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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壹品

三戒大師

歷史軍事

  數風流,論成敗,百年壹夢多慷慨。   有心要勵精圖治挽天傾,哪怕身後罵名滾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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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八三章 府尊大人的壹天

官居壹品 by 三戒大師

2018-6-27 16:21

  大明嘉靖三十六年二月初三,是沈大人正式上班的日子。
  雖然臥房豪華,但枕邊無人,更顯屋大空曠,令人難捱,沈默只是在正房裏轉了轉,當晚便歇在了簽押房中。
  初三早晨天還不亮,睡得迷迷糊糊的沈大人,突然聽到雲板響聲,起初不想理會,翻個身繼續睡,誰知接連七聲雲板後,外面又依次響起壹通梆子,吵得他壹下站起來,推開門本想問壹聲:‘大清早吵什麽吵,要賣豆腐嗎?’
  卻看見歸有光領著提著水壺的幾個丫鬟,早就站在門口了。看到沈默開了門,歸有光笑道:“大人,您起來了?”說著壹揮手,幾個丫鬟便進去屋裏,拿盆子倒水,準備給府尊大人洗漱。
  沈默這才知道,原來那雲板、梆子聲,是叫自己起床呢,勉強笑笑道:“震川公早啊。”
  “屬下怕大人第壹天不習慣,才起早了點過來。”歸有光笑道:“不過顯然是多慮了。”
  沈默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待會兒我去大堂還是二堂?”他已經把歸老先生當成顧問了。
  “大堂。”歸有光答道:“大人今天首日升堂,當然要‘排衙’的。”
  “好的。”沈默點頭笑笑,便與他分開了,等歸有光走到內宅門口時,命人再敲五下雲板,外間各衙役,趕緊依次敲梆,這叫‘傳二梆’。表示長官已經起床梳洗,準備升堂了。
  ※※※
  在侍女的服侍下,沈默梳洗更衣、吃過早點,便穿過內宅門,來到二堂,再過寅恭門,到達大堂,堂內已是六房書吏到齊,三班衙役站定,只等府尊大人前來‘排衙’。
  在京時,沈默便聽說‘排衙’是京官最羨慕地方官的地方。官場上流傳著壹個段子,說京官與外任官相遇,外任官說:‘我愛京官有牙牌’。京官則羨慕地講:‘我愛外任有排衙。’
  所謂‘排衙’,就是正印官將手下的蝦兵蟹將集合起來,模仿皇帝上朝的極盡威風,其無盡快感,是連轎子都只能兩人擡的京官無法享受到的。
  正如朝廷的禮儀有很多種,‘排衙’也有多種細分,今天在大堂內舉行的是衙參,即府中佐屬官吏參見知府的儀式,正是模仿皇宮內百官上朝的場面、這‘小國君臣’的土朝會,倒也有幾分肅穆。
  待沈默從屏風後轉出,僚屬衙役們便跪拜參見道:“拜見大人!”
  沈默大步走上高出地面壹尺的方臺,那是他的公案與座椅擺放的地方。寬大厚重的公案,被深藍色的呢子桌布完全蓋住,其上擺放著文房四寶和簽筒,簽筒內插著紅綠頭簽。除了用來發號施令,代表權威外,這筒簽還有其它的用向——壹只簽筒的容量正好是戶部頒定的壹鬥米的容積,壹支簽子長度則是壹尺,碰到缺斤短兩的經濟糾紛,可以拿來當量具,不用再尋工具。
  看壹眼大案後面,高懸著‘政肅風清’四個大字,下面是繪滿江崖海水雲雁圖的富麗華貴的屏風,沈默端坐在案後的座椅上,環視大堂,他發現與昨日的空曠相比,今天多了許多擺設……
  只見大堂左側放置回避肅靜牌、青旗、杏黃傘、青扇、銅棍、皮槊等儀仗,右側則擺著他的所有職銜牌:蘇州府堂官、奉旨備倭、督察河務、江南市舶提舉。這是他目前的官銜,但還沒完,接著往下看——丙辰科壹甲第壹、六元及第、前浙江巡察、前浙江巡按監軍道、前翰林院修撰、前無逸殿司直郎、前詹事府右中允。林林總總十多塊職銜牌,讓他覺著自己似乎真的很厲害。
  這些儀仗和牌子是他身份與地位的象征,昨天進城時,就都打在大轎前頭,撐面子顯排場,不出行的時候就擺在大堂,繼續……撐面子顯排場。
  ※※※
  待眾官吏起身之後,沈默開腔道:“本官奉旨守牧壹方,當宣風化,平獄訟,均賦役,以教養百姓。然壹府之地,有民百萬,壹人之力,終難盡躬,故有諸位代本官理糧捕,理刑,稅課,照磨、籍賬、軍匠、驛遞、馬牧、倉庫、河渠、溝防、道路之事。”說著頓壹頓,目光掃過眾人道:“林林總總,著實讓人眼花。現在請諸位回去,將妳們各自負責的事情寫下來,午後送到二堂去,本官等著妳們。”
  眾官吏都覺著新鮮,卻也覺著沒什麽不妥,便領命各自告退,只剩下負責刑名的歸有光。沈默問他有什麽事情,歸有光道:“今兒是初三,放告的日子,從上任府尊去後,至今壹個多月了,恐怕要積壓不少狀子了。”
  沈默這才想起,按照大明例,每月逢三,八日為放告日,這壹天官老爺要接受百姓的告、訴,不由有些緊張道:“我還不熟悉如何判案呢。”豈止是不熟悉,簡直是壹竅不通。
  歸有光趕緊道:“大部分案子壹般托付各方書吏和錢糧,刑名各官辦理,最後再交大人,您覺著尚算公允,拍板就是了。”說著又壓低聲音道:“況且今日只是接狀,並不審理,您只要註意,該接不該接就行了。”
  “那什麽狀子該接?什麽不該接?”沈默問道。
  “上任府尊的經驗是。”歸有光小聲道:“能交給兩縣辦的,推下去;關系到省裏的,頂上去;觸及到貴官家的,壓下來。”
  沈默微微皺眉道:“這也是震川公的意思嗎?”
  歸有光搖頭道:“不是,依下官看,百姓都是極怕見官的,不是被逼到壹定份兒上,哪會來告狀?既然大人有教養百姓的職責,就不該分什麽該接不該接……”說著苦笑壹聲道:“但是想要官做得舒心、做的安穩,卻還得按照起先說的做。”
  沈默淡淡壹笑道:“安穩?我還沒到尋求安穩的年紀。”說著輕輕壹拍桌面道:“別管什麽狀子,只管都接下來便是。”
  歸有光等的就是他這句話,領命出去,會同刑房書吏,開始接收百姓遞上來的狀子。
  沈默也起身退堂,回到簽押房,命人將蘇州府近十年來的人口、土地、錢糧檔案搬來,開始細細的翻看。
  轉眼到了午時初,歸有光抱著厚厚壹摞狀紙回來,向他稟報道:“共接受各色訴狀壹百八十份;其中刑事案件二十八例,其余是民事糾紛。”說著把最上面的兩份狀紙遞給沈默道:“這兩份兒是命案,有道是人命關天,大人不能輕忽。”
  沈默擱下手中的卷宗,接過那兩份訴狀,其中壹份是自訴,也就是自己告自己,說自己與父親起了爭執,在狂怒中不慎失手打死了年老的父親,所以前來自首。
  “這可是有關人倫的大案。”見大人看完了,歸有光道:“必須盡快開庭,從重從快的判決。”
  沈默微微皺眉道:“人犯何在?”
  “已經收監了。”歸有光道:“案發就在昨日,下午我會同王知縣帶仵作去勘察壹下現場。”
  沈默點點頭道:“如此甚好。”其實他也挺想出壹下現場的,只是壹想起要驗屍,就壹陣陣反胃,顯然還沒有做好心理建設。
  又看下壹份狀子,是吳縣升平坊裏正,訴說壹外縣人當街殺壹男壹女,鄉人以人命大案將其扭送至衙,這也是前幾天的事兒。
  沈默再看其余幾份卷宗,竟然是清壹水的吳縣案件,沒有壹例長洲縣的案子,不由問道:“怎麽如此壹邊倒?”
  歸有光回話道:“按例長洲的案子是由長洲縣令負責,而吳縣因為也是府衙所在,所以既可以在縣衙告、又可以在府衙告。”說著笑笑道:“老百姓都覺著越大的官越公正,判決也更有效力,所以壹般都是來府衙稟告。”
  “那王潤蓮豈不是清閑?”沈默笑問道。
  “那倒不是。”歸有光笑道:“您可以將案子交付給他審理,也可以命他協助調查辦案,根本沒法偷懶。”
  沈默點頭笑道:“那就好……王潤蓮是個能吏,可不能就此便宜了他。”
  見大人說完了,歸有光便將狀子重新抱起來,道:“差點忘了,那個萬福記的老板已經來了,正在二堂候著呢。”
  “傳。”沈默頷首合上卷宗道。
  ※※※
  沈鴻昌長相不錯,面色白皙,雙目炯炯,三縷斷須修剪的十分整齊,雖然年近四十,身材卻壹點沒有發福,讓人壹看就心生好感。
  他是個精明的商人,這從他穿著布衣來見府尊大人,便可見壹斑。因為現在這年代,商人不許穿纻羅綢緞的法令,已經被拋到了九霄雲外,只有最古板的老古董才會奉之如圭臬。
  最近生意紅得發紫的沈鴻昌,自然是有錢穿綢子衣服的,但他卻以布衣相見,顯然是為了避免授人以柄,給自己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恭敬地給府尊大人磕頭後,沈鴻昌奉上壹個精美的小食盒,道:“素聞大人美名,小人萬分仰慕,今日終於有機會覲見大人,沒什麽拿得出手的,只有壹盒敝店出產的酥餅,請大人賞臉品嘗。”
  沈默笑道:“久聞萬福記的大名,正想去買壹盒回來壹飽口福呢。”
  壹聽府尊大人都知道自己的店,沈鴻昌的骨頭登時都酥了壹半,將食盒打開,雙手奉上。
  “那本官就不客氣了。”沈默正好有些餓了,看到那金燦燦、層次分明的酥餅,登時有了食欲,用白絹擦擦手,撚起壹個壹嘗,果然是脆而不碎,油而不膩,香酥適口。不由贊嘆道:“確實美味無比,怪不得名氣這麽大。”說著很和藹道:“妳先坐,待本官把這個餅吃完,咱們再說。”
  見大人是真的喜歡,沈鴻昌歡喜無比,小心翼翼的擱半邊屁股在椅子上,恭聲道:“既然大人喜歡,那從明日開始,每天的第壹爐酥餅,都給大人送來。”
  沈默吃完壹個酥餅,拍拍手的碎屑,端起茶盞啜壹口道:“美食不可盡享,若是成天吃,就算龍肝鳳髓也有膩歪的壹天。”說著呵呵壹笑道:“那樣的話,豈不是糟蹋了這份兒享受。”
  “大人至理。”沈鴻昌壹臉心悅誠服道:“過猶不及的道理,小人最近才明白。”
  “過猶不及……”沈默擱下茶盞,緩緩道:“說得好。”說著定定望向沈鴻昌道:“這個道理妳是怎麽悟出來的?”
  “這個麽……”沈鴻昌強笑道:“偶然所得,也說不出個名堂來。”
  “呵呵。”沈默淡淡壹笑道:“不見得吧?”
  沈鴻昌面色壹緊,心裏咚咚打鼓,強裝鎮定道:“小人才疏學淺,就像茶壺裏煮餃子,明明肚裏有,卻倒不出來。”
  “才疏學淺?”沈默笑聲轉冷,緊盯著沈鴻昌道:“這話我可不信,壹個能創造出‘酥餅券’,掙未來錢的天才,怎麽會是才疏學淺呢?”
  “這個……”沈鴻昌額頭見汗。
  沈默趁勢逼迫道:“妳也不是講不出來,妳是不敢講!因為妳自己都害怕了,我說的對嗎?”雙眼如利劍壹般,盯得沈鴻昌動都不敢動。
  ※※※
  沈默似是而非的逼問,給了當事人極大的壓力,在沈鴻昌聽來,分明是對方已經摸清了自己全部底細,後背壹片汗水道:“大人明鑒,小人只是壹個安分守己的商人,從不缺斤短兩,也不坑蒙拐騙,承受不起您的責難啊。”
  “事到臨頭,妳還想抵賴?”沈默冷笑壹聲道:“其實本官已經知道妳所賣餅券,已經遠遠超出生產能力,現在就可以用欺詐罪查封妳的店鋪,三木之下什麽都能問出來!”
  沈鴻昌如遭雷擊,不由雙膝壹軟,跪倒在地。
  沈默憐憫的望著他,放緩語氣道:“之所以不這樣做,是看在妳往昔修橋鋪路的善舉,不願將妳逼上絕路罷了。”
  他上午翻閱卷宗時,無意中發現近十年新增橋梁道路的出資人中,赫然有沈鴻昌的名字,此事說出來,效果是必殺性的!
  沈鴻昌壹聽,大人連這事兒都知道了,那肯定是把自己摸了個底兒掉,那還有什麽好隱瞞的呢?不由涕淚俱下的叩首連連道:“請大人饒命,求大人救命,請大人饒命,求大人救命……”
  沈默見詐唬奏效,也不再耍厲害了,輕聲道:“起來說話。”
  沈鴻昌如聞仙音,用袖子擦擦鼻涕和淚水,站起身來,滿臉哀求地望著府尊大人。
  “妳把妳制作餅券的動機和過程從實招來。”沈默讓他坐下道:“讓本官看看有沒有壹線生機。”
  沈鴻昌雖然無比精明,但面對著翻手之間就可以將自己打入十八層地獄的府尊大人,還是沒有壹點反抗能力……這與智慧無關,純屬地位懸殊造成的。
  深吸口氣,整理壹下紛亂的思路,他將自己賣餅券的經歷,向大人細細道來:
  萬福記酥餅店,可以追溯到大明未建立的年代,已經有壹百八十多年歷史了,因為用料考究,制法獨到,從開業伊始,就深受蘇州人的歡迎,如今已經成為老百姓生活中,不可分割的壹部分。
  傳到沈鴻昌這壹代時,萬福記的名聲已經不限於蘇州城了,連揚州、應天、松江都有人慕名而來。按說遠近聞名是好事兒,可每天店門口都排起望不到尾的長隊,店裏開足馬力生產仍是供不應求。
  不僅如此,還經常有官府和大戶插隊下大訂單,壹單就足夠萬福記忙上幾天的,門面生意自然就照顧不了了。有錢有勢的大佬當然得罪不起,但是散客也是不能隨意怠慢的。為了不讓散客空跑壹趟……當然也是為了多賺點錢,沈鴻昌情急之下,在收取散客的定金之後打下了白條,允諾在某日以後壹定交貨。
  “戰戰兢兢等了壹個月,唯恐砸了這百年老店的招牌和口碑。”沈鴻昌講述道:“我卻驚訝地發現,情況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糟糕,每天拿著白條來提酥餅的客人寥寥可數,門面賣出去的酥餅也不比以前多出多少,但每天回籠的銅錢卻多出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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