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1章 Dark&Wet

　　裝槍的，裝彈藥的，裝炮筒的，裝手攜式個人武裝的……院丸嗣匆匆打開的四五只武器箱裏，全都空空蕩蕩，只有武器固定支架，像少了血肉的骨頭壹樣，禿禿地回望著他。
　　這壹輛列車上，大概連壹顆子彈也沒有裝。
　　當“陷阱”兩個字從院丸嗣的腦海中壹閃而過的同時，他正好聽見了：從頭上另壹條軌道上，傳來了隱隱的、隆隆的行駛聲音——駛來了另壹輛列車。
　　仿佛是為了證實他的猜測壹樣，列車行駛的聲響在幾秒之間就漸漸低了下來，直至消失。
　　那輛列車正靜靜地停在他上空的軌道裏。
　　“小隆！”
　　壹霎那間，院丸嗣明白了，幾步沖了回去，腳步踏得半個車廂吱呀作響；從搖搖欲墜的車廂裏，他高聲喝令道：“後退，離開天臺！”
　　十來米遠外的樓頂天臺上，此時還站著的，只剩下院丸嗣的人了，有人嘴裏仍然叼著煙頭，有人持槍在掃視四周；地上癱倒著五六具壹動不動的屍體，都是不久以前才與他們壹起坐著喝酒的人，此刻被夜色掩住了血泊。
　　小隆應聲剛壹擡頭，眼睛卻定在了院丸嗣上方的夜空裏，煙頭從他嘴裏掉了下來。
　　不等那煙頭落地，他已急急向旁邊撲了出去，高聲喝道：“水塔！都躲去水塔——”
　　壹陣密集耀眼的槍火，霎時從頭上軌道中傾瀉下來，震碎了搖搖晃晃的夜色；碎磚石被槍彈打得激躍進半空裏，死屍甩起胳膊腿，像是躺在地上跳起了舞。
　　頂樓天臺上被槍彈照耀得如此明爍白亮，好像天堂打開了壹道門，泄出了光。
　　院丸嗣退回裝滿了空武器箱的車廂裏，以車廂門為掩體，將槍口對準了上空軌道的那壹輛列車。
　　蠍式沖鋒槍的射擊距離，足以壹口吞沒兩條軌道之間的夜空；接連不斷的彈火，全打向了從列車中探出來的人和槍上，打得車皮上火星四濺，閃爍跳躍進了夜空裏。
　　院丸嗣的眼神、準頭都極好，頃刻之間，就聽見上空列車裏傳出了悶叫和人體跌撞聲；剛才傾瀉覆蓋了天臺的槍火，終於被打得中斷了壹息。
　　他迅速往天臺上壹掃，卻沒有看見任何壹個抓住機會逃回樓內的影子。
　　院丸嗣咬緊了牙關。他的掩護晚了，沒有人還活著；即使還活著，恐怕也沒法站起身了……而上空列車裏的人也知道了，這輛列車裏還有人。
　　對方是軍火商的人……不知道離手擲爆裂彈觸及他腳下的車廂，還有幾秒？
　　現在的情況，可真是出乎意料的糟糕。
　　他被困在空中壹列搖搖晃晃的列車裏，在壹條隨時可能被轟斷的軌道上，重回地面的路，僅有壹條活動板橋。在活動板橋的盡頭，卻還需要再跨越二三十米的空白天臺，他才能觸及第壹個掩體，屋頂水塔——將近四十米的路上，他將會無遮無掩地暴露在無數槍火之下。
　　不能再繼續留下了，但他也無處可走。
　　院丸嗣喘息著，低頭向下方昏濃的夜色打量了幾眼，輕輕笑了壹聲。
　　好像他的整個人生，都被這壹夜，這壹刻所比喻了，所囊括了。
　　背後總是緊緊抵在墻壁上，前方只有懸崖；為了在虛無中找到生路，他又壹次要跳下去了——這壹次，是字面意義上的。
　　在壹輛列車裏，中彈倒地的男人被拖開了，在地板上拖出了壹道血跡，手擲爆裂彈由壹只手，交進另壹只手裏；在另壹輛列車裏，院丸嗣深深吸了壹口氣。
　　他看準方向，朝軌道外的夜空裏縱身壹躍。
　　黑發被黑色的風吹散了，身後列車上，再次炸亮了沖天的火光。
　　在氣流、碎片、失重感中，院丸嗣仿佛壹瞬間被抽幹了體溫和血液，變成了空白的軀殼。那壹刻的空白與雪亮，極其漫長，直到他在急速下墜中壹把抓住了從樓身上伸出去的廣告牌，在半空中壹蕩，終於止住了下跌時，血液、聽覺和情緒才再壹次回到了他的身體裏。
　　廣告牌上“Dark&Wet”的字樣，裹著銀灰色的光，晦淡地亮在夜裏——是那家俱樂部的名字。
　　上面的人不會馬上發現他跳了車的；廣告牌足有半個人長，對於體型像個少年壹樣的院丸嗣來說已經夠了。他掙紮著從廣告牌上壹點點挪近了大樓，擡頭看了看，伸長手臂，終於攀住了壹扇窗戶的窗沿。
　　就在他好不容易才撐著窗沿，將半個身體搭上去的時候，他聽見半空裏遙遙傳來壹聲：“下面有人！”
　　院丸嗣低低地罵了壹聲，迅速擡手壹槍打碎了窗戶玻璃；在四濺的玻璃碎片裏，他匆匆往窗內壹滾——就在他即將落地的時候，天空裏響起了壹溜槍響。
　　浮著橘黃與銀灰燈光的長方形窗框裏，驀然爆開了壹串血點。
　　院丸嗣忍住痛苦，嘶喘著跌在地上的玻璃碎片裏，強忍著的呻吟聲又壹次在喉嚨裏加深了。他勉強爬起身，扶住墻，拖著被子彈擦傷的腿，在這條昏暗走廊中，慢慢地往前走。
　　雖然終於逃出了空中列車的射擊範圍，但卻也把自己的行蹤暴露了。那群人沖入這家俱樂部搜尋他，只是時間問題而已；他拖著傷腿，拖著壹道血泊，又能走多遠？
　　院丸嗣脫下上衣，使勁紮住了傷腿，總算暫時止住了出血。他壹步步摸索著往前走，聽著自己拖拽的腳步聲與喘息聲，在昏黑空氣裏壹波波散開。
　　從模糊的景物輪廓上來看，這兒應該是俱樂部的另壹邊；俱樂部今夜原本就沒有客人，在他們這壹行人走了之後，恐怕就已經結束營業了。就算還有人，在聽見天臺上的槍聲與爆炸之後，大概也不會繼續留……
　　思緒轉到壹半，就與院丸嗣的腳步壹起停下了。
　　前方壹扇緊閉著的門，以及門下壹線橘黃亮光，證實他猜錯了。
　　“化妝室”的牌子，是他瞇著眼睛才看清的。門後很安靜，只有偶爾幾下窸窣的腳步聲，與壹個女人低低的哼唱聲。
　　院丸嗣伸手握住門把手，輕輕壹轉，門推開了。
　　那個女歌手正坐在壹張化妝臺前，低頭看手機；鏡子裏映出了那壹張半低著的臉，被手機屏幕光照亮了眉眼。
　　她乍然壹擡頭時，似乎被鏡中忽然多出來的人影驚了壹跳，剛從椅子上跳起來，還來不及轉身，就被鏡中的槍口止住了動作。
　　“有人在找我，”院丸嗣開口時，聲音嘶啞，低得好像只是壹口吐氣。“把我藏起來。”
　　“我知道了，”那女歌手身上仍穿著剛才演出時的金色流蘇裙，連長手套都沒摘。她投降似的舉著雙手，小聲地說：“妳……妳進來，我去把門關上。”
　　大概是黑道人物常常光顧這家俱樂部的緣故，她至少沒有完全失了方寸。
　　院丸嗣仍然不敢放心，槍口低低地對準了她，隨著她的步伐輕輕轉了半圈。“妳為什麽還在這裏？”
　　“我回去了也是壹個人……”
　　她說了什麽，其實院丸嗣並不關心。當那女歌手關上門時，院丸嗣也栽進了她的化妝椅裏，血與灰立刻染臟了那把鋪著白羽毛的椅子。
　　“妳沒聽見天臺上的聲音嗎？”
　　“什麽聲音？”她鎖上門，說：“這家俱樂部的隔音特別好……我壹直在這兒，什麽也沒聽見。”
　　這倒是他不幸中的萬幸了。
　　“壹會兒恐怕有人會進來搜我。”院丸嗣低聲說，感覺到疲累、失望、虛弱，都在壹波波湧上來，像海浪試圖侵吞著沙灘。“只要妳能幫我躲開他們，我保證不會傷妳。”
　　“我明白了。”那女歌手說，“我知道怎麽辦了，俱樂部後面有壹條消防通道，平時都是給員工走的，我帶妳從那邊下去。”
　　幸好她比看上去的有主意壹點。
　　只要能控制住那個女人，他應該暫時就是安全的。院丸嗣想到這兒，忽然忍不住彎下身子，槍口垂了下去。
　　他將臉埋在壹只手裏，手指深深埋在黑發裏；汗氣，酒氣，血氣浮動在鼻間，那女人匆忙的腳步與窸窣聲輕輕撓著耳朵。院丸嗣擡起眼睛，朝鏡中掃了壹眼，卻正好看見那女歌手解開了拉鏈，金色流蘇裙從她的後背上驀然滑落了下去——底下什麽也沒穿。
　　院丸嗣立刻轉開了眼睛，註視著化妝室裏微微泛黑的舊地毯。
　　剛才那壹幕卻不斷像脈搏壹樣跳動在腦海裏。
　　不是因為女人的身體；女人的身體而已，他不知看過多少了，不會像個毛頭小子壹樣……是因為某種別的東西，卻讓他壹時說不上來。
　　當院丸嗣緊皺著眉頭，試圖抓住那個模模糊糊的感覺時，化妝室裏又壹次安靜了下來。他被這份安靜引著，又擡頭看了壹眼；那個女歌手此時正背對著他，身體裹在壹件睡袍式的長裙裏，長裙遮住了剛才讓他微微生出異樣的東西。
　　她還在慢吞吞地幹什麽？
　　院丸嗣轉過頭，這才看清楚：在這種要命時刻，那女人居然在卸妝——她手裏拿著壹塊白色小棉布，壹下下地擦去了臉上的粉底、口紅。
　　“不要浪費我的時間，”他回過頭，低聲說，“現在就……”
　　話說到壹半，他的聲音卻不知不覺地放低了，止住了。
　　那張原本白凈柔順、普普通通的面孔，正像蛇蛻皮壹樣，漸漸褪去了那份無甚特點的清秀假象。
　　白嫩的膚色和淡粉色口紅全融化了，底下露出的臉——壹張骨骼起伏近乎驚人淩厲的臉上，是仿佛噙血壹樣的深紅嘴唇；淡青的黑眼圈越發深陷、放大了那雙眼睛，讓她看著幾乎不像是人類，帶著壹種鋒銳而令人不安的昏暗美感。
　　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了這家俱樂部的名字，“Dark&Wet”。
　　那女人的目光與他在鏡子裏相遇了。她轉過身，已經變成了與幾分鐘以前完全不同的另壹個人。
　　她輕輕走近了兩步，腿上肌膚從長裙開合中壹閃壹沒，絲質裙料輕滑地發出細響。從深領口裏，他看見了半個紋身。
　　“我總不能像剛才那樣走出去，是不是？”她像解釋似的說，輕輕擡起了壹只手。睡裙般寬大的袖子從她的手腕上滑下去，壹把槍口抵在了院丸嗣的後腦上。
　　那女人彎下腰，壹陣像血似的香氣撲了上來。她呢喃壹樣，在院丸嗣的耳邊說：“否則我的屬下看見了，怎麽敢認我。”
　　院丸嗣死死盯著鏡中的女人，壹時竟什麽也說不出來，也動不了。
　　“妳看……妳要劫的那批貨，是我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