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九六章 生死之間

　　九邊要沖數宣府，此地山川糾紛，地險而狹。
　　急促的馬蹄聲從山的那邊傳過來，接著，幾十騎馬翻過了山頭，向遠處眺望，已經能看到宣府城高大的城郭了。
　　“最後壹段了！沖啊！”沈默看看高懸天際的太陽，馬鞭直指宣府道：“直接進城！”便壹馬當先，從山坡上壹直向下奔去，馬隊呼嘯跟下，重新將他裹挾在中間。
　　離城池越來越近，城墻越來越高。
　　突然，幾支羽箭從城頭射出，當先的幾騎猛地壹勒韁繩，馬匹的前蹄都揚了起來，堪堪避過了那幾支羽箭。後面的馬紛紛從邊上閃過，也跟著勒緊韁繩，隊伍猛然停了下來。
　　“城下何人！”城上的校尉高聲問道。
　　沈默看這光天化日的，卻城門緊閉，心中不由壹沈，暗道：‘看來已經動手了！’便放聲道：“我們是小閣老的人，前面的命令傳錯了。快開城門，誤了大事楊順就死定了！”
　　守軍早晨接到上峰的命令，今天城內要拿反賊，不能放跑壹個，這才大白天的關上城門，現在壹聽外面人這麽大的口氣，再看他們軍容整齊，且騎得是驛馬，不由犯了嘀咕。壹個守城百戶道：“請上差稍候，我家大帥正在監斬，午時三刻壹過，城門就開了。”
　　沈默壹聽，登時急得嗓子冒煙，厲聲喝道：“我就是為這事兒來的！小閣老說那人不能殺！不然皇上非要了楊順的命不可！”
　　他這壹詐唬，守城的百戶嚇壞了，道：“那俺這就去稟報！”
　　“妳空口無憑，稟告個屁！”沈默破口大罵道：“趕緊開門，老子去見楊順，他定然不會責怪妳們的！”
　　“那要是責怪呢？”百戶已經徹底動搖了。
　　“壹切責任由我承擔！”沈默斬釘截鐵道：“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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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內，十字街口，騷亂已經到了白熱化，百姓與兵丁廝打起來，場面混亂不堪。
　　路楷緊緊攥住手中的號炮，只要沈煉的人頭壹落地，他便立刻放炮，派大隊兵丁進場抓人！
　　兩把明晃晃的鬼頭大刀舉了起來，劊子手喝壹聲：“惡煞都來！”便要手起刀落，卻見壹人鬼魅似的蹦上行刑臺來。
　　負責守衛的刀斧手剛要格殺勿論，卻見此人身穿飛魚服、腰挎繡春刀，凜然不可侵犯，全都不敢動手。
　　眾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壹幕驚呆了，場中霎時安靜下來。
　　路楷看清那人，不由怒道：“年千戶，妳想劫法場嗎？”
　　來人正是年永康，他大聲道：“錦衣衛最新情報，此案疑點頗多，皇上命令暫緩行刑，發回重審！”登時引來臺下壹片歡呼‘萬歲’之聲。
　　路楷馬上老臉煞白，轉眼卻又覺著不可能，道：“空口無憑，我憑什麽相信妳？”
　　“誰說我沒有證據！”年永康冷笑道。
　　“那妳拿出來。”路楷心裏咯噔壹聲，舉起桌上的刑部回文道：“只要妳能大過它，我就聽妳的！”
　　“時候不到。”年永康道：“現在不能給妳看。”
　　“果然是信口雌黃。”路楷如釋重負道：“既然妳拿不出證據，那就還得按刑部的回文來！”說著壹揮手道：“行刑！”
　　“慢！”年永康壹指場中計時的漏壺道：“午時三刻還不到，妳就急著殺人，莫非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
　　“妳胡說，沒見有刁民作亂？”路楷指著臺下道。
　　“哪有亂民，我沒看見。”年永康哼壹聲道：“等到午時三刻，我就給妳亮出證據來！”
　　“哼！等著看妳黔驢技窮！”路楷道：“橫豎還有不到壹刻，等就等！”
　　場面壹下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漏壺中的標桿上——墨水從壺底的小孔漏出，壺中水位下降，露出越來越多的刻度，當代表午時三刻的紅點出現時，便是殺人的時候，不容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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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場面安靜極了，兩千多人聚在壹起，竟能到漏壺的滴答聲，路楷覺著十分不可思議。然而，那滴答聲越來越密、越來越響，他猛然驚醒，擡頭望向東面大街，只見幾十騎裹挾著黃塵，從街口沖了過來。
　　“不好，上當了！”路楷跌足大叫道：“行刑！”
　　“誰敢！”年千戶抽出雪亮的繡春刀，指著壹幹劊子手道：“誰動就殺了誰！”
　　劊子手們全都望向老頭目，老頭目低聲道：“等等看。”這些劊子手並不屬於官府編制，而是世襲或者師徒相傳，所以老師傅壹說話，便全都不動了。
　　“刀斧手上！”路楷惱羞成怒道：“誰敢阻攔，格殺勿論！”又對遠處的兵丁下令道：“攔住他們！”臺下又騷亂起來，兵士和百姓扭打在壹起，已經到了失控的邊緣。
　　“皇上有令，刀下留人！”那隊騎士壹起放聲大喊道：“上諭到，楊順路楷接旨！！”總督府的親兵本要上前阻攔，聽到這話，全都閃到壹邊。
　　原本如海潮般的混亂的人群，竟奇跡般地讓出壹條道來，使來騎呼嘯而過，沖到了行刑臺前。
　　沈默讓簇擁在身周的衛士閃開，急切地往行刑臺上看去，壹眼就看到被五花大綁跪著，穿著號服、綰個鵝梨角兒，插著紅紙花的沈煉……
　　看到師父如此慘狀，沈默心裏無比難受，深深看他壹眼，便將視線移到監斬官身上。年永康則趁著眾人都楞神，將沈煉父子拉到身前，保護起來。
　　知道這事兒搞砸了，路楷面色蒼白，心中大罵守城人是幹什麽吃的！怎麽會讓這些人跑進來呢。
　　他正在楞神，壹個絡腮胡子的騎士上前道：“楊順路楷何在，都察院左僉都禦史沈默奉旨前來，還不快來聆聽上諭！”
　　路楷渾渾噩噩跪下，那邊的楊順也跌跌撞撞下了樓，過來跟他並肩跪著。
　　沈默從馬上下來，緩緩走到兩人面前，宣了嘉靖皇帝的手詔，給他兩人看道：“二位大人驗壹下吧。”
　　路楷和楊順戰戰兢兢的接過那手詔，只見是上好蠶絲織成的綾錦。上面四角還繡有祥雲瑞鶴，富麗堂皇。再看上面的字跡仙風道骨，飄逸非常，楊順是見過皇上的字跡，壹邊擦汗壹邊點頭道：“正是皇上的筆跡。”
　　沈默便壹把拿過來，收到懷裏道：“二位大人起來吧，今兒不是殺人的日子，還是讓老少爺們都散了吧。”
　　“唉，好好……”楊順起來道：“散了吧，都散了吧。”於是親兵收隊、圍觀群眾也散去，沈煉父子則被沈默的衛隊看護起來。
　　眼看著壹下子雞飛蛋打，楊順和路楷未免慌亂失措，最後還是後者先回過神來，皮笑肉不笑道：“沈大人原來是都察院的同僚，咱們倒要好生親近親近……”楊順聽了，馬上接話道：“原來是壹家人啊，那可是得好生親近，這樣吧，都去我府上給沈大人接風洗塵！”
　　路楷點頭笑笑道：“正是。”
　　沈默卻拒絕道：“審問人犯要緊，煩請大帥提那幾個白蓮教妖人到驛館，下官要好生盤問壹番。”
　　“敬業，真敬業！”楊順笑道：“人當然可以給大人，但來了宣府還住驛館，不是打本帥的臉嗎？”說著拍胸脯道：“還是住兄弟的總督府吧，保準沈老弟滿意！”那張油光滿臉的臉上，寫滿了真誠，讓人不自覺的心生親近。
　　沈默怎會住進總督府，處處受他監視？所以仍然堅持住驛館，但答應晚上出席宴會，才讓楊順下了臺。雙方便約定晚上見，楊順和路楷上轎回府，去給他提人犯，沈默則坐進為他準備的另壹頂轎子，往驛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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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進轎子裏，沈默卸下面具，露出滿臉的疲憊和疼痛，他的雙腿如灌了鉛壹般，還像被烙鐵燙過，沈默伸手摸了摸大腿內側，即使隔著棉褲，還是壹陣陣鉆心的痛，讓他忍不住絲絲倒吸冷氣，沒有勇氣再查看下去。
　　三尺知道大人的狀況，所以轎子進了驛館，先讓轎夫回避了，才掀開轎簾，關切問道：“大人，不要緊吧。”
　　沈默搖搖頭，想要下轎。但雙腿發軟，竟然沒站起來。三尺連忙扶住他，攙著他下了轎子。
　　沈默在地上站定了，緩緩直起腰來，看到單膝跪在面前的錦衣衛千戶，不由微笑道：“妳是年千戶吧？”
　　“是，錦衣衛宣大千戶年永康，拜見老叔祖！”那年永康便給沈默恭恭敬敬地行禮道——他壹直隱藏在城裏，密切地關註著刑場和東城門，卻不敢貿然行動，直到得知沈默誑開城門，才先壹步沖到行刑臺上，從刀下救了沈煉父子倆，可謂居功至偉。
　　“呵呵，快快請起。”沈默虛扶他壹下道：“該是我向妳致敬啊，若是沒有妳，我就要悔恨終生了。”
　　“卑職感同身受。”年永康起身肅容道。
　　“是啊……”沈默朝他笑笑，長舒口氣道：“總算沒晚了。”說著問他道：“我師父和師弟，現在在哪裏？”
　　“在內室裏。”年永康道：“先洗洗澡，沖沖晦氣再說吧。”
　　“年兄弟真細心啊。”沈默伸出大拇哥，對他微笑道：“那咱們先去屋裏坐著吧。”三尺過來扶著他，緩緩往屋裏走。
　　年永康看沈默壹瘸壹拐的樣子，小聲問道：“是不是騎馬磨的。”
　　“沒有別的可能。”沈默苦笑壹聲道：“這幾年整天坐轎，益發不禁折騰了。”
　　年永康理解的笑笑道：“卑職有壹種蒙藥，專治這個，效果很好，如果老叔祖不介意的話……”
　　“當然不介意，不管是中醫還是蒙醫，能治病的就是好醫。”沈默又開個玩笑道：“不過有件事我很介意……”
　　“老叔祖請講。”年永康惶恐道：“卑職壹定改正！”
　　“我介意妳對我的稱呼，什麽老叔祖？我有那麽老嗎？叫聲兄弟就行了。”沈默笑罵壹聲道。
　　“那可萬萬不敢。”年永康惶恐道：“要是老叔祖不願意，俺就叫大人吧。”
　　“也好。”沈默進了屋，道：“咱就先不坐了，直接上床了，我是壹刻也忍不住了。”年永康點點頭，轉身關上門。
　　三尺便扶著沈默進了裏間臥房，鋪好被褥躺上去，沈默就直挺挺栽倒在上面，對三尺道：“快幫我看看，到底傷成啥樣了。”
　　“先等等吧。”年永康道：“剛升起爐子來，屋裏還不熱呢。”
　　“也罷，那咱就先說說話。”沈默點點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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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尺給沈默挪了倆枕頭，還墊了床褥子，讓他舒服躺著。
　　年永康在邊上道：“不知下面，大人將如何打算，有什麽需要卑職配合的，您盡管講？”
　　“實不相瞞，我不是唯壹的欽差。”沈默道：“這次皇上是下了大決心的，兵部、刑部、都察院，還有妳們錦衣衛都要派員，我只是代表都察院的壹個，那三路神仙最晚兩三天也就到了。”
　　“大人的意思是……”年永康輕聲道：“要充分利用這兩三天？”
　　“不錯！”沈默向他投去贊許的目光道：“這幾天彌足珍貴啊。”說著皺眉道：“但是……就怕嚴世蕃的信使也快要到了。”又自嘲的笑笑道：“那簡直是壹定的。”如果讓楊順路楷知道內情，肯定不會再怕他，那這戲就唱不下去了。
　　“這個不難。”年永康點頭道：“我這就傳令下去，讓弟兄們把那信使截住！”
　　“那再好不過！”沈默拊掌笑道，又不自覺的壹蹬腿，疼得他直咧嘴。
　　“快給大人看看吧。”年永康道：“屋裏挺暖和了。”說著便起身道：“我把命令傳下去。”
　　“那我失禮了。”沈默朝他笑笑，待年永康離去，便解開褲帶，想脫掉褲子，誰知剛壹拉扯便渾身冒汗，痛的沒了力氣，對三尺道：“幫幫我。”
　　三尺小心翼翼的幫沈默脫下外褲，到脫棉褲時，無論多小心，都痛得他面色發青，渾身發抖——原來大腿內側已經跟棉褲粘在壹起，除非皮開肉綻，否則沒法硬脫下來。
　　三尺只好將棉褲從褲腿剪開，僅留下大腿內側的部位，然後去掉表子——才發現裏面雪白的棉花，已經被染成鮮紅色，然後小心將棉花去除，就看到整個裏子已經跟大腿內側的大片擦傷結痂在壹起，呈壹種可怕的暗紅色。
　　三尺倒吸口冷氣，不禁撓頭道：“這可怎麽辦？”
　　“我來吧。”年永康拎著兩個瓷瓶去而復返，對三尺道：“對這個我比較有經驗。”便從壺裏倒出碗溫水，用個軟毛刷子蘸蘸水，在壹片傷口上輕輕刷洗，不壹會兒將整片布都浸泡軟了，然後輕輕壹提，就揭了下來。
　　旁觀的三尺不由笑道：“果然會者不難。”卻聽著年永康道：“幫我按住大人。”
　　“會很疼嗎？”三尺擔心道。
　　“鹽水，得洗洗傷口。”年永康晃晃其中壹瓶道。
　　“不用按，我忍得住。”沈默壹臉堅決道，心中便默念著壹系列英雄人物的名稱，咬牙道：“來吧！”
　　“大人真讓卑職對文官刮目相看。”年永康贊嘆不已道。
　　誰知下壹刻，“嗷嗷……”地慘叫聲，傳遍了整個驛站，讓剛歇下的侍衛們，壹下子警惕起來，待聽到這慘叫聲連綿不絕，似乎還很享受，才重新放松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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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永康給沈默的傷口消了毒，上了黑乎乎的蒙藥，然後用雪白的棉布包起來，擦擦額頭的汗，問道：“大人感覺如何？”
　　“喔……”沈默面色蒼白，哆嗦著嘴唇道：“舒服多了，挺清涼的。”
　　“這藥可珍貴著哩，刀槍棒瘡、百治百靈！”年永康也松口氣道：“您這傷口看著嚇人，畢竟就是個擦傷，靜養個壹兩天就好了。”
　　“哪有那福氣？”沈默苦笑道：“今晚還得去總督府赴宴呢。”
　　“歇壹天還不行？”三尺出聲道：“明天那些人也到不了。”
　　“不行。”沈默搖搖頭，沈聲道：“必須趁著他倆個驚魂未定，攻破他們的心防；不然睡壹覺起來想明白了，跟我拖起日子來，那就不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