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四四章 形勢逆轉（中）

　　當土匪漫山遍野的冒出來，將壹支小小的運糧隊轉瞬淹沒後。站在半山腰的賴大龍頭，暗暗松了口氣，對身邊人道：“看來官軍上次是瞎貓碰到死耗子啊。”
　　邊上壹幹大小寨主附和笑道：“就是，哪能變這麽快？”又有人小聲道：“光聽老欒自己說，誰知他和李珍幹得什麽好事兒。”“就是，這人心思最難琢磨了，大龍頭也得防著點。”
　　“休要背後說我兄弟。”賴清規雖然不讓說下去，但他的目光變得陰沈起來，顯然這話說到了他的心靈深處。
　　這時，壹個嘍啰從山下飛奔上來，跪在賴清規面前道：“大，大龍頭，下面人嚷嚷著要見妳。”
　　“不見不見。”賴清規不假思索的拒絕道。畢竟是鄉裏鄉親，難免沾親帶故，萬壹要是認識的話，面上有些過不去。
　　“山上的大王。”下面人的目光跟著嘍啰，也看到了山上的賴清規等人，雖然瞧不清相貌，但知道他們必是頭領無疑，便聲嘶力竭的大喊道：“手下留情啊，壹寨子老小，就指著這些糧食過冬呢……”
　　“呸！”賴清規喝壹聲，聲音喑啞地吼道：“忘恩負義的東西，弟兄們為咱們山民拼死拼活，妳們卻吃裏爬外！”他定睛壹看，見幾個手下拉著個拼命掙紮的畬老，正是這個老人在朝自己求告。
　　“對付這些吃軟怕硬的東西，就得讓他們知道厲害。”大小頭目們在邊上煽風點火道：“不給他們點厲害看看，不知道馬王爺三只眼！”
　　賴清規被煽乎的頭腦壹熱，便吩咐跟班道：“把我的西洋銃備好！”親隨跟班趕緊取出把尺許長的短槍來……這是他重金從廣東那邊的佛朗機人手中買來，作為自己身份的象征。而且實事求是講，無論威力還是精度，這西洋槍就是比官軍的三眼火銃強多了。
　　跟班從槍口中塞入火藥，用鐵條樁實火藥，再放入三顆鐵彈，取火刀火石點燃紙媒，將短槍和紙媒遞給大龍頭。
　　只見賴清規壹手接過那短槍，歪頭瞇眼，將槍口瞄住那畬老的頭，壹手用紙媒點燃了藥線。身邊的大小頭目屏息凝氣，巴掌舉得老高，準備給大龍頭喝彩。
　　便看那藥線‘刺刺’的越燒越短，終於轟的壹聲震響發射出去。邊上人都感覺壹股熱氣撲面，就見大龍頭身周煙霧彌漫，臉都看不清了。眾人不禁心道：‘佛朗機人的玩意當真邪門。’
　　這是小風壹吹，煙霧散去，大龍頭的身形重新清晰起來，眾人只見他仍然保持著單手舉槍的瀟灑動作。頓時壹片喝彩聲，都道：“老大妳太威武了！”
　　雖然手臂已經酸麻的微微發抖，但能把這幫兔崽子鎮住，賴清規覺著還是很值得。他使勁控制住嘴角不要上揚，沈聲道：“打中了再叫也不遲！”
　　眾人便壹起往山下看去，只見大龍頭開槍的方向，好家夥，整整趴倒了壹片！就有人震驚道：“這威力也太大了，拿這個朝土圍子來幾下，還不直接轟踏了……”
　　這回卻沒人附和，因為大家看到那些趴在地上的人，又窸窸窣窣的爬起來了。數壹數，壹個都不少，更讓人無語的是，那被瞄準的畬老，也全須全尾，在那拍身上的土呢。
　　“沒打著……”土匪中最不缺說實話的……或者叫缺心眼的，不顧大龍頭鍋底壹樣的臉色，脫口而出道。
　　“胡說八道！”但也不缺睜眼說瞎話的，馬上出聲呵斥道：“大龍頭彈無虛發，怎會打不著呢？”
　　那被罵的便瞪大了牛眼四下看。突然驚喜道：“還真是哩……快看，把那馬打死了！”順著他指的方向，眾人果然看到壹頭青騾子，倒在了血泊之中……只是距離那畬老，足足有五丈遠呢，這準頭，也太太、太那啥了吧……
　　“對呀，本來瞄得就是騾子嘛……”馬屁精轉舵倒是快，馬上高聲道：“誰說大龍頭瞄的是人了？”說著滿臉笑嘻嘻道：“對吧，大龍頭。”
　　“逑！”賴清規黑著臉對那畬老道：“這次老子手下留情，再敢跟官府勾結，那馬……哦不，騾子，就是妳的下場。”說完把槍往地上壹扔，轉身離開了山腰。跟班的趕緊俯身拾起短槍，捧在懷裏，緊緊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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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個小插曲並不會對勝利造成影響，滿載而歸的隊伍回到山寨，賴清規便下令犒賞弟兄，並等候另外兩路的消息。
　　第二天上午，欒斌也帶人回來了，賴清規率弟兄們出迎到寨口，卻見他們兩手空空，壹行人垂頭喪氣的上了山。
　　“不要緊，人都回來就好。”賴清規還是有些老大風範的，安慰小舅子道：“許是消息有誤，撲空了也正常。”
　　邊上那跟著出去的倉大使蹦出來道：“咱的情報是準確的，眼見著那麽長的車隊過去，三當家就是沒讓動手。”
　　“咋了？怕有詐？”賴清規耐著性子問欒斌道。
　　“大哥，這事兒咱進屋再說。”欒斌看看左右，低聲道。
　　見這麽多人確實沒法開口，賴清規點點頭，壹揮手道：“都滾逑去吧……”手下人等轟然散去，兩位大佬也走進了大堂。
　　壹沒了外人，賴清規登時拉下臉道：“老三，妳到底什麽意思？不想幹就早說！”
　　“大哥，我沒那個意思……”欒斌嘆口氣道：“只是覺著，這裏面可能有詐啊。”
　　“有什麽詐？”賴清規指著外面道：“白米白面都搶回來了，妳不會認為那是假的吧？”
　　“當然是真的。”欒斌輕聲道：“在等待的時候，我仔細想了這事兒，越想越不對勁……從外面運糧食進來有多難？光管著好幾萬大軍吃喝，恐怕就讓官府吃不消了，咋就這麽大方，上萬斤上萬斤的分給各村呢？”
　　“收買人心唄。”賴清規撇撇嘴道：“這有什麽難猜的。”
　　“問題就在這兒。”欒斌定定地看著賴清規道：“官府送糧食，目的是收買人心，我們卻把已經屬於山民的糧食搶走了，這又算什麽呢？”
　　“算什麽？”賴清規有些不耐煩道。
　　“傷害人心啊！”欒斌聲音低沈道：“這是把他們往官府那邊推……”
　　“就不信本鄉本土，幾代人的交情。”賴清規重重地壹拍桌子，那飽受摧殘的木桌發出‘吱呀’壹聲呻吟。
　　欒斌耐心解釋道：“古人有句話，叫人心似水、民動如煙。大當家的，這民心最容易失去。”說著嘆口氣道：“誰給的好處多，他們心就向著誰……”便正色道：“我琢磨著，官府就是想跟咱們來壹場民心上的較量，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無立錐……這招狠啊，大哥咱們不能掉以輕心啊。”
　　“這就是妳在草堆子裏憋了三天，想出來的道理？”賴清規瞇眼望著他道。
　　“是。”欒斌點點頭。
　　“這就是妳又壹次空手而歸的理由？”賴清規的聲音越發生硬。
　　欒斌感到他到了爆發邊緣，但還是艱難地點頭道：“是……”
　　話音未落，便聽砰地壹聲，原來是賴清規將腰刀拔出來，狠狠地拍在桌上，又是壹陣吱吱嘎嘎的搖晃。只見他雙目通紅的盯著自己的小舅子，壹字壹句道：“老三妳給我聽好了，哥哥我從壹個飯都吃不飽的小乞丐，混到今天這種規模，靠得不是老百姓的擁護，是這個！”說著他又使勁拍拍自己的腰刀，面目猙獰道：“靠誰不如靠自己的刀！”頓壹頓，他的語氣緩和壹些道：“當然，還有妳們這幫肝膽相照的兄弟，但我不靠那些唯利是圖的愚夫愚婦，他們就是些墻頭草，誰的拳頭硬，誰最有希望贏，他們就站在誰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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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受到賴清規的自負和固執，欒斌知道自己說什麽都是白費了，有些疲憊地點點頭道：“大哥教訓的是，我知道了。”
　　“好兄弟，哥哥說話沖，妳又不是不知道。”賴清規以為對方被說服，頓感舒坦，也有心情顧及小舅子的感受了。
　　“大哥說這話就見外了……”欒斌勉強笑笑道：“弟弟我不懂事，還得哥哥教。”
　　“呵呵，好……”賴清規點頭獰笑道：“就是要給他們些厲害瞧瞧，我還不止搶這壹次，但凡還有這種事兒，也照搶不誤，堅決不能便宜了那些叛徒。”
　　“大哥說了算。”欒斌低聲道：“我累了，先回去歇會了。”
　　“去吧。”賴清規點點頭道：“好好歇兩天吧。”誰知話音未落，外面傳來稟報聲道：“大龍頭，黑甲軍也回來了。”當時出去打劫的有三支隊伍，除了他倆之外，就是李珍的黑甲軍，本來賴清規不想放過這個拉近關系的機會，要和黑甲軍壹起行動，但黑甲軍的統領說，他們只接受李家人的領導，現在大少爺只是被捕，並未被害，所以不方便受大龍頭的直接領導。
　　那壹刻，賴大龍頭嘴上誇他們忠義，心裏卻詛咒李珍盡快被官府處斬，這樣他就可以高舉為二弟報仇的大旗，獲得黑甲軍的死忠了。
　　這真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如果黑甲軍的統領知道自己壹番話，竟會給大少爺帶來這麽大的怨恨，肯定不會再堅持的。
　　可世上沒有賣後悔藥的，就像賴清規派黑甲軍出去劫道，如果再給他壹次選擇，他肯定會讓這些大爺在寨中歇著。但現在，他不得不面對他們的收獲了。
　　與壹無所獲的欒斌相反，黑甲軍的戰果絕對大大的——不僅壹下劫了五家，而且還有添頭贈送……原來除了劫回糧食之外，他們還帶回來三個畬老。
　　“該拿的當然要拿，但不該拿的就別。”對於眉毛胡子壹把抓的黑甲軍，賴清規唯有無奈苦笑，心說傻氣真會傳染啊，這壹年多跟著李珍，連這群兇人都變癡了。
　　看著神色委頓的三個畬老，欒斌也有些惱火道：“把這些黃土埋到脖頸的老頭弄回來幹啥？綁票？他們村裏沒錢，總不會是拉他們入夥吧？”
　　“不是入夥。”那黑甲軍的統領，面色果真賽張飛，壹雙眸子裏卻滿是堅定，便聽他壹字壹句道：“是換人。”
　　此言壹出，堂中登時安靜下來，欒斌露出恍然的神色，賴清規心裏老大不舒服，語氣有些生硬道：“誰讓妳自作主張了？”
　　誰知對方根本不服軟，硬邦邦的頂壹句道：“大少爺已經被抓了將近十天，諸位當家的從沒商量過怎麽救他，我們只好自作主張了！”
　　“妳……”賴清規好些年沒被人這麽頂過了，氣得拿起桌上的腰刀，便往他身上砍去。
　　那人也不閃躲，就任其砍在自己身上……雖然帶著刀鞘，但那股猛勁還是能把人的骨頭打折了。可他眉頭都沒皺，稍稍晃下身子，便站定不動了。
　　賴清規被他的堅定震動了，加之對方又是他意欲收服之人，所以片刻調整之後，他終於穩定了情緒，伸出大拇哥道：“我最欣賞妳們這種忠義之士，這次擅作主張，便不追究了。”
　　那人也不是全然死硬，還知道就坡下驢道：“多謝大龍頭不殺之恩，在下無以為報，只能肝腦塗地！”
　　賴清規心中不由壹動道：‘這不是暗示我，只要救回李珍，他們以後就聽我的了嗎？’頓時大為興奮道：“好哇……”說完自覺失態，趕緊坐回主位，擺起架子道：“我跟妳們的心情是壹樣的，無時無刻不想救回李珍兄弟，對吧，老三？”
　　“哦，正是。”欒斌點頭道：“妳先下去，我和大龍頭商議壹下，看怎樣做才妥當。”
　　待黑甲軍的人離開，欒斌道：“大哥。這次他們抓人回來，也算歪打正著。如果官府不答應換人，那他們假惺惺的爭取民心，就成了誰也不會信的笑話。”
　　“要是，他們答應換人呢？”賴清規陰著臉問道。
　　“拿幾個沒用的糟老頭子，換回李珍兄弟來不好嗎？”欒斌有些奇怪道。
　　“唔……”賴清規沈吟好長壹會兒，終是起身道“妳來辦這個事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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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兩日，龍南城的氣氛十分緊張，不時有大隊的官兵開出城去，又有快馬飛奔入城，使道邊看熱鬧的百姓紛紛猜測，不知發生什麽事情了。
　　結果第二天下午，確切消息傳出來了——那些運往各村寨的糧食，竟被山賊給打劫了好幾隊！
　　隔壹天後，又有更驚人的消息傳出——山賊們竟然劫持了幾位畬老，要求交換被俘的匪首李珍。登時街頭巷尾熱議紛紛，猜測著經略大人會不會答應叛匪的要求。
　　“絕對不能答應！”經略府簽押房中，也在展開激烈的爭論。沈明臣拍案而起道：“不能跟山賊妥協，否則後患無窮！”
　　“這不叫妥協。”話很少的余寅，今次不再沈默道：“只是交換而已。”
　　“別說那些沒用的。”沈明臣粗暴的壹揮手，走到沈默的大案前道：“我只知道，報捷的奏折早就到了北京，那李珍的處置權，早就不在咱們手裏了！”
　　見沈默不動聲色，他壓低聲音道：“大人，您肯定記得當年，默林公在處理王直壹事上，後來是多麽的被動吧？”
　　見沈默點了點頭，沈明臣語重心長道：“起先未拿住王直前，默林公可以隨心所欲的做出任何決策，而不用擔心有人說三道四。”停壹下，他面色凝重地望著沈默道：“但壹切都在王本固上報朝廷後變了，自此默林公便無法在此事上做主，還飽受各方面的壓力，讓個小小的王本固給欺負的夠嗆……這不是姓王的有多大本事，而是他恰好迎合了朝廷主流；而默林公也不是突然變得昏庸，只是他的想法與主流相悖……”
　　“主流？”沈默終於開腔，淡淡問道：“何為主流？”
　　“絕不跟敵人妥協，絕不跟敵人講條件！逮住的敵人絕不能放回去！”沈明臣道：“這是大明朝的壹貫作風，有太多人將其奉為圭臬，咱們不能擰著來呀！”
　　“放屁。”老好人余寅竟然爆出粗口，雖然他馬上就跟沈明臣解釋，不是在罵他，放屁的另有其人，但仍然氣哼哼道：“古人雲，兵無常形、水無常勢！世上沒有哪兩件事是相同的，不同的問題，就得用不同的方法處理，唯壹不變的，就是跟著情況變化！越是復雜越要靈活處理，哪來那麽多‘絕不’？”他顯然被觸動了傷心事，竟憤憤道：“該堅持原則的時候，就喜歡‘靈活處理’；該靈活的時候，卻要堅持原則！我看天下的事，八成都壞在這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