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零七章 劍舞

　　深夜。
　　青雲山，小竹峰。
　　天色陰暗，不見有月亮星光，無邊無際的黑暗籠罩著小竹峰。陸雪琪壹身白衣，獨自佇立在小竹峰後山的望月臺上。
　　此處的望月臺，其實就是小竹峰最有名的所在，與青雲山通天峰上的“雲海”、“虹橋”並列為青雲六景之壹的“望月”。
　　小竹峰後山也是遍布著茂密的竹林，但與大竹峰後山上的“黑節竹”不同，小竹峰上盛產的是另壹種奇異竹子——淚竹。這種竹子顏色翠綠，竹身細長，比壹般竹子少了近壹倍的竹節，但竹質堅韌之極，號稱天下第壹，普通樵夫都無法砍斷。淚竹最著名的地方，是在竹子翠綠的竹身之上，遍布著壹點壹點粉紅色的小斑點，宛如溫柔女子傷心的淚痕，極是美麗。
　　而小竹峰的名字來歷，也是從此而來。
　　至於望月臺，其實是個孤懸在半空中的懸崖，除了後半部與山體相連，大部分都懸在高空。據說當月色明亮的夜晚，月光會慢慢從山下升起，緩緩爬上望月臺，在月光完全照亮望月臺的那壹刻，也是月正當空的時候。
　　而望月臺最美麗的時候，也就是在那時，瞬間月華清輝會突然燦爛無比地灑下，從光滑的望月臺巖石上倒射開去，頃刻間照亮整座小竹峰，而在那壹刻站在望月臺上的人，幾乎就像是站在仙境中壹般；更有甚者，傳說當壹甲子方才出現壹次的滿月之夜那天，竟會讓人覺得自己站在明月之上，那感覺之激動，委實令人無限向往。
　　不過今天晚上月黑風高，顯然並非欣賞望月美景的時候。此刻不要說是這小竹峰後山望月臺上，就是前山弟子聚居之處，也是壹片黑燈瞎火，顯然眾人都早已入睡了。
　　只有陸雪琪不知怎麽，獨自壹人來到了這孤僻冷清的所在。
　　從不離身的天琊還在她的身後，在黑暗中輕輕散發著柔和的藍色光芒，照亮了周圍些許地方。夜風冷冷吹來，將她壹身如雪白衣，輕輕吹動。
　　鬢邊，有幾絲柔軟的秀發，被風兒吹的亂了，拂過她白皙的臉龐。只是她卻似乎根本沒有註意，默默地站在望月臺懸崖的最前方，怔怔地向著遠方凝望。
　　山風，漸漸大了，她的衣裳開始在風裏飄舞。
　　往前再進壹步，就是壹片黑暗，就是萬丈深淵。
　　懸崖邊，微光裏，那個白衣女子孤單佇立。
　　壹點壹點的，是什麽在深心浮現？原本是溫柔的情懷啊！怎麽慢慢的，卻變成了傷心。
　　壹下、壹下，像看不見的刀鋒，在心裏深深刺著。
　　鏤刻在深心的痕跡，原來卻是壹個人的容顏。
　　相思，刻骨……
　　她在黑夜無人的時分，在僻靜無人的地方，慢慢的，張開雙臂。前方，就是無邊的黑暗，仿佛天地蒼茫。
　　風這麽急，沖入懷裏像是要把人撕扯壹般，腳下的黑暗也突然蠢蠢欲動，從不知名處伸出黑暗的手，纏住她的身軀，想把她拉入深淵。
　　她竟仿佛是癡了壹般，只是默默凝望著。風吹著她此刻那麽單薄而脆弱的身體，就像是，黑暗中盛開的百合花。
　　夜色，深深。
　　那莫名的寒，透入了她身體的每壹分肌膚，只有腦海，只有頭腦中忽然熾熱。那深深隱藏在深心裏的柔情，此刻突然像是燃燒的火焰壹般，迸發開去，然後凝結成——
　　壹張容顏。
　　“嗆啷……”
　　壹聲銳響，在黑夜裏突然響起，遠遠回蕩開去。
　　天琊神劍出鞘，在黑暗裏綻放出燦爛光芒，白色的身影隨之騰起，在半空中接住天琊。凜冽的山風霍然席卷而上，伴著那白色身影，在望月臺上，開始了美麗到不可壹世的劍舞。
　　秋水如長天落下，化做無邊銀河，在纖纖素手中婉轉騰挪，在黑夜裏歡暢奔流。時而沖天，時而落地，時而化作銀衣流光，眷戀那絕世容顏；時而又散作漫天繁星，閃閃發亮。
　　陸雪琪就在這望月臺上，深深咬住了唇，閉上了眼，身子仿佛隨風飄蕩，如飄絮、如冷花，舞出了這世間淒美的身姿。
　　她化作白色浮光，用盡了所有氣力，臉色那般蒼白，仿佛還看到淡淡汗珠，可是她竟然還不停下，也許身體倦了，才能忘卻所有！
　　所以她舞著、舞著，夜色裏那道身影，幽幽而美麗……
　　“叮！”
　　輕輕的壹聲脆響，天琊神劍緩緩的從手中落了下來。那銳利的劍鋒根本無視堅硬的巖石，如刺雪壹般，無聲無息地刺進了石頭之中。
　　燦爛而美麗的白色身影，漸漸低伏，黑暗悄悄湧上。
　　誰在黑暗中，低低喘息？
　　有水珠，輕輕滴下，落在石頭上，許是疲累後的汗水？
　　她輕輕的喘息著、喘息著，然後慢慢的平靜下來，目光擡起，卻有淡淡的惘然。
　　不知何時，她舞到了望月臺的後邊，眼前是壹片竹林，在她面前的，是纖細而溫柔的淚竹。
　　淡淡微光下，壹點壹點的淚痕，像傷了心的女子。
　　她怔怔地看著，然後忽然笑了出來，無聲地笑著，仿佛還帶有幾分苦澀，隨之也不顧地上塵土，不顧身上潔白衣裳，背靠著淚竹，坐在了地上。
　　擡頭，望天！
　　蒼穹無垠……
　　夜風吹來，仿佛有淡淡熟悉的味道。
　　她閉上眼睛，深深呼吸。
　　原來疲累過後，那心中的容顏，卻是更加深刻的。
　　往事，壹點壹滴，都似刻在心頭，再也抹不去了。
　　就像是那日在天帝寶庫之外，他沖動地拉住她的手救她，根本忘了自己的危險。
　　她仍然閉著眼睛，可是，嘴角卻有淡淡的微笑出現。然後，想著，想著……
　　直到想到了那最後時刻，出現在他們周圍飛舞的神秘文字，這才發現，那些字竟然是深深刻在了腦海之中。
　　也許，這樣可以忘了他吧！
　　她這樣對著自己的深心說著，雖然她自己也不信，但是口中，仍是輕輕念著。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深夜裏，古遠的文字仿佛魔咒，低低地回響在黑暗中。
　　※※※
　　青雲山通天峰，祖師祠堂。
　　大殿裏的光線還是和平時壹樣顯得有些昏暗，掌門道玄真人手捧三炷清香，恭恭敬敬地向無數祖師先輩靈位行了禮數，然後踏前壹步，將手中的清香插在供桌上的香爐之中。
　　在他的身邊，只站著那位照顧祖師祠堂的落魄老人。昏黃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壹條條皺紋深的像是刻在臉龐上壹般。
　　道玄轉過頭來，目光落到他的臉上，忽然道：“妳好像看起來又蒼老了幾分。”
　　那老人面無表情，淡淡道：“歲月催人老，有什麽好奇怪的？”
　　道玄笑了笑，似乎還想說什麽話，忽然從祠堂外頭傳來壹個聲音：“前輩，弟子林驚羽回來了，來向前輩問安。”
　　道玄眉頭微皺，住口沒有說話。老人緩緩走上壹步，但也沒有走出祠堂，只提高了些聲音，道：“是妳啊！妳什麽時候回來的？”
　　林驚羽在外頭恭謹地道：“弟子頭天回來，在稟報掌門之後，先回龍首峰見過了首座師兄，壹得空就過來拜見前輩了。”
　　那老人嘴邊似也浮現了淡淡微笑，道：“哦！這樣啊！那妳先在外面等壹等，我這裏還有個客人。”
　　林驚羽在外面似乎怔了壹下，往日這祖師祠堂向來沒什麽人來，想不到今天居然還有客人。不過他師從這神秘老人修行十年，早已經對他敬如恩師，當下應了壹聲，就在壹旁安靜等候去了。
　　道玄真人慢慢走了幾步，站在大殿裏的陰影中。從大門看出去，只見和煦的陽光下，林驚羽背負斬龍劍，壹身長衣，腰束玉帶，面容英俊出塵，態度恭敬地站在祖師祠堂的壹側，耐心地等待著。
　　他默默看了壹會，道：“這孩子是塊好材料，無論資質、心性，都是上上之選。”
　　那老人腳步看來有些遲緩，走到他身邊，也向外看了壹眼，道：“那妳當年怎麽不把他收到妳的門下？”
　　道玄真人目光遙望著站在祠堂外頭的林驚羽，那青年正是英姿勃發的時候，無論從哪裏看，都透露著那麽壹股蓬勃的朝氣和逼人的鋒芒，讓人覺得他與眾不同。
　　道玄真人忽然笑了，很平淡很平淡的那種微笑，然後轉過身來，對著那個老人道：“因為他太像壹個人了，氣質、表情，甚至連他的資質，都和那個人這麽像。如果讓他在我身邊，我會睡不著覺的。”
　　他身邊的老人臉上肌肉突然似抽搐了壹下。
　　道玄真人回過頭，淡淡地看著他，許久之後，忽然搖頭，然後笑道：“我和妳開玩笑的！”
　　話音未落，他眉頭卻皺了壹下，隨即手撫胸口，低低咳嗽了幾聲。
　　那老人向他的胸口望了壹眼，又看了看道玄真人此刻微微變得蒼白的臉，淡淡道：“都十年了，妳的傷還沒好嗎？”
　　道玄真人沒有說話，但咳嗽聲卻漸漸大了起來，隨後他的臉色也漸漸難看，過了好壹會，咳嗽才慢慢平緩下來。
　　道玄真人長出了壹口氣，轉過身，不再看門外的林驚羽，走到供奉著無數青雲門祖師靈位的靈臺前，怔怔看了壹會，然後靜靜道：“我也沒想到，‘誅仙劍’反噬之力竟如此厲害！”
　　那老人慢慢走了過來，伸手拿過壹塊抹布，在厚重的供桌上開始輕輕擦拭著，口中道：“誅仙劍威力如此巨大，再加上‘誅仙劍陣’，足可逆天。這等兇戾之物，大違天意，妳在動用誅仙古劍的時候，就應該知道了。”
　　道玄真人淡淡道：“我自然知道，幻月洞府裏的石碑之上，自青葉祖師以下，歷代祖師都留下嚴令，非到萬不得已，不可動用此劍！”
　　那老人慢慢地擦著供桌，動作很慢很慢，似乎已經這樣擦拭許多年了，所以才這麽專註。他的眼睛看著桌子上，忽然笑了壹下，道：“其實我也曾經想過，如果妳多用幾次誅仙古劍，或許就會死的比我還快了。”
　　道玄真人望著那個老人佝僂的背影，眼睛裏瞳孔忽然收縮，過了壹會，才慢慢轉過身向外走去。
　　“妳要走了嗎？”那個老人有些蒼涼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
　　道玄真人停住了腳步，但沒有回頭，片刻之後，他的聲音緩緩傳了過來：“妳還記得當年我救妳時說的話嗎？”
　　那個老人站在黑暗的陰影中，沒有回答。
　　道玄真人也沒有回頭，這個祖師祠堂裏仿佛飄蕩著壹股詭異的氣息。
　　半晌，只聽道玄真人的聲音淡淡地道：“我救妳，是因為我欠妳，但我不會讓妳活得比我更久的！”
　　那個老人的身體已然隱沒在陰影中，壹動不動。道玄真人隨即走了出去，離開了這個祖師祠堂。
　　※※※
　　林驚羽正在外面耐心等候，忽然看到竟是掌門真人從祖師祠堂裏走了出來，嚇了壹跳，連忙行禮。道玄真人向他看了壹眼，眼中仿佛也有什麽奇異光芒閃了閃，隨即點了點頭，便走了。
　　林驚羽目送掌門真人離去，不知怎麽，從剛才道玄真人自祖師祠堂裏出來的時候，他就覺得掌門真人的臉色似乎蒼白的有些奇怪。
　　林驚羽正自想著，祠堂裏傳來那個老人的聲音，緩緩道：“是驚羽嗎，妳進來吧！”
　　林驚羽連忙應了壹聲：“是。”說著走進了祠堂。
　　剛走入祖師祠堂，林驚羽頓時覺得身上壹陣涼意，同時四周也陰暗了下來。他不禁皺了皺眉，這十年來他壹直跟隨這個神秘老人在這裏照顧祖師祠堂，但從他來的那壹天起，他就覺得這個祖師祠堂很是奇怪，無論何時都是陰陰暗暗的感覺，偏偏這裏還不是壹片漆黑，在那些祖師靈位之前，還點燃供奉著許多香燭，但這些昏暗的燭火微光，卻似乎只是為了襯托這裏更深的陰暗而存在，根本無法讓這大殿擺脫陰暗乃至陰森的感覺。
　　不過他畢竟已經在這裏生活了十年，而且對站在陰影中的那位老人更是景慕之極，早就不把這裏的奇怪地方放在心上。當下他恭恭敬敬地向那個老人的身影行了壹禮，道：“前輩，弟子回來了。”
　　這十年來，林驚羽也曾經不止壹次想稱呼這老人為師父，但卻無壹例外地被這個神秘老人所拒絕了，所以林驚羽壹直稱呼他為前輩，反正連掌門真人有時也對這老人另眼相看，想來他當年必定也曾經是青雲門中的長輩。
　　老人笑了笑，從陰影裏走了出來，上下打量了林驚羽壹番，見他出去幾個月，面上雖有些風霜之色，但整個人卻更見精神。不禁眼中也有些微欣慰，和聲道：“這次出去，沒有受傷吧？”
　　林驚羽微笑道：“要說受傷倒也不是沒有，不過都是些皮肉小傷，不值壹提。只可惜這次去死澤，無功而返。”
　　當下他簡單將死澤壹役說了說，此時魔教內鬥，三大門派壹起滅了長生堂的消息已經轟傳天下，林驚羽在回來的路上聽說了，此刻也壹起對這老人說了出來。
　　不過老人顯然對長生堂的存亡不怎麽感興趣，聽到這魔教四大派閥之壹被滅之時，他連臉色都不變化壹下，只是安靜地聽著林驚羽說話。
　　在林驚羽說完之後，這個老人沈默了片刻，忽然道：“妳說這次魔教其他三大門派，包括萬毒門都有大批人馬前去嗎？”
　　林驚羽點頭道：“是。”
　　那老人仿佛遲疑了壹下，但終究還是道：“妳有沒有見到蒼松？”
　　林驚羽身子壹震，為之愕然，但隨即沈默了下來，面上表情復雜之極，半晌才道：“沒有，前輩。”
　　老人把他臉上神色都看在眼裏，忽然道：“妳是不是很恨他？”
　　林驚羽眼中掠過壹絲痛楚，慢慢道：“我也不知道，但正邪不兩立，反正我們就算再見面，也已經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了！”
　　“哼！”那老人忽然冷笑了壹下。
　　林驚羽吃了壹驚，道：“前輩，怎麽了？”
　　那老人緩緩搖頭，轉過身去，目光向上望著，映入眼簾的是高高在上的無數青雲門祖師靈位。那些靈位之前的昏暗燭火，此刻看來仿佛就像他們的眼睛，沈默地望著祠堂裏的人們。
　　“他從小將妳撫養長大，傳妳道法，教妳做人，末了還將斬龍劍傳了給妳，可曾有過對不起妳的地方？”那老人忽然這般淡淡地道。
　　林驚羽慢慢搖頭，低聲道：“他壹直都對我很好，我往日也實如敬仰天神壹般看他如父，崇敬之極。可是……”
　　林驚羽沒有說下去了，老人也突然沈默。過了許久，那老人才苦笑壹聲，帶著無盡的酸楚，對著面前那些靈位燭火，低低地道：“其實，蒼松他只是個走錯路的可憐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