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六零章 較量（壹）

　　“是……”馬森輕聲應下，然後又有些搞不清道：“是現在就叫來，還是主子收功以後？”按照多年的習慣，現在是嘉靖練功的時間了。
　　“直接來吧……”嘉靖搖搖頭，低聲道。他的身體每況愈下，最近半年，每天只能勉強打坐壹個時辰，還得分成三段，每次都要靠意誌強撐，苦不堪言，現在心中的執念被打破，他也沒了堅持下去的動力。
　　馬森下去，沒多回兒，又響起腳步聲，嘉靖不耐煩地低喝道：“又有什麽事兒？黃錦就不會像妳這樣！”
　　“主子，奴才在……”壹個壓抑著激動，帶著哭腔的聲音輕輕響起：“奴才給您送藥來了。”
　　嘉靖倏然睜開眼睛，便見黃錦捧著藥碗，從門口慢慢挪進來，臉上雖然貼了膏藥，但還是青紫壹片，壹只左眼腫得睜不開，走路時腿腳也不靈便，顯然是受了大罪。
　　嘉靖有些心疼道：“怎麽壹天工夫，就把妳給弄成這樣了？”
　　“誰進詔獄不得扒層皮？”見皇帝還是關心自己的，黃錦心裏高興，強笑道：“多虧主子這麽快，就讓奴婢回來了，要不，要不……”說著又淌下淚來。
　　“行了，壹會哭，壹會笑，跟個傻小子似的。”嘉靖笑笑道：“快服侍朕吃藥吧。”
　　“唉。”黃錦趕緊把熱騰騰的藥湯，倒進個溫玉杯中，又兌了點蜂蜜，自己舀壹勺嘗嘗，覺著不苦也不熱了，再端給嘉靖。
　　嘉靖接過來，壹口喝幹，黃錦又去倒另壹杯……要不怎麽皇帝離不開他呢，想把皇帝伺候舒坦了，可不是壹朝壹夕的功夫。
　　用了藥，黃錦又端清茶給皇帝漱口。也許是心理作用，嘉靖感覺舒坦壹些了，靠在軟榻上，看著黃錦道：“知道為什麽把妳送去詔獄嗎？”
　　黃錦正在收拾器具，聞言趕緊停下手中的活，小聲道：“是奴婢多嘴多舌了。”
　　“妳平時話就多，嘴上沒個把門的。”嘉靖淡淡道：“朕怎麽從來不罰妳？”
　　“奴婢不知……”黃錦小聲道：“請主子訓斥。”
　　“因為妳原先那都是無心之言，無心為過，雖過不罰。”嘉靖伸展壹下四肢，感覺渾身酸痛，皺眉道：“過來給朕按按。”
　　黃錦趕忙膝行上前，把皇帝的腿擱在錦墩上，為他小心的揉捏，便聽嘉靖道：“但妳昨天早晨那番話，顯然是有心為善，有心為善，雖善不賞！何況妳安的也不是善心，而是私心！”
　　黃錦的心怦怦直跳，下手就重了點，痛的嘉靖齜牙道：“妳想捏死朕啊？”
　　黃錦趕緊請罪，嘉靖卻搖搖頭道：“知道朕為何又這麽快，把妳放出來嗎？”
　　黃錦的腦子已經不轉了，茫然的聽著嘉靖道：“朕告訴妳，是因為馬森借機在宮裏安插親信，排除異己……”頓壹頓，皇帝閉上眼道：“而且他的私心，比妳大多了……”
　　嘉靖這番話，黃錦聽不懂，卻把正好去而復返的馬森嚇得癱軟在地，自家人知自家事，定是他在裕王府的那番忠心表白，傳到皇帝耳中了。想到錦衣衛的頭目都下了獄，東廠更在自己的掌握中，顯然皇帝在暗中還有耳目，監視著自己的壹舉壹動。
　　嘉靖雖然微閉著眼，但顯然看見馬森了，冷冷道：“朕還沒死呢，就準備投靠新主子了？”
　　馬森登時汗如漿下，從門口爬到禦階前，砰砰的磕頭道：“奴婢萬萬沒有大逆不道的想法，只是覺著那張居正說的有理，皇上和王爺終究是父子，我們做家奴的，怎麽也不能火上澆油……”
　　“朕不惱妳和稀泥。”嘉靖冷酷道：“朕惱的是，妳當著朕面，管王金他們叫仙師，背後卻壹口壹個妖道！究竟存的什麽用心？！”
　　“奴婢該死，奴婢這就撕了這張嘴！”馬森使勁把嘴擰成朵菊花，涕淚橫流道：“奴婢以後再不敢胡說八道，再不敢東想西想了……”
　　“行了……”嘉靖不耐煩地喝止，望著跪在面前的黃錦和馬森，面露森森的笑容道：“要是連妳們都看不透，朕還當什麽皇帝？這次饒了妳們，守好做奴才的本分，再有第二次，就去找陳洪做伴吧……”
　　“是……”噤若寒蟬的兩位大太監，都像從水裏撈出來的，沒有壹絲力氣。
　　“把他們叫進來吧。”嘉靖知道大臣們已經等久了，故意讓他們在外面多跪壹會兒。
　　“是。”馬森滿頭大汗的爬了起來，腳步踉蹌著退了出去，他剛才跪的地方，竟出現壹塊明顯的水漬。嘉靖沒心緒笑他，因為冷汗也從自己的額間流了下來，眼前壹陣陣發黑……原來方才的發作，已經讓他透支了。
　　其實何止是他們？嘉靖同樣滿是無力感，若是放在以前，他壹定會冷眼看馬森繼續鬧下去，也不會把黃錦放出來，但今天的嘉靖皇帝，已經沒了往日那種鬥破蒼穹，樂在其中的興致和精力，他對安寧的渴求，超過了以往任何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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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徐階諸臣上殿……”壹聲公鴨鳴叫後，窸窣的腳步聲響起，雖然梳洗整齊，但仍十分憔悴的徐閣老上殿了。緊跟在後面的是六部九卿那些堂官，沈默也低調的隨在後面。每個大臣的手中都捧著奏本，那是各自寫的辯狀……當然沈默手中那厚厚的壹摞，是詢問諸位大人的筆錄，為這東西，他不眠不休問了壹天壹夜，兩眼紅得像兔子，臉色也有些蠟黃。
　　嘉靖的雙眼壹直微閉著，直到眾大臣在禦階前跪了壹地，才睜開眼睛，目光森然的掃了壹遍，不帶感情道：“都拿了些什麽？”
　　“回稟皇上，乃是罪臣等寫的辯狀。”徐階低聲道。
　　“所辯何事？”嘉靖冷淡道。
　　“臣等與那上書的海瑞有無關聯。”徐階輕聲道。
　　嘉靖垂下眼皮，馬森便上前將那些辯狀壹壹收了，奉到皇帝面前。嘉靖的目光卻落在沈默懷中那摞筆錄上。
　　“沈默，妳為什麽不去問那海瑞，問那些言官，反倒盤問起元輔和各部堂官來了？”嘉靖問道。
　　“回聖上，您要微臣所查，壹是幕後有無主使，二是群臣有無串聯。”沈默輕聲道：“微臣竊以為，第壹件比第二件更重要。而有能力主使那海瑞的，只有諸位大人，所以先請諸位大人洗清嫌疑，乃重中之重，不知陛下聖意如何。”
　　“查清楚了麽？”嘉靖不帶感情地問道。
　　“查清楚了。”沈默聲音幹脆道：“諸位大人並不知情，這裏有問話的筆錄，請聖上禦覽。”馬森又過來，將沈默手中的壹摞筆錄也拿過去。
　　厚厚的兩摞奏本，擺在嘉靖面前，皇帝的面色陰沈，壹點要看的意思都沒有，反倒把目光投到遙遠的天際，仿佛對眾大臣說，又像自言自語道：“深山畢竟藏老虎，大海終須納細流……”
　　垂首跪著的徐階等人，這才微擡起了頭，壹雙雙滿是驚懼的眼中，似乎又有了希望的光。
　　嘉靖依然自言自語道：“大海終須納細流，納細流……”反復念叨好多遍，突然蹦出壹句道：“都燒了吧……”
　　眾大臣都楞住了，他們萬沒想到皇帝的雷霆之怒，竟有變成春風化雨的跡象！
　　“楞著幹什麽？燒了！”嘉靖的聲調提高，語帶不甘道，“把他們寫的這些東西都給朕燒了，朕壹個字也不看！”
　　馬森和黃錦這下聽明白了，趕緊把那些奏本抱到暖爐邊，壹本本的塞了進去，那設計精巧的青銅暖爐，立刻竄出了火苗，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
　　看那火光竄起，徐階心中的大石也落了地，用余光朝沈默投去贊許的壹瞥。這老頭才是大明朝最明白的壹個，他知道以嘉靖目下的心力，已經無法承受再壹場朝堂地震了，也肯定沒有‘大禮議’時的魄力，只要冷靜下來，斷不會拿自己的重臣動刀，所以出現這個結果並不意外。
　　但這有個前提，就是皇帝冷靜下來，畢竟在盛怒之下，誰認識‘理性’兩個字？這就要有人熄滅皇帝的怒火，除了言語上的勸說外，拖延時間也無比重要，顯然沈默幹得不錯，幫著他們這些人，度過了危險期。
　　毫不遲疑地，徐階代表群臣高呼道：“謝皇上仁德，臣等感愧莫名，無地自容……”說著謙卑的叩首行禮，眾臣也跟著五體投地。
　　“朕用人不疑。”嘉靖的聲音響起道：“相信自己不會看錯人，但願妳們對得起朕這份信任……”
　　“皇上恩德如天。”徐階又領著喊道：“臣等唯肝腦塗地，忠純以報！”
　　“不必唱高調！”嘉靖沈聲道：“朕關了妳們壹天半，想必都壹肚子委屈，不知為何遭此無妄之災，現在就把海瑞那個畜生的奏疏給妳們通閱，看看他是何等無君無父，看看古今哪個帝王，能忍受這份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