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二三章 正月(下)
官居壹品 by 三戒大師
2018-6-27 16:21
見沈默滿口謙辭,徐階搖頭笑笑道:“妳對改革的論述,確實是老成持重。”說著目光復雜地看著他道:“也讓老夫放下壹大塊心病啊……”他這句話裏有話,就連沈默也不太明白。
不過徐閣老也不打算解釋清楚,他輕描淡寫的壹帶,便回到原先的話題道:“老夫明白妳的意思,先穩住宗室上層,拿中下層開刀,將其分而化之,待中下層被分解殆盡,少數上層也就不足為懼了。”
“老師英明。”沈默恭聲道:“人大都是自私自利的,哪怕有少數英傑能看得明白,也架不住余者碌碌,改變不了什麽的。”
“那妳覺著,王府的兵權該如何處置……”徐階緩緩問道。
“以學生愚見,這個也不宜太急。”沈默道:“就算現在強行裁抑,也不過是使其由明轉暗,現在當務之急,是借著抗倭勝利的東風,順勢解決大明的軍制問題。將軍隊的戰鬥力提上去,到時候解除王府的兵權,也就順理成章了。”
“這又是壹篇大文章啊。”徐階搖頭苦笑道:“先把眼前的問題解決了,再說軍制吧。”
“老師說的是,所以現在還不急著對衛隊開刀。”沈默道:“只需核對人數,命其將超編者裁減,至於到底減不減、減的效果如何,還是等以後再說吧。”
徐階頷首笑道:“總之壹句話,飯要壹口壹口吃,事要壹步壹步的做,我們也算是不謀而合了。”頓壹頓,徐閣老道:“不說那麽遠的了,先說眼下這壹關怎麽過吧。”說著捋著胡子道:“還真沒什麽好辦法鎮住他們。”
“老師,您看是不是……”沈默輕聲道:“是請天下的藩王,全都進京來談壹談呢?”
“哦……”徐階精神壹振,片刻後卻又搖頭道:“這個節骨眼上,他們是不敢來京的。”
“本來就沒指望他們來。”沈默呵呵笑道:“這些藩王只敢在自己的領地上亂吠,卻沒膽子來京城走壹遭。”朝廷這陣子又是抓又是殺的,擺明了要跟宗室來硬的,那些貪生怕死的王爺們,怎麽敢這時候來京城自投羅網?
“妳是先料定了他們不敢來……”徐階有些明白道:“所以才發這個邀請?”
“正是如此。”沈默微笑道:“他們不是委屈嗎?現在我們就請他們來,給他們個說話的機會。來,他們沒這個膽量;不來,就現了原形。這時候,朝廷先申斥壹番,狠狠殺壹下他們的氣焰,然後再拋出新版的《宗藩條例》,可能會出奇的順利。”
“妳這也算是……”徐階呵呵笑道:“打壹個巴掌,給壹個甜棗了。”
“這還是老師教我的。”沈默輕飄飄壹頂高帽送過去,果然讓徐閣老大爽。
※※※
兩人正談得入巷,外面響起了敲門聲道:“閣老,六百裏加急!”
徐階停下談話,指指屏風後,示意沈默回避壹下,沈默趕緊起身閃到後面去……他並不知道,在他之前,只有壹個人能享受這種待遇。
片刻的安靜之後,終於聽徐階沈聲道:“下去吧……”然後那人應壹聲,傳來關上門的聲音。
“出來吧。”徐階的聲音變得有些低沈。
沈默從屏風後閃身出來,輕聲問道:“老師,出什麽事兒了?”
“自己看……”徐階淡淡道,說完便閉上眼睛。
沈默穩壹下心神,伸手拿起桌上的帛書……那是徐階剛從竹筒裏取出來的……打眼看了過去,只見上面寫道:‘下官浙江巡撫王本固急奏:下官於去歲臘月三十日,按朝廷諭令前往平湖。接管胡宗憲之兵權,然浙江兵將受胡某蠱惑,非但拒絕接受下官指揮,且毆打驅逐下官護軍,氣焰極為囂張;下官以大局為重,暫退杭州,並著浙江總兵盧鏜、水軍提督俞大猷等主要將領進城聽旨,然皆百般推脫,擁兵自重,實存不軌之心!其中壹切鬼蜮,皆由胡某陰使,其司馬昭之心,於江南已是路人皆知。還請朝廷速速決斷,以免釀成大患!’
還沒看完,沈默便出了壹身冷汗,這王本固也太狠毒了吧,存心置胡宗憲於死地啊!
對於東南發生的事情,沈默比誰都清楚……為了顧及胡宗憲的面子,更為了局勢的穩定,朝廷並沒有發明旨令胡宗憲交出兵權,但確實已經幾次在行文中暗示他,主動請辭東南總督壹職;徐閣老也算很夠意思,準許他以兵部尚書加少保銜榮休,也算是保住了晚節。
如果知道起初朝廷的意思,是將胡宗憲押解進京,仔細審查!便可知沈默在其中付出了多大的努力。但他並不接受這份好意,對朝廷的暗示置若罔聞,壹直都不肯主動下野。
不過在這件事情上,朝廷並沒有給王本固暫代胡宗憲的明旨……只是徐閣老以私信的形式,讓他跟胡宗憲私下談談,看看能不能交出兵權,雙方和氣收場,卻從沒讓他強取胡宗憲的兵權。
可王本固的二楞子精神顯然又壹次發作,認為跟胡宗憲這種人沒什麽好談的,只有高舉高打來硬的,明示他胡某人的罪過,才能彰顯朝廷的尊嚴。於是又壹次主動出擊,深深地刺傷了胡宗憲的自尊心,嚴重的侮辱了東南將士的感情,把原本就很緊張的局勢,搞得更加嚴重……
但現在的問題是,胡宗憲也不上書自辯,壹切都是沈默在這裏說,自然沒什麽說服力,就連徐閣老也十分嚴肅道:“我知道王本固和胡宗憲齟齬頗深,但老夫相信在這件事上,他不會開玩笑的。”方才融洽的氣氛蕩然無存,顯然不想再被此事拖累。
“老師容稟。”沈默連聲道:“胡宗憲更不可能有不臣之心,壹來,他乃忠貞之士;二來,他也沒這個能耐。”
“我聽說,東南的將士,都只知道有胡大帥,不知道有皇上。”徐階緩緩道。
“老師……”沈默壹撩下襟,跪在徐階的大案前,沈痛道:“這裏面壹定有天大的誤會,如果輕信壹面之詞,草率的捕殺重臣,待到真相大白時,會使大明蒙垢的!”
“可妳也是壹面之詞啊……”徐階嘆口氣道:“除了妳的同鄉同年,他的部下將領,可有誰為他說過好話?”
“……”沈默不禁語塞,世人都愛錦上添花,雪中送炭的卻沒幾個,嚴黨壹倒,都跟胡宗憲劃清了界限,不落井下石就算是厚道的了,誰又會替他說話,惹那壹身騷?
“而且這件事,肯定已經通了天。”徐階正色道:“王本固也是有專奏之權的,肯定在稟報內閣的同時,也直接在皇上那狠狠告了壹狀。”說著目光嚴厲的望著沈默道:“哪怕皇上近年來脾氣好了很多,也不可能容忍這種事發生!”
“可關口是,這件事根本沒發生。”沈默毫不躲閃的看著徐階道:“老師,壹切都是王本固壹人所言,浙江遠在千裏之外,幾天前,那裏到底發生了什麽,我們只能憑他們的奏報,也許等胡宗憲的來了,又是壹個版本!”
“他要是能上書的話。”徐階道:“事情哪會淪落到這壹步?”
“這次壹定會上書。”沈默咬牙道:“如果不上書,我也沒什麽好說的了。”
兩人默默的對視,首輔值房裏的空氣,仿佛都要凝滯了。
就在這時,外面壹聲奏報,打斷了裏面人的沈默:“六百裏加急,東南總督胡宗憲來報。”
沈默面上流露出壹絲輕松,徐階擺擺手,示意他哪來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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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沈默再次從屏風後轉出,徐階已經將胡宗憲的奏報,擺在了他的面前。
果然上面又是另壹種說法,據胡宗憲所報,自從王本固升任浙江巡撫,總管東南錢糧之後,便對軍隊百般克扣。致使他許多戰前的承諾無法兌現,就連過年的犒賞都只發了兩成,因此導致士氣低落、軍心不穩;而王本固那廝不僅不設法安撫,反而擅入軍營,體罰軍官,致使部隊險些嘩變,唯恐不可收拾,其才倉皇而退。胡宗憲請求朝廷立即撤換王本固,補發所欠軍餉,並派員安撫官兵,以穩定東南局勢。
“真讓妳說對了。”徐階瞥沈默壹眼道:“果然是各執壹詞,針鋒相對啊。”
“就說這雙方壹掐架。”沈默訕訕笑道:“這話都聽不得。”
“妳在這兒等著。”徐階起身道:“連續兩個六百裏加急,老夫必須立刻稟明皇上了。”要是連這個都不稟報,那皇帝真要問壹句,拿我當擺設嗎?
“學生還是先出去等著吧。”雖然不至於發生‘林教頭誤入白虎堂’的橋段,但這畢竟是軍機重地,自己還是避嫌的好。
“不是讓妳在這兒幹等的。”徐階指壹指桌上的壹摞奏本道:“這是各省在正月裏送來的奏本,本本都是重大、緊急的事情,妳把他們看完,按自己的意思票擬壹下。”所謂票擬,就是把意見寫在小紙條上,夾在看過的奏折裏。這是內閣最初獲得權力的源頭,但到了夏言、嚴嵩、徐階當權時,因為皇帝極少會駁回內閣的意見,已經改為直接在奏折上用藍筆批閱了。
現在徐階讓沈默學著看奏折、草擬處理意見,很明顯有栽培的意思……說句題外話,這在以前,只是張居正的專利,也不知徐閣老現在是個什麽想法。
徐階自然表情微微激動,應壹聲,便站在大案邊上,開始翻開第壹本奏章。
“拿個凳子坐下,慢慢地看。”徐階在他身邊站了片刻,殷殷囑咐道:“治大國如烹小鮮,不論天塌下來,主事的人都不能急,穩下心來,看明白、想清楚、慎之又慎的下定決策。”說著笑笑道:“對於宰輔來說,猶豫不決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莽撞草率,千萬要切記,這裏的每壹個決定,都會影響千萬人的命運,甚至是國家的興衰。”
沈默本來還不覺著什麽,讓徐階這麽壹說,頓感手中的奏章沈重無比,看每個字都感覺費力無比。
見他的樣子,與當初的張居正如出壹轍,徐階嘴角掛起壹絲會心的笑容,悄悄離開了值房,穿戴整齊後,捧著奏本,直往聖壽宮而去。
到了宮外,才知道皇帝正在,要說對修煉的癡迷程度,嘉靖絕對是骨灰級的,明明病得都下不了床了,還堅持每天午時打坐,只是時間要短很多。
徐階整日在宮裏,對此了若指掌,本是捏著點來的,誰知今日皇帝還沒收功,不由驚奇問道:“怎麽今日用時如此之長啊?”
在外面伺候的馬全小聲道:“好像是已經收功了,然後皇上又叫拿金錢,似乎在裏面蔔卦。”
“蔔卦……”徐階微微皺眉,待了壹會兒,又低聲問道:“今早有奏報嗎?”
馬全點點頭道:“南方的,兩個呢。”
徐階明白了,便不作聲,等著皇帝收功,壹直等到晌午,裏面才有了動靜,只見老太監李芳蹣跚出來,朝徐階拱拱手道:“皇上說,您老準來,果然是料事如神。”
徐階朝李芳抱拳道:“公公,下官可以進去見皇上了嗎?”
“皇上累了……”李芳微微搖頭道:“不想見您了。”
“啊……”徐階有些吃驚,不知自己怎麽惹到皇帝了。
“您別誤會。”李芳道:“皇上真的是累了。”
“是……”徐階微笑道:“那下官先回去,晚些時候再來。”
“大人走好……”李芳說完壹拍腦袋,歉意道:“大人留步,瞧我這記性,這是皇上讓給您的。”說著從袖中掏出壹張紙片。
徐階趕忙雙手接過,也不打開,便朝宮裏磕了個頭,捧著離開了聖壽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