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聽天由命

　　壹箭之地，
　　壹馬之地，
　　壹牛之地……
　　在測量工具用起來不是那麽方便的年代，使用其它手段進行不需要太過精確的計量就成了很常見的壹種手段。統兵大帥可以下令“放我壹箭之地，埋鍋造飯”；皇帝可以下旨任皇子策馬壹天，將所經之地劃為他的封國；也曾有過大土司允許以牛耕犁，壹天之內圈出多少地，就贈送給這位立下大功的頭人多少土地。
　　所以這種劃地的手段，並非采妮的發明，但是提溪的情況比以上的例子復雜。提溪的谷地平原，幾乎由張家和於家共同占有了九成九，果基家僅擁有山腳下壹小塊地方。
　　如今於家和格哚佬的山寨搭上了線，格哚佬勢必不可能算計自己的盟友，那就只能算計張家了，而有權決定是否同意以這種方式分配土地給格哚佬部，從而結束戰事的又是張家，這就成了難題。
　　知府二堂的大廳上壹片靜寂，每個人都感覺到壹種很壓抑的氣氛，這種壓力主要來自張鐸和於珺婷，其他土司還好，聽說格哚佬部只是要求在提溪以耕牛犁出壹日之地的辦法獲取領土，可見野心並非很大，大家都松了壹口氣。
　　張鐸沈著壹張胖臉，冷冷地看了眾人壹眼，見大家眼觀鼻、鼻觀心，正襟危坐、沈默不語地扮泥菩薩，只好主動開口道：“那群山蠻子步步緊逼，得寸進尺，妳們就沒有什麽話說？”
　　大家繼續眼觀鼻、鼻觀心地“參禪”，張鐸又瞪向於珺婷，冷笑道：“於監州，妳說要化幹戈為玉帛，結果跑了壹趟提溪，就換來這麽壹個主意？割地？割誰的地，是妳的還是我的？”
　　於珺婷向他嬌媚地壹笑，柔聲道：“知府大人息怒，人家這不是幫咱們出了主意嗎？如果這頭牛耕了我於家的地，那我於家絕不食言，如果它耕的是張家的地，那是知府大人妳運氣不好，聽天由命唄！”
　　今日的於珺婷還是壹身男裝青袍，公子哥兒的打扮，不過卻並不像以前壹樣素面朝天，她面上淺淺敷了些粉，唇脂微微點了點紅，只是小小改變，便顯出十分的嫵媚。
　　壹大早葉小天和她壹同趕向二堂的時候，因為官位不同尊卑有別，葉小天落後她壹大步，跟在她後面時，忽然發現她腰身細細，圓臀輕搖，女人味兒十足，這可不像於監州壹貫的表現。
　　於珺婷笑得很嫵媚，可在張胖子眼中，這個圖謀他張家產業的女人，無異於壹個蛇蠍美人兒，他又豈會受到迷惑。張胖子嘿地壹聲冷笑，道：“是麽？只怕妳於監州早就有了打算，最終要割地的是我張家吧？”
　　於珺婷無辜地道：“知府大人這可真是冤枉人家了，使牛耕地，只驅不扶，任其行走，聽天由命。到底誰會付出多些，誰說的清呢。不過呢，這個方法我很喜歡，就當小賭壹回了。如果知府大人不同意呢，那我也沒有意見，不過知府大人如果想以武力救回提溪司壹眾權貴、趕走格哚佬部，恕我不能奉陪。”
　　張胖子怒氣沖沖地看向其他土司，沈聲道：“妳們呢，怎麽說？”
　　眾土司還是不搭腔，在聽說山上有兩萬生苗戰士的時候，他們就已打起了退堂鼓。如今人家又明確表示，只讓提溪司割讓壹塊地，這和他們的利益毫無沖突，就更沒有出兵的念頭了。
　　張胖子提高嗓門，怒聲道：“怎麽，壹個個的都跟我裝聾作啞，是麽？銅仁是妳我大家的銅仁，還須妳我同舟共濟！如今山蠻子咄咄逼人，壹旦讓他們得逞，必定得寸進尺，妳等現在袖手旁觀，來日他們欺到妳頭上時，妳還指望誰去幫助妳們？”
　　大萬山司的洪東縣令咳嗽壹聲，慢吞吞地道：“知府大人，提溪壹地，原屬張氏、於氏和果基家。如今於監州已經同意了格哚佬部提出的條件，果基家又跟格哚佬部眉來眼去的，可見人心所向，這種情況下若是用兵，勝算幾何？”
　　自從張胖子允許葉小天去大萬山司查賬，斷了洪東縣令的壹條財路，洪東和張鐸之間就有了心病，只不過壹開始洪東還不敢表現出現，自從於珺婷和張鐸公開翻臉，而且隱隱壓張鐸壹頭，洪東縣令就改抱了於監州的大腿，這時自然要跳出來唱反調。
　　烏羅司的阿加赤爾土司見有人開了口，馬上也跟著哭起了窮，道：“是啊，我們烏羅司人丁稀少，部落貧困。如果開戰的話，滿打滿算也就湊得出壹百名士卒，實在不濟事啊。”
　　張鐸壹聽鼻子差點兒沒氣歪了，烏羅司半耕半獵，無論男女，個個都是天生的戰士，真要動員起來，烏羅司四萬多人，怎麽也能湊得出壹萬五千人的兵吧？他居然說只能湊得出壹百個人，當真無恥之極！
　　張鐸額頭的青筋又不受控制地繃了起來，葉小天見狀趕緊勸道：“知府大人息怒，千萬莫要動氣。依下官看來，各位土司並非怯戰，只是老成持重。有什麽事好商量，不要動怒。”
　　葉小天不勸還好，他這壹勸，更如火上澆油，張鐸拍案大罵道：“妳個混賬東西！他們老成持重，難道老夫就是輕舉妄動？老夫召集眾土司，是商議銅仁大事，妳壹介推官，主掌刑名之人，有什麽資格參與其中，滾出去！”
　　葉小天倒不是存心氣他，他是見張胖子氣得額頭青筋都繃了起來，生怕他又氣暈過去，所以好心勸了壹句，誰料倒起了反效果。眼見張胖子怒發沖冠，葉小天便道：“好好好，知府大人莫要動怒，下官告退就是了。”
　　“妳不用走！”
　　於珺婷霍地站了起來，壹雙杏眼瞪著張鐸，道：“知府大人今日聚集眾土司，要商議的是朝廷之事還是銅仁之事？”
　　這句話若是放在中原就有點叫人難以理解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什麽地方的事不是朝廷的事？但貴州是個高度自治的地方，朝廷是通過大大小小百余位土司間接控制這片領土和百姓。某種程度上，這些土司老爺們是把他們的領地視同個人私產的。
　　張鐸道：“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如果說這是朝廷之事，那麽格哚佬部遷居提溪還有什麽問題？都是大明子民，豈有拒之門外的道理？妳說這是朝廷之事還是我銅仁之事？”
　　於珺婷嫣然道：“這麽說，咱們議的是銅仁之事嘍？”
　　張胖子斬釘截鐵地道：“沒錯！”
　　於珺婷道：“這樣的話，葉小天就不能走！”
　　張胖子寒著臉道：“憑什麽？在座的哪壹位不是據有其地，治有其民的壹方土司？如果這是在議朝廷之事，他或可不走。既然議的是銅仁之事，他壹介流官，無壹地之屬，無壹民之屬，有什麽資格留下？”
　　於珺婷道：“因為……他是我的人！”
　　“嗯？”
　　葉小天驀然瞪大了眼睛，她的人？什麽時候我就成了她的人？我怎麽都不知道。
　　張胖子也有些愕然，於珺婷很從容地道：“葉推官是本官摯友，我對他甚是信重。我於家的事，葉大人能當得了半個家！今日議的既然是銅仁之事，於家作為銅仁的壹份子，他有沒有資格留下？”
　　張胖子心中怒極，可是於珺婷既然如此維護，他終究不能再趕葉小天出去，便撇下葉小天不理，既不說留，也不說走，只管對其他土司們道：“這麽說，妳們都贊成招安格哚佬部了？”
　　葉小天站在那兒，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為難處，於珺婷笑靨如花地向他招手，葉小天只好摸著鼻子走過去，於珺婷指了指葉小天原來的座位，又指了指自己下首那位土司。
　　那位土司壹見，馬上很乖覺地站起來，換了位置。葉小天見狀，便硬著頭皮在她身邊坐下來，這壹坐下，便嗅到壹抹淡淡的品流極高的幽香，葉小天不由心中壹動：這位喜歡扮男人的監州大人，今天居然用了胭脂？
　　邑梅洞司的土司看了壹眼於珺婷，清咳壹聲道：“知府大人，我以為，辟出壹方土地，安置格哚佬部，並不能算是招安，格哚佬的部落又不是反賊。而是屬於安置，格哚佬部不是也說，願意造冊登記，納入銅仁管轄麽？所以，我以為，應該對格哚佬部進行安置。”
　　石耶洞司的土司馬上跟了壹句：“我贊成！”
　　張鐸終於絕望地意識到，他根本無法號召這些各懷私心的土司們與他壹起行動，要想動用武力驅逐格哚佬，只能和上次壹樣，動員張家的兵馬獨自進行。如果集結張家全部的兵馬傾力壹擊，就算格哚佬部現在有兩萬精兵，他依舊有機會把他們趕回深山。可是如果那樣，張家的精壯男丁將損失殆盡，那樣的勝仗還有什麽意義？
　　張鐸咬緊牙關，腮肉突突亂顫，良久方道：“耕牛由本府負責挑選？”
　　葉小天道：“格哚佬寨主說，可以！但必須是健壯公牛，不能做假！”
　　張鐸惡狠狠地道：“好！本府同意了！我倒要看看，老天究竟站在誰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