡頭響起沈重的腳步聲，沈默住了嘴，循聲望去，便見魏國公步履蹣跚地走來。兩人起初以為他痔瘡犯了，後來走近些，又發現他胖了壹圈，沈默道：“是不是最近太焦慮所致，我看人怎麽重影？”
　　這方面還是戚繼光自信，他低聲道：“末將以百裏穿楊的眼神保證，是他胖了，而不是您眼神不濟了。”
　　“哦……”沈默笑笑道：“這家夥，穿了幾件甲？”他已經看清，徐鵬舉抱著個頭盔，穿著身鼓鼓囊囊的鎧甲，不用說，裏面套了好幾件軟甲，估計這下就連佛朗機都打不透他了。
　　徐鵬舉現在也覺著自己有點過了，訕訕笑道：“有備無患，安全第壹哈……”
　　沈默點點頭，壹本正經道：“多壹重保護，多壹層安心嘛。”心說這好像是什麽廣告詞，不過年代太久，記不清是什麽了。
　　徐鵬舉聽了很高興，問他道：“這種軟甲真的很不錯，輕薄帶護肩，刀砍不斷，劍刺不透，妳要不要也來兩層？”
　　沈默笑笑道：“我穿了寶甲，壹件足矣。”
　　“看不出來哦？”徐鵬舉打量他道。
　　“超薄的。”沈默笑笑道：“國公爺不大去兵營？”
　　“那些丘八有什麽好見的，都是那些將領人管，我管將軍就好了。”徐鵬舉含糊道：“不過壹年也去個壹兩回吧。”說著想要上馬卻沒上去，最後兩個衛士才把他送上去。沈默看見，他那匹聽強壯的棗紅馬，在徐鵬舉坐穩後，鼻孔明顯大了壹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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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騎著馬，在護衛的簇擁下，來到崇禧街上，朱五馬上帶著手下靠過來，有了錦衣衛的加入，隊伍顯得更氣派了……壹位國公爺加上東南文帥第壹，這幾乎是東南能排出的最豪華儀仗了。
　　朱五視徐鵬舉若無物，徑直稟報沈默道：“大人。按您的吩咐，弟兄們壹直在喊話，嗓子都喊啞了。”
　　“買點胖大海泡泡，這還用教？”自從見了這徐鵬舉後，沈默莫名其妙心情好了許多，看來人有時，確實需要些惡趣味。
　　習慣了大人每天苦大仇深，朱五錯愕了許久才回過神來，不禁啞然失笑，道：“不過效果很好，弟兄們喊破嗓子也值了。”看壹眼徐鵬舉，他又道：“當然，方才那些軍官過來說了說，也是很有作用。”
　　“看出來了。”既然亂軍尚未作出過激行為，就說明沈默‘冰火兩重天’的辦法對頭……他用戚繼光控制兩府，威懾軍官聽命，又用朱五給亂軍士卒降溫，讓他們不至於受到刺激。便問道：“他們提出條件了嗎？”
　　朱五用余光瞥了壹下徐鵬舉，沈默沈聲道：“但說無妨。”
　　“是。”朱五便壓低聲音道：“第壹，欠餉要全數發，並保證以後也不拖欠克扣；第二，不追究任何人的責任，日後也不許追究；”說著他撓撓頭，回想壹下道：“第三，不許裁軍，日後也不許裁。”
　　“什麽？”沈默心說叛軍怎麽耳朵這麽長？戚繼光說的話都能聽到？當然那是不可能的，只能說對方也有明白人，知道什麽叫大勢。
　　朱五以為他沒聽清，又重復壹遍，然後道：“他們說要是都答應了，便可以撤軍回營，要是不答應，那就魚死網破。哦，對了，還說空口無憑，還要立字為據。”說完他又看了壹眼徐鵬舉，發現對方的目光私下飄移，壹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但以北鎮撫司朱二珰頭的招子看，這家夥定然心裏有鬼。
　　“大人，這個是不是回去慎重考慮再答復？”朱五提醒沈默道。
　　“唔……”沈默意義不明的應壹聲，道：“傳話的人回去了嗎？”
　　“還沒有。”朱五道。
　　“叫過來。”沈默道：“讓他帶話回去。”
　　“大人……”朱五低聲道，雖然他對沈默十分尊敬，但還是覺著大人有些草率了，這樣會很被動的。
　　“我自有主張。”沈默卻自信滿滿道。
　　“是。”朱五只能保留意見，壹招手道：“把他帶過來！”
　　便見壹個眼珠子亂轉的年輕人，穿著單薄的衣衫，赤手跣足。被錦衣衛帶過來，徐鵬舉的衛士又對他好壹個搜身，才放到兩人面前。那人瞪大了眼睛看看沈默，又問徐鵬舉道：“敢問公爺，哪個是大帥？”
　　徐鵬舉嘿嘿直笑，指著沈默道：“這不是麽？”
　　“啊，原來不是胡大帥？”那人失望道：“那沒啥好說的了。”
　　徐鵬舉陰下臉來，呵斥道：“瞎了妳的狗眼，有福氣見到文魁星，還不跪下？”
　　“文，文魁星？”那人楞壹下道：“哪，哪壹位？”顯然他家中沒有讀書人，也對文化界的事情不感興趣。
　　徐鵬舉心裏這個樂啊，暗道：‘叫妳笑話我，現世報了吧？’撲哧壹笑，趕緊板著臉道：“蠢貨，這位便是大明唯壹的六首狀元，東南經略沈大人。”
　　“哦……”那人還是知道經略是幹什麽的，但心中不免埋怨道，妳早這麽說不就完了嗎？便給沈默磕了頭，道：“督帥爺爺在上，小得的知道這事兒做得該死，但實在是逼得沒辦法，才作了這回業。”他說得雖然溜，但稍顯平鋪直敘，應該是在學舌：“既然做了，也只能做到底，我們退軍放人的三個條件，壹個不答應都不行。”
　　沈默嘴角掛起壹絲笑容，把話題壹下帶偏道：“妳是哪個營的，什麽軍銜？有什麽資格代表軍眾說話？”
　　那人先是壹陣猶疑。又看了看國公爺，便徐鵬舉的厲聲呵斥道：“督帥問妳話呢！還不如實答來！”
　　那人才咽口唾沫道：“小人是振武營的把總，雖然在大人面前跟螞蟻似的，卻是兄弟們推選出來的，當然能代表弟兄們了。”
　　“那好。”沈默沒有再質疑他的資格，便回到正題道：“第壹條我現在就可以答應，折色照舊，妻糧照發，欠餉也會馬上補足。”
　　那人面上不禁露出喜色，勉強按捺住道：“後兩條呢？”
　　沈默考慮壹會兒，緩緩道：“第三條嘛，也可以答應……妳們這些能征善戰的勇士，都是大明的財富，朝廷不會舍得裁掉的。”
　　“那第二條呢？”那人想不到這位年輕的督帥如此好說話，不由激動道，其實到了今天，他們也深感騎虎難下，如果沈默能答應這仨條件，那簡直是又娶媳婦又過年，美了個美了。
　　“第二條……”沈默沈吟壹下，轉向徐鵬舉道：“國公爺怎麽看？”
　　“呵呵……”徐鵬舉想撓撓頭，卻撓到鐵腦殼上，尷尬地笑道：“全憑經略定奪了。”頓壹頓道：“不過法不責眾，鬧事的這麽多，總不能都殺了……”說到這兒他突然打住了，因為他看到沈默的手指向了不遠處鐘鼓樓上，黃侍郎那死不瞑目的屍體，面如寒鐵、語調森然道：“這個要怎麽交代？”
　　徐鵬舉壹下子沒了詞，汗如漿下道：“咳，我都說了全憑大人定奪嘛。”
　　“妳們提了條件，本官也說說我的意思。”沈默沒接他這茬，轉向那開始忐忑起來的亂卒道：“妳們起事是為了什麽？無非就是第壹條；朝廷確實有對不住妳們的地方，所以本官鬥膽應下了第三條，我的誠意妳們知道了吧？”
　　那人點頭道：“知道了，督率仁慈……”又硬著頭皮道：“可要是不答應第二條，也萬萬不行。”說著幾近哀求道：“兄弟們實在是過不下去，才鋌而走險的，望大人寬宥則個。”
　　“我知道……”沈默緩緩點頭道：“所以本官可以法外開恩，寬恕大多數人。”
　　那人低頭尋思壹會兒，紅著眼道：“您的意思是，脅從不問，只誅首惡？”能被推舉來當代表的，自然是見多識廣之輩，朝廷這壹套把戲他懂。
　　沈默的回答卻出乎他的意料，道：“在本官眼裏，所謂脅從，比首惡更可恨。”
　　“啊？”這說法那人還沒聽說過。
　　“都是鬧事，壹樣罪過，卻重罰首倡，不問脅從，在本官看來，這是大錯特錯的。”沈默嘆口氣道：“以本官經驗，在這類事件中，首倡者往往多是仗直豪傑、急公好義之輩，所以才會為大家的事情不顧個人安危，不帶立場的說，這才是真豪傑，好漢子。”因為騎在馬上，所以說話時對對方也是壹覽無余，只見那人不自覺地挺直了胸膛，就這壹個小動作，便證明他顯然屬於‘首倡者’之流。
　　沈默便接著語帶輕蔑道：“而所謂的‘脅從’呢？自己心裏有怨氣，卻不敢放屁，非得趁著別人仗義執言後，才跟著哄哄鬧事而起，而且先存了自己不是挑頭的，事後倒黴也倒不到自己頭上，所以這些人鬧得最兇、下手最狠，反正有人為他們頂缸，當然可以不計後果。”說著冷笑道：“如果我沒猜錯，黃侍郎便是被脅從打死的，而不是起先挑頭的幾個。”
　　“是……”那人的面色隨著沈默的話語變了數遍，最後紅壹塊、白壹塊，顯然心裏在翻江倒海，想也沒想便回答了他。
　　“妳看，我說吧。”沈默笑笑道：“現在還問我，是不問脅從，只誅首惡嗎？”
　　“呵呵……”那人傻笑起來，目光又壹次飄向了國公爺。
　　徐鵬舉還是笑呵呵道：“經略這說法新鮮，本官聽著在理。”
　　“唉……”沈默嘆口氣，對他道：“事已至此，沒什麽好隱瞞的，鬧到這壹步，張鏊是完了，黃懋官的黑鍋也背定了，其余人雖然不好說，但最少十幾頂烏紗要落地的。”又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腦袋道：“就連這壹頂，能不能戴住還在兩可之間。”
　　說著他面上的表情無比狠厲道：“本官還不到三十歲，大好的仕途還有四十年，要是誰敢讓我斷在這壹場上，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這話大家都信，大明朝論春風得意還有比得過沈默的嗎？雖說前兩年消沈了壹些，但從救了皇駕之後，所有人都知道，這顆新星的升起已經不可阻擋，這時候誰給他找麻煩，可不就是跟他過不去嗎？
　　效果達到了，沈默便見好就收，語調轉而緩和道：“嘩變的範圍如此之廣，甚出本官意料。或是由於欠餉太久，兵將生活困頓所致，情況可惱也可憫。本官認為‘法不涉眾’是處理此事的準則，但沒有幾顆人頭落地，不足於整頓軍紀，震懾未來。這裏終究是大明南都，出了這麽大的事，不殺幾個人如何向皇上、向內閣，向百官、向天下人交代？”
　　那人已經完全被他鎮住了，起先打定的主意，已經拋到了爪哇國去，只好不停地看向徐鵬舉，徐鵬舉惱火道：“妳看我看什麽呀？我說了能算啊？我說這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妳們聽不？”
　　那人囁喏著說不出話來，徐鵬舉用馬鞭虛抽他壹下道：“沒主意了就滾回去商量啊！在這裏杵著能長出花來嗎？”
　　“哎哎……”那人如夢初醒，給兩人磕頭道：“小人這就帶話回去。”
　　沈默點點頭，語重心長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本官很喜歡好漢，去吧……”那人又磕了頭，便回到翹首以盼的亂軍之中。
　　沈默看壹會兒，見徐鵬舉還在那出神，微笑問道：“公爺想什麽呢？”
　　“呃……”徐鵬舉道：“我覺著妳這個主意好得很，呵呵，好得很，哈哈……走走，回去喝酒去，我跟妳說，南京城是個好地方啊……”
　　沈默饒有興趣的聽著，與他並騎離開了崇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