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八三章 從此不再恨

　　“還有壹個？”沈默有些糊塗道：“還有個什麽？”
　　“笨小子，妳媳婦懷的是雙胞胎！”殷老爺心疼道：“妳要累死我閨女啊！”
　　沈默樂得直憨笑道：“沒有，就是比較會遊泳。”
　　殷老爺當然聽不懂他什麽意思，只以為他樂傻了，笑罵壹聲道：“楞在外面幹什麽？還不趕快進來！”
　　沈默搖頭道：“我這身上沾了殺氣，現在可不能進去，還是先去洗個澡，換身衣服吧。”便急忙忙跑出去，不多會兒轉回時，已經換上了便裝，頭發也有些濕漉漉的，顯然還洗過澡。
　　“還真講究呢。”見他這個樣子，殷老爺打趣笑道：“猜猜又生了個男孩，還是女孩？”原來沈默家老二，沒等他爹回來，便已經出來了。
　　“都行啊。”沈默呵呵笑道：“最好壹兒壹女，那若菡就不用再辛苦了。”
　　“這次妳猜錯了。”殷老爺搖頭笑道：“是壹對臭小子。”
　　“是嗎？”沈默便往裏屋行去，走到壹半才回頭道：“對了，爹，我爹呢？”壹般人就讓他這個‘向爹找爹’給弄糊塗了，但殷老爺是二般的。他明白沈默問得是沈賀，便不無羨慕的指指門外道：“知道兩個都是孫子，妳爹便跑出去了，叫也叫不回來。”
　　三尺忙在邊上搭話道：“大人請放心，鐵柱跟出去了。”
　　“嗯，我爹看來也高興壞了。”沈默走進產房去，那些丫鬟仆婦便圍上來向他討賞，沈默呵呵壹笑道：“都有，都有，等會兒管三尺要去。”便把她們都打發出去。
　　此時屋裏便只剩下知府大人壹家四口，沈默看見若菡面色蒼白的朝自己微笑，身邊安靜躺著兩個沈睡的寶寶，壹種血脈相連的感覺油然而生，讓他不禁鼻頭發酸。
　　緊走兩步上前，輕輕握住妻子的手，四目相對間，便已是千言萬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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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大戶人家來說，孩子生下來，便怎麽都好辦了，早就準備好的乳母、丫頭，會擔負起大部分養育任務，若菡現在要做的，是復原身體，休養生息。
　　老大的乳名沈賀早就想好了，就叫阿吉，然後沈默又問他，老二叫什麽。
　　沈賀想壹想道：“問問妳嶽父吧。”
　　“這是您老的權力。”沈默笑道：“還自己做不了主嗎？”
　　“當然不是。”沈賀嘆口氣道：“妳嶽父雖然家財萬貫。心裏卻孤苦的很，蓋因沒個姓殷的，再多的家財也給了外人。”
　　“爹的意思是？”沈默輕聲問道。
　　“正要跟妳商量……”沈賀緩緩道：“這兩個孩子，壹個姓沈，另壹個姓殷，如何？”
　　“我沒意見。”沈默呵呵壹笑道：“反正都是我的兒。”
　　“那好，我這就去跟他說。”見兒子並不反對，沈賀便急匆匆去找殷老爺了。
　　殷老爺壹聽自然開心的不得了，但怕女婿不高興，便還待推辭。沈賀笑道：“這事兒就是他主動提出來的。”
　　殷老爺這才徹底放心，高興地點頭道：“賢婿……賢婿果然是好孩子哇……”
　　“那到底叫什麽名字呢？”沈賀問道。
　　“這個麽，要好好考慮考慮。”殷老爺笑得合不攏嘴道，心說，總要比那‘阿吉’什麽的強壹些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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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真想拋開壹切，與妻兒共享天倫之樂，然而俗務纏身，需要他的人和事太多，讓他只能短暫溫存，便不得不重新回到簽押房中。
　　“二位伉儷請坐。”雖然心裏對不看時候的訪客很不爽，但他面上的笑容沒有半分折扣。請突然造訪的何心隱夫婦坐下，有些不解道：“不是讓二位先回江西暫避嗎？怎麽又回來了？”為了兩人的安全著想，沈默讓他們消失壹段時間，然後何心隱恢復本來的身份，出來接受朝廷的封賞。
　　“大人的好意，我們豈能不知。”何心隱難得的放低姿態，這讓沈默有些奇怪，何大俠可是個鼻孔朝天的大憤青，現在又圓滿完成了艱巨的任務，按說更應該目中無人才是，怎麽反倒謙虛起來了？
　　卻又聽何心隱道：“不知我們這次立得功有多大？能得到什麽封賞？”
　　沈默心說：‘原來何大俠也是個俗人啊。’但面上仍很莊重道：“二位是此次的頭號功臣，朝廷肯定會重賞，除了豐厚的財物之外，何大俠應該可以得到世襲錦衣衛千戶的武職，當然如果妳不願意，我也可以保舉妳為六品文官，直接掌管壹州。”
　　“我能換壹個條件嗎。”何心隱搖頭道：“用我所有的賞賜。”
　　“什麽條件？”沈默笑問道。
　　何心隱看看鹿蓮心，她便道：“換我姐姐姐夫的平安。”說著俯身給沈默磕頭道：“請大人成全。”
　　沈默忙道：“嫂子快快請起。”
　　“如果您不答應，我便跪死在這裏。”鹿蓮心堅決道：“您知道，我是說到做到的。”
　　“我知道，我知道。”沈默苦笑道：“何大哥，妳也不勸勸嫂子。”
　　“大人。”何心隱面色尷尬道：“其實我也有這樣的意思，那徐海雖然惡貫滿盈，但對終究還有些用處，請大人饒他則個，讓他戴罪立功吧。”
　　“朝廷不是已經赦免他了嗎？”沈默笑道：“那麽隆重的受降儀式，妳們沒看到嗎？”
　　“看到了。”何心隱沈聲道：“卻也看到徐海那蠢貨，戲弄諸位大人。為自己埋下殺身的隱患。”
　　“沒那麽嚴重。”沈默沈聲道：“放心吧，壹切有我，我沈默說到做到，只要徐海安分守己，我就會護他周全的。”
　　兩人有些錯愕地看著沈默，顯然想不到他會答應的這麽痛快。
　　沈默沒有告訴他們答案，他只是把目光投向了遙遠的西方……
　　他沒法告訴他倆，現在這個世界，已經進入了大航海時代，也可以成為‘大海盜時代’，最為世界矚目的，是那些掌握了高超航海技術，極富冒險精神的航海家不假，而他們往往還有另壹個身份，那就是海盜。
　　海盜在這個特殊的年代裏，作為最新銳、最符合時代潮流的力量，與各自的國家緊密聯系，狼狽為奸，共同攫取著無盡的財富，將勢力的觸角，伸向全世界！
　　沈默知道，在稍近壹些波斯灣，阿拉伯人赦免了罪大惡極的波斯灣海盜。命其為他們打劫歐洲人的船隊，抵禦其對阿拉伯世界的入侵！
　　在遠處的島國不列顛，女王伊麗莎白赦免了臭名昭著的海盜德雷克，將其收編為皇家海軍，為西班牙的無敵艦隊敲響了喪鐘。
　　我總不會連個婦人都不如吧？沈默如是自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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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晚大張宴席。降服徐海，沈默添子，真可謂雙喜臨門，哪有不大事慶賀之理？府衙中張燈結彩，壹拉溜擺開了上百張八仙桌，桌上菜肴琳瑯滿目，瓜果堆積如山。美酒品種繁多，百多名身份不同的客人，齊聚壹堂，共慶此次大勝，兼賀沈大人喜得雙子。
　　來賓中有布政使、按察使壹直到各府知府這樣的大員，也有他們隨行的幕友師爺，還有蘇州城的縉紳耆宿，反正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彼此間相互敬酒，大聲說笑，氣氛歡騰而熱烈。
　　還有個昆曲班子伴奏助興，鑼鼓鏘鏘，絲弦悠悠，旦角兒、青衣們不斷地向席上飛著媚眼；還有些個妖艷輕浮的女子，圍繞在這些大人身邊，為他們斟酒，陪他們說笑，故意讓他們占便宜，把些個平日裏道貌岸然的大人們，弄得眼花繚亂，想入非非，渾沒發現，兩位主角已經悄然離了花廳……
　　蘇州府簽押房中，沈默請胡宗憲上座，胡宗憲不肯，執意要跟他東西昭穆而坐。
　　“部堂何必要折殺我呢？”沈默苦笑道：“在東南誰能跟您平起平坐？”
　　“妳就可以！”胡宗憲爽朗笑道：“此役過後，蘇松巡撫非妳莫屬，我這個東南總督雖然名義上是妳的上級，可實際上跟妳分管江浙，兩分東南。”
　　沈默定定望著胡宗憲，苦笑道：“部堂真覺著徐海歸順之事，這麽簡單就完了？”
　　“哦，拙言以為呢？”胡宗憲問道：“還有什麽事兒比招降徐海更困難嗎？”
　　“有，善後。”沈默揉著睛明穴道：“徐海這次是真降了，可朝廷似乎壹點準備也沒有。”說著兩手壹攤道：“至今我也沒看到，兵部戶部有任何行文，說這些人如何安置、給予什麽待遇。歸在誰的麾下。”
　　“拙言，妳是聰明壹世糊塗壹時啊。”胡宗憲搖頭笑道：“那些東西是永遠等不到的。”
　　“部堂的意思是？”沈默面色凝重地問道。
　　“不錯，實話告訴妳吧，拙言。在內閣與六部看來，招安只是權宜之計。”胡宗憲沈聲道：“那些大人們不會容忍，壹個讓他們丟盡顏面的海盜，與其共列朝班的，所以徐海必須消失！”
　　見沈默默然不語，胡宗憲冷聲道：“怎麽，妳有不同的想法？”
　　“我已經答應了徐海，只要投降就有活路。”沈吟片刻，沈默輕聲道：“這件事，您在回信中已經首肯。”說著擡起頭來道：“您不是說，陛下也是答應的嗎？”
　　“陛下傳的是口諭！”胡宗憲沈聲道：“拙言，妳不會要賣了我吧？”
　　“當然不會。”沈默緩緩搖頭道：“我只是覺著，朝廷的信義是無價的……這件事兒已經廣為人知，朝廷也壹直沒有否認，如果現在突然變卦，讓天下人如何看朝廷，誰還敢相信我們？”
　　“行大事者不拘小節！”胡宗憲沈聲道：“拙言，妳莫要兒女情長。”
　　沈默深吸口氣道：“請部堂大人三思。”
　　胡宗憲似乎有些生氣，他站起身來，背著手踱兩步，緩緩道：“或許這件事上，我是有些背信棄義了。”說著轉身定定望著沈默，揮舞著手臂道：“但我做的是對的！無論如何，我所做的壹切並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大明，為了東南百姓！我也顧不上些許罵名了！因為還有壹個更可怕的對手在等著我！”
　　他說的是王直。徐海雖然與王直其名，但那是因為前者兇猛高調，後者隱忍低調的緣故。其實行內人都知道，與老船主王直比起來，徐海這個後輩，無論從實力還是影響力上，都遠不是壹個等量級。
　　汪直實在太強大了！除了他的三萬嫡系部隊外，受他控制和影響的倭寇多達近十萬人，占全部人數的七成，現在徐海壹死，他更是有壹統江山、唯我獨尊的意思了。
　　而東南能夠調集的全部兵力不過十余萬人，還要防守直浙兩省，武力解決根本不可能。
　　那麽能否像對付徐海壹樣，用計解決王直呢？就連沈默也不抱希望，因為王直不是徐海那種魯直的武夫，他已經出來混了幾十年，見慣了各種陰謀詭計，本身也變得詭計多端，大大的狡猾，不被他算計就該燒高香了，還想要算計他？那真是難於上青天啊。
　　而且話說回來，王直和徐海兩人的影響力，也是截然不同的。徐海沒有老大風範，資歷也還淺，對其它海盜影響力有限，幹掉他沒有任何後遺癥。但王直手下幾十股勢力，都受他的約束，如果他要是沒了，江浙壹帶必然出現群魔亂舞的局面。
　　有這樣壹個幹不掉又殺不得的人物在，胡宗憲的平倭大業就永遠看不到成功的那壹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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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對著唱高調的胡部堂，沈默的大腦飛速旋轉，終於緩緩開口道：“部堂大人說得好，海盜之王不是徐海，而是王直！我敢斷言，如果殺了徐海，那就永遠斷絕了消滅王直的可能！”
　　“消滅王直？”胡宗憲的目光，終於現出壹絲波動。
　　他突然拋出‘剿滅徐海’的命令，讓沈默有些措手不及，然而沈默不愧是沈默，轉眼之間，便想出了對策，那就是胡宗憲消滅王直的欲望——有道是擒賊先擒王。就像沈默說的，徐海不過是壹員猛將，王直才是那有決定意義的海盜之王！
　　但胡宗憲卻不是個輕信之人，短暫的動容後，他又恢復了那種古井不波，淡淡道：“妳曾經對我說過，王直不能死，他壹死頓時東南大亂；現在卻又說消滅王直，拙言，人說話要負責啊。”
　　沈默心裏這個氣啊，心說，妳自己就是個食言而肥的家夥，還好意思教訓別人！但他已經胸有成竹，自信的對胡宗憲道：“要消滅倭寇，確實不能殺王直。但不殺王直，並不代表不能消滅倭寇！”
　　胡宗憲聽糊塗了，但沈默話裏明顯有門，這讓他沒法再保持冷臉，不由苦笑道：“拙言，妳這是說繞口令呢？到底什麽意思，直說不行嗎？”
　　“我的意思是……”沈默淡淡道：“把王直誘上岸，大事必成！”
　　“誘上岸？”胡宗憲有些明白沈默的意思了，輕聲問道：“妳的意思是，挾天子以令諸侯？”說著笑笑道：“我就是打個比方……”
　　沈默不在意地點點頭道：“部堂英明。”
　　“那如何做到呢？”胡宗憲饒有興趣道：“若是能召之即來，我也不用這麽發愁了……不瞞妳說，這主意我早就有，光勸降信便寫了十多封，可都是泥牛入海無消息。”
　　“這就要對癥下藥了。”沈默端起茶盞，恢復了溫和如玉的模樣，淡淡笑道：“徐海是個武夫，所以吃軟不吃硬；王直是根老油條，所以得軟硬兼施……咱們以前，軟的足夠了，可硬不起來，所以沒法讓人家正視，說什麽都白搭。”他故意沒有口下留情，就是為了讓胡宗憲正視己方的不足。
　　胡宗憲果然老臉微紅道：“那怎麽才能……硬起來呢？”
　　“原先咱們沒辦法。”沈默笑道：“可現在麾下有壹員大將，足以擔此大任，實在是天賜良機啊！”
　　“哪位大將？”胡宗憲先是驚喜莫名，轉眼便猜到沈默所指，沈聲道：“妳是說，徐海？”
　　“部堂英明！”沈默點頭道：“正是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