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壹品

三戒大師

歷史軍事

  數風流,論成敗,百年壹夢多慷慨。   有心要勵精圖治挽天傾,哪怕身後罵名滾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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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壹夢五百年(中)

官居壹品 by 三戒大師

2018-6-27 16:20

  沈默不能入眠,他借著幽暗的天光,端詳著趴在桌子上的父親,心中久久無法平靜。
  他不是為眼前的衣食發愁,雖然這看起來是個大問題,但有這位父親在,應該不會讓自己活活餓死吧。
  他更不是為將來的命運發愁,他相信只要自己恢復健康,命運就壹定在自己手中。不管身處何時何地,他相信自己壹定行。
  他睡不著覺的原因,說出來要笑掉壹些人的大牙——他為能有壹個關愛自己的父親而興奮不已。也許是性格的融合,也許是心底的渴望,他對這個壹看就是人生失敗者的父親,除了稱呼起來難以為情之外,竟然壹點都不排斥。
  前世的孤獨和無助深刻的告訴他,努力奮鬥可以換來成功和地位,金錢和美女,卻惟獨換不來父母親情。那是世上最無私、最純粹、最寶貴的東西啊,可他偏生就從來不曾擁有。
  現在上天給他壹個擁有的機會,這對於壹個自幼便是孤兒,從未享受過天倫之樂的人來說,簡直是最珍貴的禮物!
  所以沈默決定放開心懷,努力地去接受他,去享受這份感情……
  ※※※
  壹夜在胡思亂想中度過,不知不覺天就亮了,小鳥在窗臺上嘰嘰喳喳的覓食,也把趴在桌上的沈賀叫醒了。他揉揉眼睛,便往床上看去,只見沈默正在微笑地望著自己。
  沈賀的眼淚壹下子就奪眶而出,起身往床邊跑去,卻被椅腿絆壹下,踉蹌幾步,險些壹頭磕在床沿上。他卻不管這些,壹把抓住沈默的手,帶著哭腔道:“天可憐見,佛祖菩薩城隍爺保佑,終於把我兒還我了……”
  沈默用盡全身力氣,反握壹下他的手,嘶聲道:“莫哭……”雖然已經接受了,但‘爹爹’二字豈是那麽容易脫口?
  沈賀沈浸在狂喜之中,怎會註意這些枝節末梢,抱著他哭壹陣笑壹陣,把個大病未愈的潮生兒弄得渾身難受,他卻壹味忍著,任由沈賀發泄心情。
  過壹會兒,沈賀可能覺著有些丟臉,便擦著淚紅著眼道:“都是爹爹不好,往日裏沈迷科場,不能自拔,結果把個好好的家業敗了精光,還把妳娘拖累死了……”壹想到亡妻,他的淚水又盈滿眼眶,哽咽道:“妳娘臨去的時候,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壹定把妳拉扯成人。可她前腳走,我就險些把妳給沒了……我,我沈賀空讀聖賢之書,卻上不孝於父母,中有愧於發妻,下無顏於獨子,我還有何面孔能立於世啊……”
  沈默前世成精,揣測人心的能力,並沒有隨著身份的轉換而消失,他能感到沈賀正處在‘自我懷疑自我反省’的痛苦階段,要麽破而後立,要麽就此沈淪了。
  他本想開導幾句,給老頭講壹講‘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只有笨死的狗熊,沒有憋死的活人’之類的人生道理。但轉念壹想,自己個當兒子的,說這些話顯然不合適,便無奈住了嘴。
  不過沈默覺著有自己在,老頭應該會重回新振作起來,便緊緊握著他的手,無聲的給他力量。
  好半晌,沈賀的情緒才穩定下來,他擦幹臉上的淚水,自嘲的笑笑道:“這輩子還沒哭這麽痛快呢。”輕拍壹下沈默的肩膀,他面色極為復雜道:“苦讀詩書數十載,方知世上無用是書生。從今天開始,我要找份營生,好好養活妳!”
  沈默感激的笑笑,想了想,還是開口道:“您不必勉強自己,等孩兒身體好些,自有計較,咱們無需為生計發愁。”說著齜牙笑笑道:“說不定下次就能高中呢。”
  沈賀仿佛從不認識壹般,上下打量著沈默,寵溺的揉揉他的腦袋,開心笑道:“天可憐見,潮生這次因禍得福,長大懂事了。”
  沈默微微側頭,躲開沈賀的手,舔壹下幹裂的嘴唇道:“奮鬥了半輩子的事情,放棄了豈不可惜?”
  沈賀又是吃了壹驚,這倒不怪他愛吃驚。壹個以前還木訥難言的少年,突然說出這樣深沈的話來,擱妳身上妳也吃。但沈相公畢竟是秀才出身,很快便聯系到‘否極泰來’這樣的玄學觀點上,起身在屋裏走幾圈,興奮的搓手道:“看來祖宗有靈,讓我兒的靈竅早開,果真是冥冥中自有定數啊!”
  沈默雖然不敢茍同,但對無需自我辯解很是滿意,便緊抿著嘴,笑而不言。
  ※※※
  沈賀又在屋裏腳步沈重的轉幾圈,突然定住身形,十分嚴肅地望著沈默,仿佛做出了最重大的決斷,沈聲道:“潮生,為父決定了,就此不再讀書了。”
  沈默翻翻白眼,心道:‘感情我白說了。’便要開口勸道,卻被沈賀揮手阻止道:“妳好生將養身體,萬事都不要操心,壹切有爹爹呢。”
  沈默隱約猜到他的決定,面露不忍道:“您……”話說到壹般,卻又被重重的敲門聲打斷。
  爺倆回頭望時,那門已經被推開,壹個怒氣沖沖的婆娘出現在兩人眼前。只見她穿壹身花花綠綠、皺皺巴巴的長裙,身材肥短、面目可憎。伸著根蘿蔔似的指頭,指著他倆便開了罵:“儂個促老頭和個小娘生,大清早上就在個堂裏走來走去,著急起去報頭胎啊!”
  沈默對她的安昌土音很不適應,反正橫豎是罵人的話,也沒必要聽下去。想將那臭婆娘攆出去,身上卻沒有半分力氣,壓根坐不起來;想要跟那女人拌嘴,又幾乎聽不懂她在說什麽,只好悶悶的斜著眼,讓老頭對付她。
  但沈賀顯然不是這潑婦的對手,漲紅了臉也說不出話來。被罵得狠了,才憋出壹句道:“還不讓人在自個屋裏走道了麽?”
  “啥西?自個屋裏頭?”潑婦激動的唾沫橫飛道:“這是儂家麽?昨夜頭還是我家閣樓好不好?”後面又是壹陣語速極快的謾罵,沈默是壹句也沒聽明白。
  沈賀卻聽得明明白白,這讓他表情十分難看。幾次想要趁她換氣時反駁,卻不曾想到,她的肺活量極為驚人,竟壹直保持著喋喋不休的狀態,沒有絲毫停頓。
  沈賀無奈,只好悶不作聲,沈著臉隨她罵去。
  那潑婦足足罵了壹刻多鐘,直到漢子喊她回家吃飯,這才意猶未盡的啐壹口濃痰道:“壹天不死出去,就罵儂壹天!”說完便搖著肥碩的屁股,吃力的下樓去了。
  望著她蹣跚離去的背影,沈賀生了半天悶氣。突然聽到肚子咕咕直叫,便憤憤道:“野蠻粗魯,簡直是不可救藥!”這才沖淡了心中的郁悶,朝沈默勉強笑笑道:“潮生,餓壞了吧?”
  沈默搖搖頭,輕聲道:“那婆娘為何發飆?我看是故意找茬。”
  “找茬?確實是。”沈賀苦笑道:“這間閣樓原是她的庫房,現在被咱爺倆占了,她當然不高興了。”
  “我們住的是她家麽?”沈默難以置信道,在他的印象中,老頭是個死要面子的書呆子,寧肯搭草棚也不願寄人籬下那種,怎麽突然就轉了性呢?
  “不是。”沈賀神色壹黯,不叠搖頭道:“這裏是沈家大院,我們本家太爺安排咱們住下的,至於那潑婦,跟我們壹樣,都是投奔本家的,只不過先來欺負後到罷了。”越說表情越黯淡,沈賀不想在兒子面前再說這些,便強打精神道:“莫理她,就當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吧。”
  說著從門後提起個米袋,小心翼翼的倒壹些進砂鍋裏,便默不作聲的添水生火,坐在小泥爐邊發起了呆,口中似乎還念念有詞。
  沈默能隱約聽出,他念的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便知道老爹心裏壹定很難受。想說點什麽,卻不知該如何措辭,只好低聲安慰道:“壹切都會好起來的。”
  沈賀身子壹僵,使勁點點頭,卻不再說話。待米粥煮好,他盛大壹碗端到沈默面前,輕聲問道:“能自己吃嗎?”
  沈默活動下手腕,點點頭道:“沒問題,手上有些氣力了。”
  沈賀便將碗擱在床沿上,低聲道:“慢慢吃,吃完了繼續睡。大夫說,睡覺最養人了。”
  沈默又點點頭,見老頭端起砂鍋,轉過身去,背對著自己坐下,似乎在吃飯,似乎在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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