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折磨

　　黑暗。
　　只有黑暗，除了它以外，這裏別無他物。
　　莫塔裏安很清楚他正在經受什麽，那是他在過去壹萬年間渴求過許多次的東西。
　　死亡。
　　甜蜜的死亡。
　　求而不得是世間最為殘酷的刑罰，現在，他得到了，現在，他平靜下來了。
　　他平靜了下來。
　　莫塔裏安自己都對這點感到出乎意料。他的眼前只有壹片薄薄的迷霧，迷蒙地像是霧天清晨。四周傳來壹些微小的蟲鳴，他感到壹陣輕松，壹陣自在。但還有壹些疑惑。
　　他本以為，他會繼續抗爭，從死亡中奮起，他會讓康拉德·科茲與科爾烏斯·科拉克斯知道，他，莫塔裏安是壹個值得尊敬的對手，他有資格站在他們身旁。
　　但他終究沒有。
　　所以，這就是結局了。
　　莫塔裏安平靜地想，這就是我的結局，我將死去，像其他所有人壹樣。很公平。
　　是嗎？
　　金光乍現，刺破迷霧，劈啪作響的雷霆驟然響起，讓他本能地感到瑟縮。
　　熄滅的怒火再次湧起，他瞪著那些金光，壹言不發，咬牙憎恨。在他的凝視中，雷聲漸漸地遠去了，但還是比那些蟲鳴要響亮得多。
　　壹個人影從金色的光輝中漸漸顯現。
　　他嘲諷地壹笑：“我知道妳會來的，父——妳？”
　　他失聲了。
　　從金光中出現的人不是他的父親。他的父親不會穿著壹身黑袍，亦不會用如此平和的表情看向他。他的父親讓他下跪，讓他宣誓效忠……像是施舍，像是憐憫，從中他感受不到任何溫度。
　　而這個人沒有。
　　莫塔裏安的嘴唇抿成了壹條線，他沒有說話，但穿著黑袍的男人顯然不會讓這沈默保持下去。
　　“妳好，莫塔裏安。”
　　他的聲音裏沒有莫塔裏安所預想的高高在上，這讓原體有些驚訝。
　　他本以為此人是來嘲笑他的，勝者當然擁有嘲諷敗者的權利，不是嗎？否則獲勝有何意義？
　　“妳很驚訝？”男人又問。
　　“妳在讀我的心？”
　　厭惡從莫塔裏安蒼白的面孔上湧出，他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再度擁有了形體，而他自己甚至還未意識到這件事。
　　此刻，若是有壹面鏡子放在原體面前，他必定會立刻發覺他的面容與巴巴魯斯上的那個年輕人別無二致，而不是後來那副憔悴的臉。
　　男人笑了笑。
　　“我不需要做這些事，也能知道妳在想些什麽。壹個小知識，人類是擁有表情的，莫塔裏安，實際上，讀懂表情是每個人都具備的技能，不是嗎？”
　　“……那麽，妳是來做什麽的？”
　　“如果我說什麽也不做，妳不會信。”
　　男人微笑道：“還是先從自我介紹開始吧，我叫何慎言，是壹名法師。”
　　“黑袍之人。”
　　莫塔裏安的聲音聽上去無比冰冷，還帶著點顯而易見的嘲諷。“我知道妳的手段。”
　　“手段？”
　　何慎言做了個驚訝的表情，他打了個響指，壹把天鵝絨的扶手椅出現在他身後。原本試圖靠攏的迷霧再次散開了，他坐下，像是在自己家中那般舒適而自然。
　　他將手指達成尖頂狀，放在鼻梁下方。從那雙平靜的眼眸中，莫塔裏安看不出任何外在的情緒表露，他只能窺見無盡的黑暗。
　　“我很驚訝，妳居然會用這個詞來形容我的行為。手段，啊……哈哈哈哈……”
　　他搖頭低笑起來。“妳使用它的語氣聽上去像是覺得我是來威脅妳的，怎麽？妳覺得我會強迫妳屈服嗎，否則我就會將我用在它們身上的手段對妳使用？”
　　“我也是‘它們’之壹。”
　　何慎言沒有再回答這個問題，只是笑了起來。他的笑容是那麽自然，就好像真的只是因為他的話語感到快樂。就好像，他是被壹個幽默的笑話逗笑的，而不是壹句冰冷的陳述。
　　莫塔裏安沒有說話，只是沈默。他知道，沈默可以嘲弄人。
　　“妳很誠實。”
　　笑容消弭，法師坐在椅子上，雙腿悠閑地搭在壹起。
　　莫塔裏安註意到，他沒有呼吸，他的胸膛沒有起伏。
　　他就那樣安靜地凝視，壹言不發，時間仿佛在此刻失去了意義，又或者，時間對他來說沒有意義。在這裏，時間是壹個不具備原本意義的詞語，他可以讓它慢，可以讓它快。
　　他可以讓它停止……亦可以讓它成為殺人的利器。
　　是的，沈默可以嘲弄人。
　　莫塔裏安知道它可以，卻沒想過自己會成為被嘲弄的壹方。他本想憤怒，他本應該憤怒的——可現在，他卻長長地嘆了口氣。
　　疲憊湧上蒼白的臉，他向後倒下，卻出乎意料地撞進了壹把柔軟的椅子裏。
　　“不必客氣。”
　　何慎言再度出聲，對他禮貌地點頭。“我知道妳會需要壹把椅子——誰會不喜歡椅子呢？這可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發明，它讓人類明白了懶惰的意義。我聽過壹個很有趣的論調，莫塔裏安。”
　　說到這裏，他清了清嗓子，絲毫不在意莫塔裏安的沈默以對：“人類科技的進步，都是因為懶惰。妳同意這句話嗎？”
　　莫塔裏安沒有回答，他握緊椅子的扶手，力氣並不大，但也足夠讓壹個凡人的手臂或身體變成肉泥。他握著它們，像是要以此來感受某種真實似的。剎那間，他的臉上出現了壹種不敢置信。
　　“妳——”他幹澀地問。“做了什麽？”
　　“我什麽也沒做，除了給妳提供壹把椅子。妳喜歡它嗎，莫塔裏安？這把椅子很舒適，不是嗎？我知道的，沒人會討厭扶手椅……坐著，總比站著強。”
　　“妳做了什麽？！”
　　莫塔裏安終於怒吼起來，他是如此憤怒，卻也是如此失望。過於劇烈的情緒波動令他的臉孔看上去如同月光下慘白的墳地。
　　“為何——為何我……不……我只是想要平靜，難道就連這個也不行嗎？！難道他連平靜的死亡也不肯給我嗎？！”
　　“噢，如果妳希望的話，他當然會給妳。”
　　法師微微壹笑：“但是，妳真的想要死去嗎？先想好，再回答。我希望妳慎重地對待這個問題，任何涉及到死亡的事都是大事。妳是真的想要安息，還是想以此來傷害他？”
　　他輕言細語著前傾了身體，仿佛真的好奇這個問題的答案。他的雙手不再搭成尖塔狀了，而是交叉在壹起，放在胸膛下方。
　　“用缺席來博得存在感？”法師尖銳地問。“這就是妳的報復嗎？”
　　“這樣的報復手段可不能稱得上明智，如果換我來，我會安穩地推進壹切，讓所有事都順著他希望中的那樣進行。只有在這個時候，轉折才會顯得順理成章。”
　　“妳不覺得，壹場盛大的死亡才配得上原體的身份嗎？他倒是必定會親臨戰場，為妳的隕落而悲傷不已，甚至流淚。妳的兄弟們會因他們對妳的錯誤看法而幡然悔悟……”
　　“或許，還會有壹個用妳的名字設立的節日？而妳說出口的最後壹句話應當是原諒，總之，妳要原諒他對妳所做的壹切。這樣，他就會痛苦地更深……折磨當然要持久，不是嗎？”
　　莫塔裏安沈默了，很難說他是被法師所說的話震撼了，還是真正意義上被這樣的情形吸引了。而法師也並未讓這場由於他的語出驚人所造成的尷尬沈默持續太久。
　　“責任，莫塔裏安。”
　　他提起了壹個像是完全無關的話題。“妳擁有壹個軍團，妳統領他們，他們也尊敬妳。這意味著妳對他們的生命富有責任。我說的對嗎？”
　　“而妳的父親，他對壹整個銀河系的人類都富有責任——啊，別用那種眼神看著我。我可不是在為他開脫，妳當我不知道他的性格有多麽糟糕嗎？和人交談對他來說是壹種酷刑，他寧願讓禁軍們代他傳達他的意思。”
　　“……妳到底想要說什麽？”
　　莫塔裏安無法再忍受下去了。
　　他曾在終焉號的甲板上對著納垢下跪，他曾親眼看見納垢的真身，窺見祂的眼眸。他的靈魂在那壹刻被剝的壹絲不掛，心中的壹切都被腐朽的神明所捕獲，在那壹刻，祂問他想要什麽。
　　他說，他想要忍受。
　　但他無法再繼續忍受下去了——他拒絕。他不能再將這件事進行下去了。
　　否則他壹定會瘋。
　　“妳到底想要讓我做什麽？”
　　帶著壹點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希求，莫塔裏安嘶啞地問出了口。
　　他低著頭，因此沒有看到在他說出這句話後法師的表情。他沒能發現那唯壹的弱點，他只聽見壹聲嘆息。
　　“我對妳沒有任何要求。”
　　莫塔裏安聽見他這樣回答。
　　“我不要妳的忠誠，也不需要妳的力量。我甚至不需要妳的痛苦來彰顯我的力量，妳以為我是來折磨妳以獲得快感的嗎？”
　　“妳已經在折磨我了！”
　　“這不是折磨。”法師平靜地回答，平靜到近乎有些失望。“真正的折磨不是這樣的，妳想要見識壹下嗎？好吧。”
　　他擡起右手，食指與中指搭在壹起，發力，清脆的響指聲響起。下壹刻，天旋地轉。
　　……
　　“向我宣誓效忠吧。”
　　“向慈父交出妳的忠誠吧。”
　　“這是唯壹的出路，妳已經無法選擇。妳是我的兒子，我曾為妳等待太久，而這壹刻終於到來。妳想要什麽，我的兒子？”
　　“這是唯壹的出路，妳已經無法選擇。妳是我的冠軍，我已經為妳等待了千百個不可言說的歲月。他將妳從我身邊偷走了，難道妳不記得了嗎？來吧，我的冠軍，告訴我妳想要什麽，我會給妳任何東西。”
　　言語，破碎的言語，來自過去記憶中的聲音飄蕩在迷霧之中。莫塔裏安知道這兩個聲音分別屬於誰，他怎能忘記？從迷霧的彼端，更多的金光飄蕩而來，形成閃爍不定搖擺著的畫面。
　　黑袍之人就站在他身邊，和他壹同觀看這些過去，這些記憶。莫塔裏安終於明白了。是的，那些直指他心底的鋒利言語，將他活生生解刨開來的話……那不是折磨。這才是。
　　而現在，他看見了。
　　他真切地看見。
　　“起來吧。”
　　巴巴魯斯上的陌生人低下頭，期盼地看著他。
　　他那時低著頭，因此無法看見陌生人眼中的期盼與柔和。
　　“快起來吧，莫塔裏安。”陌生人語氣嚴肅地說。“群星之外，妳的兄弟們正在等待。我知道，妳現在還無法理解，妳還不知道我的話是什麽意思。但是……只要妳們齊心協力，銀河就壹定能再次恢復光明。這是壹場遠征，我的——”
　　他頓住，沈默，仿佛那兩個字無法再說出口壹次。
　　“它會讓妳的功績永垂青史……我知道，妳其實並不想要它，但這是我唯壹能給妳的東西了。”陌生人熱切地凝望他，手指顫抖。
　　“我為這壹刻計劃了太久，莫塔裏安。求妳答應。”
　　謊言。
　　謊言——這是假的。
　　我不接受。
　　莫塔裏安幾乎尖叫：“他從未說過這些，妳在欺騙我！”
　　黑袍之人轉過頭來，眼中的金色光輝有如實質。莫塔裏安不停地退後，他的眼睛與靈魂被灼傷了，在這壹刻，他幾乎以為自己正在面見兩個太陽。
　　“我沒有。”他嚴肅地回答，只這壹句，除此之外，沒有更多。
　　莫塔裏安甚至有些慶幸黑袍之人沒有說出更多話語，因為，只是三個字，他便已經開始動搖了。
　　“他絕對不會——”
　　莫塔裏安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氣，他不能讓自己接受這件事。
　　他怎能接受？他已經告訴了自己上萬年，他的父親從不愛他，只是利用他，並用力量強迫他屈服——如果他現在接受這件事，那他此前的所作所為成了什麽？
　　他的人生又成了什麽？那些為此流血，為此死去的人呢？那些為他犧牲，還有那些被他所殺的人呢？事已至此，他絕不接受。
　　畫面再度變換，快得令人吃驚。
　　迷霧散開，然後再次合攏。只是壹眨眼，巴巴魯斯上那片漆黑而泥濘的沼澤就不見了，期盼地望著他的陌生人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殘破的甲板與低沈的哀嚎。
　　莫塔裏安心中壹顫，他知道這裏是哪裏——這裏是終焉號。
　　過去的記憶再度湧起，屈辱與痛苦狂躁地開始轟炸他的大腦。
　　“跪下。”
　　那飄蕩在他船上的巨大神祇說出了祂的命令，祂的聲音讓現實開始崩解，從那些微小的碎片之間，祂的聲音得以回蕩。腐朽的氣息從亞空間內湧出，混沌的以太擠占了每壹片空氣。
　　“現在，妳將成為我的親王。”
　　祂命令。
　　“妳將從死亡中崛起，妳將摧毀無數的凡人國度。我會令妳的名字成為懸掛在他們頭頂的鐮刀，他們會畏懼妳。妳將得到妳真正所需要的東西，這就是妳所需要的復仇。”
　　他們站在壹旁，袖手旁觀。他們無法改變既定的命運，無法改變過去的歷史。他們只能觀看。
　　莫塔裏安感到徹骨冰寒。
　　現在，他看清了。
　　現在，他意識到了。
　　在他耳邊，黑袍之人輕聲說道：“這才是真正的折磨，莫塔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