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四章 正確的事情

　　再壹次見到艾晴，是在六年之後的維也納。
　　她撐著拐杖，踏著紅毯，走進了曾經槐詩夢寐以求的金色大廳，站在自己的鋼琴旁邊，有全世界的掌聲和贊嘆送給她。
　　而槐詩和老師則坐在臺下。
　　見證她人生巔峰時刻的到來。
　　“羨慕嗎？”坐在他身旁的老師問：“如果妳當初沒有放棄的話，可能如今站在這上面的就是妳啦。”
　　“說實話，有點。”
　　槐詩頷首，旋即，又無所謂的搖頭：“但是都錯過了，不是嗎？”
　　“現在重新拿起大提琴還來得及。”老師說，“從頭學起也沒關系啊，正巧我最近退休了，很閑。”
　　“……想了壹下，果然還是很艱難啊。”
　　槐詩苦笑起來，低頭看了看自己長滿老繭的雙手：“說實話，我已經連頓弓的技法都生疏的不像樣啦，也沒有時間再去從頭學起。”
　　“西北很忙麽？”
　　“水利工程很麻煩，預算又不太夠，很多時候就只能親自下場。”槐詩聳肩：“說實話，連洗澡都很少，這壹次我在酒店特地洗了好幾遍，感覺頭發根子上都是壹股子土腥味……來到這裏都感覺土裏土氣的，給小晴丟人。”
　　這些年他好像流浪壹樣遊走在世界各地。
　　看到了太多曾經和他壹樣無助的人，哪怕拼盡全力的想要做壹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可終究還是不夠。
　　傾盡壹個人的力氣又能完成什麽事情呢？
　　和真正龐大的困難相比，足夠讓壹個人壹輩子衣食無憂的金錢還是太過渺小了。
　　甚至無法給荒原上那些困與旱土的村莊帶來壹點微不足道的水源。
　　他只能再次試圖努力。
　　奈何收效甚微。
　　“能來就好啦。”老師拍了拍他的膝蓋，凝視著臺上自己的女兒：“剛剛在後臺妳們聊的怎麽樣？”
　　“幾句吧。”槐詩搖頭：“隔得時間太久，太陌生了，反而不知道聊什麽，只能像陌生人壹樣互相問個好——每次她那麽冷淡的時候，總讓我懷疑我當年做錯了。”
　　“大家都會犯錯，壹個人活著如果連錯都不能犯，那未免太過可悲。”
　　老師寬慰著他：“雖然大多數時候我都覺得妳放棄大提琴是個錯誤，但有的時候也會想，倘若沒有放棄的話，妳未必會有如今的成就，也不能幫到那麽多人。
　　助學計劃、黎明教育，還有水源工程……很多人因妳而成就，槐詩，用不著消沈，妳應該為了他們昂起頭。”
　　槐詩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
　　“表演結束了，我們去後臺接她吧。”
　　老師緩緩起身，槐詩伸手扶著她，才驚覺她的手背已經浮現皺紋，不知不覺，頭發漸漸透露出壹絲白色。
　　槐詩楞住了。
　　“我老啦，這是什麽值得驚詫的事情嗎？”老師輕聲笑起來。
　　“才五十歲而已，還年輕。”槐詩說。
　　“還年輕的是妳們。”
　　老師說，“妳們還有犯錯的機會，在老去之前——”
　　她永遠這麽和聲細語，對人溫柔以待。
　　哪怕再怎麽叛逆的孩子，都能夠微笑著引導他們走上正確的軌道上來。
　　只要有她在身後，槐詩就能充滿信心的向前。
　　可是在壹年之後，他突兀地收到了老師病危的消息。
　　突發性腦溢血。
　　據說是下臺階的時候跌了壹跤。
　　當時槐詩正在工地上，接到了艾晴的電話，當電話那壹頭告訴他消息的時候，他便陷入錯愕。
　　不可置信的楞在原地。
　　那時候，大家還在慶祝工程的完成，壹片喜氣洋洋的氣氛中，槐詩卻癱坐在地上。幾個困惑的孩子圍繞在他身邊，想要拉他起來，卻感覺這位叔叔好像石頭壹樣。
　　那麽沈重，又毫無溫度。
　　槐詩失魂落魄的和同事們道別，坐了六個小時的車去機場，等了半夜之後，又坐上飛機趕往新海。
　　等飛機終於從大地上騰空而起的時候，他卻忽然想起老師曾經說的話。
　　“哪怕藝術本身有著再大的吸引力，可終究比不上那些更加直觀和更加沈重的東西……槐詩，藝術是飄在雲端的，但總有人會適應不了漂浮的生活，會選擇更切合實際的去腳踏大地。”
　　曾經他選擇腳踏在大地上的時候，未曾找到安心的地方，可當他再次飛上雲端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快要找不到歸處了。
　　他捂住了臉，終於發出了模糊的哭聲。
　　像是失去母親的孩子壹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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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槐詩趕到病房的時候，老師已經醒了。
　　簡直好像用光了這輩子所有的好運。
　　只是虛驚壹場。
　　在病房外面，聽說情況之後，他便癱軟在了地上，汗流浹背，雙手顫抖著爬起來，就忍不住笑得跟個傻子壹樣。
　　在艾晴陪在裏面的時候，他就拽住醫生的手，壹遍遍詢問病情，然後詢問註意事項。問的丟三落四的，醫生好像也見多了，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等待他終於平靜下來。
　　坐在病房外面的椅子上，呆滯的等待。
　　直到門推開，撐著拐杖的艾晴走出來，告訴他：“母親在裏面等著妳。”
　　他猶豫了好久，卻無法鼓起勇氣。
　　背後猛然被人踢了壹腳。
　　是艾晴。
　　“猶豫來猶豫去的，煩死了。”
　　她關上了門。
　　槐詩楞了好久：“腿好了嗎？什麽時候？”
　　“年前，她做了手術。”
　　病床上的老人發出聲音：“本來我想告訴妳，但被她攔住了，她壹直就想什麽時候像現在壹樣……哈哈，嚇到了吧？”
　　老人那壹張蒼白的面容擠出了惡作劇壹樣的笑容。
　　不知道指的是自己的病情。
　　還是艾晴的痊愈。
　　槐詩楞了好久，終於還是忍不住松了口氣：“老師妳沒事兒就好。”
　　“只是摔了壹跤而已，用不著大驚小怪。”老師搖頭：“妳走的也太遠了吧？竟然路上用了這麽久……如果我病危的話，豈不是連最後壹面都見不到了。”
　　“對不起。”槐詩低著頭。
　　病床上的老師笑了起來：“說對不起，證明妳覺得自己犯了錯——妳好像總在犯錯啊，槐詩。”
　　“是啊。”槐詩頷首。
　　“可壹個人壹生，總要做壹件正確的事情，不是嗎？
　　漫長的沈默裏，槐詩楞住了。
　　無法反駁，可是卻……不知道應該說什麽才好。
　　他只能低下頭：“對不起。”
　　“妳又有什麽事情對不起我呢，槐詩。”老人搖頭：“這些年妳做的事情……黎明教育、西北水利工程、還有助學計劃，這些難道有錯嗎？每個人都在感謝妳為他們做的幫助，槐詩，但妳是不是忘記了妳自己？”
　　“我只是……”
　　“妳只是還沒有找到而已，我知道。”老人嘆息：“但在幫助所有人之前，妳難道不應該先幫助自己嗎？”
　　“為何妳在往前走的時候，不能偶爾回頭看壹看？”老人端詳著他的眼瞳，輕聲說：“看壹看我，看壹看小晴，看壹看妳的朋友們……因為我們也在看著妳，在等妳有壹天能夠回來。”
　　“……”
　　槐詩楞在了原地。
　　寂靜裏，老人傾聽著電視機裏的音樂，輕聲哼唱著：“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壹個人要走多少路才能成為男子漢呢？
　　槐詩不知道。
　　可此刻，他卻有壹種前所未有的懊悔和不安：他走了這麽長的路，又讓那些凝望著自己的人等待了多久？
　　成為男子漢就這麽重要嗎？
　　這些年他在惶恐和茫然之中周遊在世界各地，好像遊魂那樣無所歸處，哪怕傾盡自己所有的努力去做的那些事情，但真的能夠讓自己感到滿足麽？
　　“槐詩，愛會讓人選擇等待。”老師忽然輕聲說：“但是，不要讓愛妳的人等太久。”
　　那壹瞬間，他終於在恍然中驚覺。
　　“明白了？”
　　老人笑了起來，輕輕擡起手，為他梳理了壹下頭發，滿懷愉快：“去吧，去吧——去做正確的事情。
　　妳還有挽回這壹切的可能，在妳真正老去之前。”
　　槐詩不舍的看了老師壹眼，轉身，狂奔著離去。
　　險些撞在進門的艾晴身上。
　　“神經病啊！”艾晴愕然地看著他狂奔的樣子，有茫然回頭，看向母親：“他怎麽啦？嗑藥了？”
　　病床上的老人笑了起來。
　　“大概……是終於長大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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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槐詩奔跑在風裏。
　　拽下了累贅的背包拋到壹邊，扯開領結，奮力奔跑，好像本能壹樣的沖向某個地方，沖向某個人所在的地方。
　　到她等待自己的地方去。
　　直到疲憊的難以呼吸，踉蹌前行，終於找到了那個記憶中越發清晰的側影。
　　她還停留在那裏。
　　當愕然回頭時，便看到了那壹張闊別已久的面孔，依稀還殘留著曾經那個少年的誠摯輪廓。
　　哪怕如此狼狽。
　　有那麽壹瞬間，槐詩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慶幸。
　　謝天謝地。
　　她還在這裏。
　　槐詩用盡最後的力氣，深吸，鼓起所有的勇氣。
　　“傅依。”
　　他說，“我有話要告訴妳——”
　　從此之後，便是漫漫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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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e end·其之壹】
　　而後，當壹切迎來終結的那壹剎那。
　　時光再啟，萬象更新。
　　槐詩再壹次睜開眼睛，聽見了似曾相識的聲音。
　　“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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