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三章 恐懼

　　須彌山，天音寺。
　　偏僻的木屋之中壹片沈默，普泓大師與普德大師二人都默不作聲，法相站在壹旁，臉上也現出錯愕之色，但也保持了沈默，鬼厲則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面前打開的那件寶物，柔和的白色光輝，照得他的臉色忽明忽暗。
　　黑色的布幔包裹其中的，是壹面玉盤狀的法寶，材質呈現出溫潤之極的青白色，邊緣處每隔不遠便有向內凹進幾分的鋸齒褶皺，每壹條褶皺上都會分出壹條細細凹槽，向玉盤中央由深變淺劃去。
　　玉盤中央的白色光輝最為柔和明亮，幾乎如水壹般在虛無的半空中輕輕地流淌著，在光輝的下方，赫然只見有無數塊極為細小的玉質小方塊，密密麻麻但卻顯然是有條不紊地排列在玉盤中央，而以鬼厲此刻的道行修行看去，更是看出了那些小玉塊竟然每壹面之上都鏤刻著壹個古拙字體，而他卻看不懂這些字的含義。
　　在玉盤的邊緣，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都刻著神秘古拙的圖案，有的似天空星鬥，有的如深海孤島，還有的圖案，甚至古怪到根本看不出是什麽含義。
　　但此刻鬼厲並沒有太多的關心這些小字和圖案的含義，他所驚訝的是這無數的小小玉塊居然不停地流動著，沒有壹面玉塊是靜止的，所有都在動，它們就像是流水壹般緩緩流淌，卻又並非只流向壹個方向，四面八方都是它們的方向，可是就在這樣令人炫目的運動之下，卻似乎又隱約有至理蘊涵其中，所有的玉塊都沒有發生沖撞的現象。
　　鬼厲註視良久，猛然間覺得這面玉盤上仿佛有股神秘的力量，那無數流動的玉塊在他眼中竟化作了河流山川，滔滔不絕；壹會又幻化作漫天星鬥，鬥轉星移，蒼穹永無窮盡；片刻之後，星光瞬間消亡，他愕然處身在虛無黑暗之中，那寂寥的黑暗深處，壹幕幕畫面流淌而過，有前生，似來世，而腳下不知何時，現出了壹個虛無漆黑而深不可測的巨大黑洞，不可阻擋的強大吸力從黑洞之中壹沖而上，將他的整個身軀向下拉扯而去，仿佛永無休止壹般地向著黑暗之中沈淪……
　　“呔！”
　　忽地，壹聲斷喝，如驚雷壹般在耳邊響起，鬼厲身子壹晃，如從夢中驚醒，滿頭汗水淋漓，整個人如經歷過壹場大戰般疲倦不堪，大口喘息不止。
　　發出獅子吼喚醒鬼厲的普泓大師眼中露出慈悲之色，輕輕合十道：“施主，妳身世坎坷，俗世牽絆太多，更有無數傷心往事，心魔極重。這乾坤輪回盤乃是世間獨壹無二之物，有牽魂奪魄之能，可斷生死、算輪回、定氣數，實有逆轉乾坤之力，亦可令人喪神失誌、心魔噬體，請壹定小心了。”
　　鬼厲低聲急速喘息，半晌過後，才慢慢平靜了下來，面前那乾坤輪回玉盤依然散發出柔和的白色光輝，在眾人身前無聲地流淌著。
　　雖然心中震駭於這從未聽說過的異寶奇能，但想到這寶物若果然這般神妙，那麽救治碧瑤的希望豈非更多了幾分，想到這裏，鬼厲心中不驚反喜，當下對著普泓大師與普德大師拜了下去，道：“弟子懇請二位大師本慈悲之心，造七級浮屠，助弟子壹臂之力，將這寶物暫時借予弟子救人，事後弟子定然親自回山奉還，日後更將日夜供奉，祈福二位大師修得正果！”說罷，重重磕頭。
　　普德大師微微擡手，但他說話雖然已經漸漸流利，身軀動作卻仍是十分麻木，手臂只是動了動，便又停了下來。
　　幸好旁邊的普泓大師已然走了過去，扶起了鬼厲，柔聲道：“施主不必如此，起來說話吧！”
　　法相在壹旁也走了過來，鬼厲這才慢慢站起。
　　普泓大師微笑道：“普德師弟既然已將此寶物拿了出來，便是同意借給妳了，妳且放心。”
　　鬼厲大喜，正要拜謝，卻聽那普德大師的聲音在此時響起，道：“施主，老衲有幾句話想對妳說。”
　　鬼厲連忙肅容道：“大師請說，弟子洗耳恭聽。”
　　普德大師緩緩道：“這件寶物亦正亦邪，最能惑人心誌。人心如明鏡者，堂堂而行，大有助益；反之則如方才勾動心魔，反噬己身。我與施主妳相識不深，卻也看出施主道行奇深，且博識多門，諸法皆通，將來修真之潛力非同小可，成就當遠勝我等。只是施主外強內弱，氣盛而情虛，心魔已成大患，如利劍懸頭，施主可知？”
　　鬼厲默然良久，道：“不瞞二位大師，弟子本不在意通達造化，修得長生。至於生死，諸多變故之後，弟子幾有生無可戀之感，俗世於我，亦如空幻，又何必在意區區心魔。弟子今日仍在世間奔波，只是心頭所系者，仍有不可舍棄之區區數人在，舍棄不得，自當茍活以報知己。”他緩緩擡頭，淡淡壹笑，道：“至於其他的，大師就不必為我操心了。”
　　普德大師目視鬼厲良久，嘆息壹聲，閉目不再言語。
　　鬼厲向著普德大師行了壹禮，走上前小心翼翼將乾坤輪回盤用黑布重新包好，珍而重之地放入懷中。
　　普泓大師合十道：“施主壹切小心了。”
　　鬼厲點頭，忽地眉頭壹皺，伸手壹拍自己的額頭，笑了起來，道：“看我這記性，太過高興便什麽也記不得了，這寶物如何用法，還未請教呢！”
　　普德大師緩緩睜開眼睛，與旁邊看過來的普泓大師對望壹眼，普泓大師眼中有詢問之意，普德大師卻是輕嘆壹聲，緩緩搖了搖頭。
　　普泓大師眉頭微微皺了起來，沒有言語，普德大師遲疑了壹下，看向鬼厲。
　　鬼厲深深壹躬，道：“請大師指點，弟子感激不盡。”
　　普德大師默默搖了搖頭，鬼厲怔了壹下，不明所以，片刻之後，只聽普德大師沙啞而低沈的聲音道：“我將這寶物留在身邊數十年，日夜參詳，到如今也只看出其能通玄變化，定魂轉生，但卻始終參不透究竟該如何催持使用這件異寶。”
　　鬼厲如當頭被澆了壹盆涼水，從頭涼到了腳，不能置信地看向普德大師，隨後又慢慢望向普泓大師。
　　普泓大師嘆息壹聲，道：“施主，這就是我與普德師弟壹直猶豫的緣由了，乾坤輪回盤的確有扭轉乾坤、倒轉因果之奇能，但想必也是因為這法力太過逆天，是以常人無法參破其中奧妙。”
　　鬼厲怔怔不能言語，心中壹片混亂，千言萬語湧上心頭，最後卻只剩下無言的苦澀之味。
　　許久之後，他忽然苦笑壹聲，搖了搖頭，道：“不管怎樣，請二位大師還是將這寶物借予弟子壹用，不管怎樣，總是壹份希望所在。”
　　普泓大師與普德大師同聲道：“阿彌陀佛。”
　　旁邊法相有些不忍，踏上壹步，低聲道：“張施主，真是對不住……”
　　鬼厲默默搖頭，忽地對著法相笑了笑，只是在法相眼中，那笑容竟是苦澀之極，只聽他緩緩道：“法相師兄，妳不必對我好言安慰了，其實這樣的事情，我也不是第壹次了，曾幾何時，也曾有極大的希望就在眼前，卻偏偏就那麽功虧壹簣……”
　　他聲音忽轉低沈，面上極傷痛之色壹閃而過，更不多言，向著普泓、普德兩位大師壹拱手，深深謝過，隨後霍然轉身，再不回頭，大步走了出去。
　　看著鬼厲的背影，普泓大師眼中神色復雜，合十輕輕念道：“阿彌陀佛，佛祖慈悲，他業障纏身，當真是壹生愁苦了。”
　　普德大師默然片刻，也跟著輕輕念了壹句。
　　“阿彌陀佛！”
　　※※※
　　狐岐山，鬼王宗總堂。
　　小白回到狐岐山已經三日了，在這三日之中，她的眉目之間似乎就沒有松弛開過，三日之內，慘劇不止壹次地在她面前幾度上演，看著那些瘋狂而死的鬼王宗弟子以及周圍日益沈浸在恐懼之中，眼看著就算自己不瘋也大有被這種可怖氣氛逼瘋的其他人，小白已經完全肯定，這座狐岐山中，肯定是發生了什麽詭異可怕的事情。
　　然而，最令她疑惑惱怒的，恰恰就是在這種情況之下，她居然見不到鬼王宗的宗主鬼王。
　　從那些鬼王宗弟子口中得知，鬼王很早以前突然下令說要閉關，不再會見外客，連壹般的鬼王宗弟子也見不到他。小白幾番讓鬼王宗弟子前去通報，但傳回來的消息卻總差不多，要不是前去通報的鬼王宗弟子說見不到鬼王宗主，就是鬼王傳話請小白姑娘再等待幾日，他馬上就可以出關，總而言之就是不出來見她。
　　小白雖然道行高深，但置身於如今鬼王宗這般詭異的氣氛之下，心情無論如何是好不了的，而且每日時不時就看到有人在身邊發瘋而死，這等瘋狂之地之可怖，絕非言語所能形容。
　　事實上，小白以她千年道行，已經隱約感覺到了蘊藏在這座看似廣大宏偉的山腹洞窟之後，有壹股極詭異嗜血的力量，正在不斷膨脹，尤其是每次當她看到有人發瘋而死的場面時，那股特殊的血腥氣息就變得愈發濃烈起來。
　　三日之前，她剛到狐岐山遇見第壹個鬼王宗弟子老李發瘋而死的時候，曾意外地發現某個角落裏隱藏著神秘人物，其身上散發出來的這種血腥氣息最為旺盛，但當她追蹤過去的時候，卻發現那神秘人物已然消失，並從那日起再也沒有出現過。
　　而此時此刻，小白已經覺得自己的耐心就要消磨殆盡了！
　　石室裏，小白單獨壹人坐著，周圍厚重的石壁雖然同樣布滿了以前沒有的裂痕，令人觸目驚心，但仍然可以阻擋大多數的雜音，將壹份此刻看來彌足珍貴的寧靜圍在這個石室之中。只是，小白的臉色卻壹點也沒有寧靜的意思，相反，她臉上的憤怒之色越來越是強烈，這數日來發生在她眼前的事情已經完全打破了她之前對鬼王的印象，門下弟子深陷於恐怖之中，而宗主竟然完全消失了蹤影，甚至連出來說句話安撫人心都沒有，更不用說采取什麽法子解決事態了。
　　這簡直是聞所未聞之事，小白甚至曾經懷疑過這鬼王宗是不是在她不在的這段日子裏發生了什麽大事，有什麽厲害人物暗中害死了鬼王，這才有這等亂象。否則以往日鬼王的雄才大略，哪裏會出現這般情景？只是小白想來想去，卻總覺得鬼王那般厲害的人物，斷無被手下謀反的道理，而小白始終還顧念著當年姐妹小癡與鬼王乃是結發夫妻的情分，不想搞得太僵，只得耐心等候，誰知這壹等便等了三日三夜。
　　“啪！”
　　小白面色陰沈如水，壹拍身側床鋪，隨後站起身子，徑直向石室中門戶走去。
　　三天了，她終於已經是忍耐不住，決心這就要去見鬼王問個清楚，否則的話，她也幹脆離開此地好了，這等詭異之地，她實在是壹天也不想多待。
　　就在她快要走近石門的時候，小白忽地秀眉壹皺，似乎感覺到了什麽，停下了腳步。
　　果然片刻之後，石門之外壹陣動靜傳來，接著壹個恭敬的聲音傳了進來：“小白姑娘在麽？”
　　小白走上前打開了石門，只見石室之外站著壹個鬼王宗弟子，二十上下，看來還十分年輕，但臉上眼圈有些發黑，亦有掩蓋不去的疲倦之色，可想而知，此人也是被周圍那些詭異的事情困擾著。
　　見到小白站在那裏，這個鬼王宗弟子面上神情更顯得恭謹了，小白與鬼王宗宗主鬼王和副宗主鬼厲俱是非同壹般的交情，鬼王宗上下無人不知，自然對她恭恭敬敬。
　　小白看了他壹眼，道：“什麽事？”
　　只聽這鬼王宗年輕弟子道：“弟子是奉宗主之令，前來請小白姑娘前去相見的。”
　　小白倒是壹怔，隨即冷笑壹聲，道：“他終於有時間了麽，終於肯見我了？”
　　她口氣中對鬼王大有不敬惱怒之意，那鬼王宗弟子聽在耳中，面上掠過壹絲害怕之色，頭更低了幾分。
　　小白哼了壹聲，也不想再難為他，淡淡道：“正好我也要去見他，既然如此，妳就帶路吧！”
　　那鬼王宗弟子像是松了口氣，點頭道：“是，姑娘請隨我來。”說著也不敢多看小白壹眼，轉身向著甬道深處走去。
　　小白跟在那鬼王宗弟子身後向前走去，只見行路的方向正是鬼王的居所，看來鬼王果然是從所謂的“閉關”中出來，回到了他自己的屋子了。小白嘴角牽動壹下，面上閃過壹絲冷笑。
　　二人壹路走去，在離鬼王石室還有十丈遠的地方，那鬼王宗弟子停下了腳步，低聲道：“小白姑娘，宗主是吩咐要與妳單獨見面，我就不進去了。”
　　小白眉頭壹皺，縱然鬼王曾有此吩咐，但還有十丈之遠這弟子就停步走人，無論如何這也是極為失禮之舉。但她轉頭看了那鬼王宗年輕弟子壹眼之後，心頭卻是壹怔，只見那弟子面上神情有幾分僵硬，雙手放在身旁，卻似乎不由自主地不住往腿側衣物上擦著，像是手心中不斷湧出汗水，竟是極為緊張畏懼之態。
　　小白默然片刻，神情緩和了下來，輕嘆了壹聲，道：“好的，妳去吧！”
　　那年輕弟子擡頭看了小白壹眼又馬上低下頭去，但明顯可看出他整個人都松弛了下來，像是背上曾壓著的千斤巨石瞬間移開了，嘴角也露出壹絲笑容。只聽他低聲道：“多謝姑娘。”說著，轉身就疾步走去。
　　小白的目光轉了過來，看向鬼王的石室，沈吟片刻，定了定神，向前邁出了壹步，忽地，就在此刻，從她身後遠方猛然傳來了壹聲撕心裂肺的狂吼，那聲音尖銳如利刃，剎那間刺破了這座洞窟裏脆弱的平靜。
　　小白不是第壹次聽到這種聲音了，但胸口仍是猛然壹沈，呼的壹聲轉過身子，卻只見面前甬道裏仍是空空蕩蕩，只有壹個身影像僵硬的石頭般佇立在那裏。
　　遠處，狂吼聲與聞聲趕來的人聲，漸漸混合在壹起，隨後是壹片混亂的喝罵搏鬥聲，淡淡的血腥氣味，仿佛看不見的流水，又在小白的身體周圍流淌著。
　　只是此刻，小白暫時沒有再顧及這些，她眉頭緊鎖，卻是盯住了剛才那個鬼王宗的年輕弟子。鬼王的居所石室自然是處在比較安靜的角落，這條甬道頗長，此刻除了小白和那個年輕弟子也沒有其他人，遠處那令人心中發麻恐懼的叫喊聲仍然在不斷傳來，也不知道是哪壹位可憐的人又發瘋了。
　　忽地，那個年輕弟子僵住的身體開始發抖，顫抖越來越是厲害，緊接著他發出了壹聲近乎絕望的嚎叫：“啊！……我受不了了……”
　　他壹把拔出護身的刀刃，仿佛他身旁虛無的地方盡是要害他的惡鬼敵人，狀若瘋狂地胡亂揮刀劈砍，利刃在空氣中發出尖銳的嘯聲，不時砍在堅硬的石壁之上，留下了淡淡的傷痕。
　　遠處的嘶吼聲漸漸低落了下去，但人群似乎聽到了什麽，開始有往這裏移動的模樣。小白冷哼壹聲，忽地白影壹閃，人已掠到了那個年輕弟子身旁，那年輕弟子似乎也喪失了理智，下壹刀就向小白劈了過來，小白左手淩空壹抓，疾若閃電已抓住那年輕弟子的手腕，微壹用力，登時只聽壹聲脆響，那弟子手中的利刃掉落了下來，落在地上，而他本人也全身無力般靠在石壁之上。
　　小白定眼看去，直視那人的雙眼，只見他呼呼直喘粗氣，眼光散亂而有些瘋狂，但除了眼底幾道紅絲之外，卻並無那種嗜血的赤紅血色。
　　小白松了口氣，耳中聽見遠處嘈雜的聲音向這裏接近，沈吟片刻，右手壹揮在那年輕弟子頭上拂過，隨著白色衣袖閃過，那年輕弟子身軀壹震，雙眼緩緩合上，人也無力地倒在了地上。
　　小白面容緊繃，霍然轉身，身子向鬼王居住的石室飄去，而在他身後，許多的人影正隱約出現，向著這裏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