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傷痛
誅仙 by 蕭鼎
2018-7-18 14:39
從那壹陣厲害的胡話之後,不知是張小凡的身體本來強健,還是碧瑤的勸慰起了效果,原本壹直持續的高燒漸漸退了些,張小凡也慢慢恢復了神誌,人也清醒了,不過病勢依然不輕,多半還是躺著休息。
這壹日,碧瑤無事在洞中閑逛,最終還是走到金鈴夫人留下的那四句話旁,仔細地看著,不禁為之嘆息。張小凡坐在旁邊,忍不住問道:“妳嘆氣做什麽?”
碧瑤哼了壹聲,道:“我是為夫人嘆氣,她這般才氣美貌,卻被妳們這些臭男人給辜負了,痛苦壹生,多不值得!”
張小凡為之啞然。
碧瑤把這幾句話又仔細看了壹遍,忽然間“咦”了壹聲,卻是發現了壹個古怪之處,這四句話的最後壹句的最後壹字“苦”,下邊的“口”字中竟是深陷進去,與其他字大為不同,她眼珠壹轉,幾乎立刻反應過來,伸手把腰間的合歡鈴拿起壹比,果然大小剛剛好,忍不住壹聲歡呼。
張小凡在背後訝道:“怎麽了?”
碧瑤回頭向他笑道:“有救啦!”
張小凡壹驚,立刻來了精神,喜道:“當真?”
碧瑤把鈴鐺嵌入,見沒什麽反應,又試著左右轉了轉,片刻之後,忽然間石洞內“卡卡”聲響起,石壁震動,碧瑤大驚,拿著金鈴連忙後退,只聽“轟隆”壹聲,原本光滑的石壁竟塌了壹層下來,露出了裏面的壹層,上邊也如內室天書般刻著文字。
張小凡先是壹喜,但隨之在這石壁左右查看,臉色卻漸漸難看,看來這個機關只是金鈴夫人為了遮掩石壁上的文字而設,並無出路,這壹下他可是沮喪之極。
碧瑤卻是凝神看著石壁上的文字,金鈴夫人留下的東西,又藏得這般緊要,壹定不是尋常之物。過了許久,她臉上神色陰晴不定,但感嘆之色尤重,低聲道:“原來這就是‘癡情咒’。”
張小凡在旁邊不耐煩,過來看了幾眼,卻見前頭幾句話便是:
〖九幽陰靈,諸天神魔,
以我血軀,奉為犧牲。
三生七世,永墮閻羅,
只為情故,雖死不悔……〗
他壹看便知這是邪道中的惡毒咒語,但看碧瑤神色,歡喜居多,忍不住哼了壹聲,道:“這裏面可有指出出路所在嗎?”
碧瑤壹呆,道:“沒有。”
張小凡淡淡道:“那妳學了又有何用?”
碧瑤默然不語,半晌才道:“妳不知道這癡情咒的來歷,這咒文是我們聖教自古傳下來的,但卻傳說從來沒有人願意運用?”
張小凡聽了,倒是起了好奇心,道:“怎麽?”
碧瑤嘆了口氣,道:“這段咒文傳說是當年壹位聰慧女祖師從《天書》上領悟而出的,但只能女子修煉,聽說這是以女子壹身精血,化為厲咒,威力絕倫……”
她還未說完,張小凡已然打斷了她,眼中大有鄙視之意,道:“那就叫做‘厲血咒’好了,還說什麽癡情咒,邪魔外道,附庸風雅!”
碧瑤臉色壹變,但隨即又怔了壹下,低聲道:“妳說得也對,便是如金鈴夫人她老人家,最後不也是沒用嗎?”
張小凡沒有理她。
※※※
二人又在這裏過了幾日,張小凡閑暇時便去看看《天書》,而碧瑤卻是常對著石壁上她所稱為《癡情咒》的文字怔怔出神。
《天書》第壹卷之中,其實並無什麽實際修煉法門,通篇艱深文字,可算是總綱。但張小凡習得佛、道兩家真法,對這段文字還能看懂,不過也只是看懂而已。
對《天書》中所說的佛、道合為壹體的境界,張小凡卻依然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是說要把“太極玄清道”與“大梵般若”兩大真法同時融會施展嗎?
盡管知道生還的希望不大,卻總有些誘惑在他心中。張小凡很快地試圖依照《天書》中所說的方向修煉,但同時運用這兩大真法,豈是易事,不消片刻他便已氣血翻湧,只得頹然停下。連著幾日,壹點進展也沒有。
隨之而來的,卻是擺在他二人面前更大的難題——沒有食物了。
修真煉道之人,雖可上天入海,但終究也是肉體凡胎,傳說中道行高深的前輩行辟谷之術,不飲不食,卻無人見過。從進入這山洞之後,張小凡的幹糧便已丟失,雖然萬幸這洞中還有清水可飲,但幹糧卻只有碧瑤壹人帶得,又哪裏夠吃?縱然二人壹再節省,也是很快就吃完了。
如此又不知在洞中待了多久,只怕不過二日的工夫,張小凡與碧瑤二人便望著空空如也的食袋發呆了。
“唉!”碧瑤坐在那平臺之上,旁邊就是那堆枯骨,卻絲毫沒有不適感覺,看來魔教女子,果然還是和平常人不大壹樣的。不過現今,她卻是壹副愁容。
張小凡的病情好得很快,燒退得差不多了,除了身子還有些無力外,其他的也沒什麽大礙了。此時他聽到碧瑤嘆氣,轉過頭向那魔教女子看去。
映入他眼裏的,是那壹身水綠衣裳的女子正坐在平臺邊上,壹雙腳搭在半空,有壹下沒壹下地晃著,連帶著她腰間的那只合歡鈴“叮叮當當”地響著,若不是在這種環境下並且知道她的身分,張小凡幾乎要以為這還是個天真無邪的少女了。
只是這般看去,碧瑤卻比當初見面時,憔悴得多了。她女兒家,每日還是有到那小水簾處洗梳壹番,所以看去依然容貌端麗,並無骯臟感覺,只是這些日子來,她卻是明顯消瘦了。
想到這裏,張小凡心中壹動,從小,他便聽得師父師兄們教誨,魔道中人個個自私自利,心狠手辣。可如今在這山洞絕地之中,為了什麽,這個魔教女子還會把僅有的食物分壹半給自己吃呢?
張小凡想著出神,沒註意到碧瑤望了過來,見張小凡不知何時開始呆呆地望著自己,臉上忽然壹紅,嗔道:“妳看什麽?”
張小凡嚇了壹跳,連忙轉過頭去,訕訕道:“沒、沒什麽。”
碧瑤在他身後,卻也沒有如想像般大聲呵斥於他,良久,反而傳來了壹聲嘆息,道:“我們被困在這山洞絕境之中,離死不遠了,妳也不必那般拘束的。”
張小凡楞了壹下,緩緩轉過身來,看向碧瑤,只見她有些消瘦卻依然美麗的臉孔,有淡淡無奈的笑容,忍不住沖口而出:“其實我病重的時候,妳不必把大部分幹糧都給我吃了,那樣妳也可以多活幾日,說不定就……”
“說不定就怎樣?”碧瑤忽然打斷了他。
張小凡怔了壹下,搖了搖頭,低聲道:“說不定妳可能得救的。”
碧瑤微微搖頭,臉上露出壹點微笑,道:“我不想死,但更不願意在這山洞死寂之中,對著壹具骷髏和另壹具漸漸腐爛的死屍慢慢等待著,那樣的話,還沒等人來救我,我自己怕先發瘋了。”
張小凡聽到她形容的那種情境,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這的確不是人過的日子。
碧瑤看了他壹眼,淡淡道:“怎麽,妳也害怕了嗎?”
張小凡立刻挺直了背,大聲道:“哪有!”
碧瑤嘴角邊露出了微笑,看著他的眼神裏漸漸有了壹絲若有若無的溫柔,柔聲道:“妳答應我壹件事,好不好?”
張小凡皺了皺眉,道:“什麽?”
碧瑤淡淡壹笑,道:“我們現在幹糧已全部吃完,除了些清水之外便再無可食之物,只怕不出七日,便要餓死了。”
張小凡默然不語。
碧瑤臉色平靜,但接下來說出的話,卻讓張小凡如見鬼魅,大驚失色:“再過幾日,妳看我若是不行了,便先殺了我罷。”
張小凡張大了嘴,指著她,竟壹時說不出話來!沒有想到,碧瑤依舊臉色平靜地說著匪夷所思、石破天驚的話:“我死之後,肉身還在,妳若是壹心求生,便是食我之肉,大概也能多活壹段時日的。”
張小凡幾乎跌倒在地。
隔了半天,他才從這巨大震驚中回過神來,立刻便在心中對自己說道:“這魔教中人果然個個妖孽,連這等事也做得出來!”但看著碧瑤神色,居然壹片平靜,心中更是壹陣發寒,忍不住退了壹步,指著她的手指幾乎都有些顫抖,道:“妳、妳說什麽?”
碧瑤看著她,眼中的溫柔之意仿佛又濃了些,但在張小凡的眼中,卻似乎比這世上所有的毒物加起來都更毒上壹些。
“妳不是想回青雲山大竹峰去見妳的那位靈兒師姐嗎?妳還有幾位同門都在這萬蝠古窟中,他們必定會來找妳,妳活的時間越長,他們找到妳的希望不就越大嗎?”碧瑤微微低下了頭,說話的語氣中卻還是那麽平淡。
但張小凡此時哪裏還顧得上她的語氣如何,甚至連她如何知道靈兒師姐的事也沒註意到,只是指著她怒道:“妳、妳居然叫我吃、吃、吃……妳們這些邪魔外道,簡直不可理喻!無恥、惡心,我,我……妳,妳……”
他越說越怒,但嘴舌間卻不大靈光,“我我我”、“妳妳妳”說了半天,也沒說出什麽來。不過他這般反應,卻似乎早在碧瑤的料想之中,她也不生氣,也未譏諷,只是怔怔地看著他半晌。
待到張小凡大口喘著的粗氣漸漸平服了下來,她才慢慢道:“吃不吃我,那也隨妳,不過妳壹定要先殺了我!”
“又來了!”張小凡勃然怒道:“妳不要妄想我會和妳們這些魔道同流合汙,妳給我些幹糧,我便用這肉身還妳就是了,要想拉我下水,斷斷不可!”
碧瑤緩緩搖頭,道:“不是的,我是害怕。”
張小凡慣性地道:“胡說!我絕不會上妳的當……咦,妳說什麽?”
仿佛是在這生死關頭,碧瑤的心情有了前所未有的變化,只見她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臉上浮現出壹種張小凡從來不曾在她身上看到過的畏懼,然後,她重重地甩頭,似是要甩開什麽念頭。
“妳知不知道,壹個人等死的滋味,是怎麽樣的嗎?”她低聲地道。
張小凡怔了壹下,隱隱發覺,她似乎另有隱情,好奇心起,道:“什麽?”
碧瑤眼角的肌肉仿佛抽搐了壹下,在這面臨死亡的時刻,對著這個在死亡面前唯壹陪伴著她的少年,她竟難以控制自己的情懷,甚至連說話的聲音,也帶著壹絲朦朧與空洞:“我六歲時候,娘親帶著我回‘狐岐山六狐洞’看我姥姥,不料那時妳們正道來襲,其中‘天音寺’的普方惡僧用法寶‘浮屠金缽’將整座六狐洞震塌,生生把我和娘親還有姥姥三人活埋在地底。”
張小凡身子忽然抖了壹下,壹絲不好的預感,甚至是壹種惡寒,從他心頭泛起,從頭頂涼到了腳底。
碧瑤此刻仿佛已完全陷入了痛苦的回憶之中,眼神直望著前方,空空洞洞,壹如她說話的語氣,平淡而空洞,卻帶著最深的痛楚:“那時,我嚇得嚎啕大哭,害怕極了。那裏是壹個小小的山洞,因為有幾塊大石撐著,我們才能茍活下來,但姥姥傷勢過重,不久就去世了。娘親和我在那壹片漆黑中痛哭了壹場,就把姥姥屍首埋了。”
“我們被埋在地底深處,除了巖縫間有滴幾滴水來,周圍便是壹片堅硬冰涼的巖石。我很害怕,但娘親壹直告訴我說:小瑤不怕,爹壹定會來救我們的。”
張小凡此刻屏息凝神,仔細地聽著,帶著壹絲說不出的怪異與隱隱的畏懼,仿佛感覺到什麽事,就要發生。
“可是,那裏永遠都是漆黑的,爹也壹直都沒有來,我在那漆黑的洞裏,很是害怕,肚子又餓,不停地哭。我還記得,娘親在我身邊嘆息著,把我緊緊抱在懷裏,不停地對我說:小瑤不怕,小瑤不怕,娘親不會讓妳有事的,妳爹壹定會來救我們的!”
碧瑤的臉色漸漸變得慘白,但依然接著說道:“可是,爹還是沒來,我卻已經餓得不行了,壹直對著娘親哭著要東西吃。娘親壹次壹次在洞裏找著,但從來沒有找到過東西。到後來,我已經餓得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趴在娘親的懷裏呻吟。忽然有壹天,娘親找到了壹塊肉!……”
張小凡幾乎是在碧瑤說話的同時,看見她的身子抖了起來。
“我太餓了,什麽也顧不得,吃了下去,然後好像是舒服地睡了,好像那時,娘親也在黑暗中笑了出來。就這樣,娘親隔壹段時間就給我找來壹片肉,我就這樣活了下來,但娘親的聲音卻日漸無力了。終於有壹天,我叫她,她卻沒有回答,從此以後,我就在黑暗中,壹個人這樣等死。”
碧瑤緩緩轉過頭,看著張小凡,張小凡被她的眼神望到,忍不住壹陣心寒。
“妳知道壹個人在那裏等死的滋味嗎?妳知道娘親的屍體就在妳身邊慢慢腐爛的氣味嗎?妳知道壹個人永遠看不清周圍,永遠生活在恐懼中是什麽樣子嗎?”
她每問壹句,張小凡身子就抖了壹下。
碧瑤沈默了,張小凡卻連大氣也不敢喘,終於,她像是從夢中醒來,卻又似將醒未醒,恍惚中又說了下去:“終於有壹天,突然,頭頂之上射下了壹道光亮,我嚇得大叫,躲到最深的角落,然後,那光線越來越亮,上方的洞口越來越大,我聽見了爹在叫我和娘親的名字,接著,看見爹跳了下來,擋在我的面前。”
“他沒有先看我,而是先看到了我娘親,剛才光亮時我只顧得看上邊,竟忘了去看娘親。當我想起時已經被爹擋住,看不到娘親的屍首,可是我分明看見爹身子壹震,整個人似乎變作了石頭,然後,跟著爹跳下來的青龍叔叔、白虎叔叔和玄武叔叔,壹個個都怔在原地,壹動不動。”
“我忽然很害怕,甚至比我在黑暗中等死更害怕,我小聲地叫著:爹。爹緩緩轉過身子,三位叔叔排成壹排,站到他的身後,擋住了娘親的屍首,我還是看不見娘親。我小聲地問:爹,娘親呢?”
張小凡看得清清楚楚,碧瑤此刻每說壹個字,身子都要抖上壹抖,仿佛那問話的女孩兒,就在他們面前壹般。
“爹什麽也沒說,可是他臉色好可怕,我雖然小,但是我知道,我知道,那時他真的想要殺我,想要殺我這個親生女兒!可是,他終究沒有動手,他救了我,把我抱在懷裏,離開了那個漆黑的山洞。就在離開之前,我偷偷從爹肩膀向下看去,娘親的屍首已經被三位叔叔埋了,只露出了壹只手來,可是不知道為什麽,那只手、那只手、那只手……”
碧瑤的聲音突然沈默了,張小凡吃了壹驚,向她看去,卻見碧瑤臉色煞白,雙眼緊閉,整個身子竟是直直地倒了下來,看著竟是昏了過去。張小凡幾乎下意識地立刻沖了上去,扶住了她,只覺得觸手冰涼,幾乎不像是活人壹般。
他病後初愈,身體無力,費了老大的勁才把碧瑤在平臺上平躺放好,看著她蒼白的臉龐,張小凡忽然驚覺,自己全身上下竟已經完全被冷汗濕透。
那壹夜(其實也不知道是不是夜晚,但張小凡直覺地以為是晚上),碧瑤壹直昏迷著,但在夢中不時叫喊著“娘親”、“爹”等話,兩個人的位置壹下子竟倒了過來,變成張小凡來照顧她了。
看來這是碧瑤深心處壹個極痛的往事,昏迷之中,幾度驚叫,冷汗涔涔,張小凡手足無措,直到最後,碧瑤無意中亂揮手臂,抓住了他的肩膀,依偎在他的懷裏之後,仿佛得到了什麽依靠,才漸漸平靜下來,安靜地睡了過去。
可那壹雙手,卻是緊緊地抓著張小凡的衣裳,甚至指甲還陷入了肉裏,疼得張小凡齜牙咧嘴,但不知怎麽,看著碧瑤蒼白的臉龐,他竟不忍離開,強自忍了下來,任她依偎在他懷裏,安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