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扶靈

　　花知縣的祭文寫的花團錦簇，洋洋灑灑逾萬言，顧教諭和黃訓導站在下邊，微微閉著雙眼，聽的搖頭尾巴晃的，只覺字字珠璣，當真好文章！葉小天卻連半句都沒聽進去，心中只是念叼：“老太太的裹腳布，又臭又長！”
　　好不容易等到花知縣念完祭文，將壹系列的祭拜儀式舉行完畢，在壹片熱烈的掌聲中走下臺去，葉小天才精神壹振，壹個箭步邁上臺去，高聲宣布道：“現在，全體同仁赴太白居，與本縣士紳共聚壹堂，官民同樂，共迎冬節！”
　　壹句話頓時迎來暴雨雷鳴般的熱烈掌聲，尤其是巡檢司的武官們，巴掌拍的尤其響亮，隨即眾官員便壹哄而散，騎馬的騎馬、坐轎的坐轎、乘車的乘車，也有那小官吏安步當車甩開雙腿，亂哄哄地直奔太白居酒樓。
　　太白居是葫縣城內最大的壹座酒樓，就開在縣衙對面，酒樓裏光是雅座就有數十間，另有壹層的宴客大廳可容納數百人，整個酒樓呈回字形，中間是壹個巨大的天井，天井院中有盆栽竹木、鮮花怪石，儼然壹個小型園林。
　　今天太白居酒樓被官府包了，酒席就設在這個精致園林般的天井裏，壹張張酒席散落在花木叢中，小溪流泉潺潺其間，極盡優雅。遠處還有樂伎彈著琵琶，曲調優美，更形別致。
　　眾官員士紳齊聚壹堂，小士紳恭維大士紳，大士紳恭維官員，小官員恭維大官員，推杯換盞、觥籌交錯，熱鬧非凡。投箭壺的、曲水流觴的、行酒令的，各種助酒興的遊戲也是精彩紛呈。
　　葉小天成了眾人招呼的重點，許多人走到花知縣面前時，也只是禮節性地敬上壹杯，可是到了葉小天面前，他們卻巴不得能多待壹會兒，多說幾句話，若是葉小天與他多聊幾句，離開時便滿面紅光，壹副與有榮焉的模樣。
　　花晴風把這壹幕瞧在眼裏，心中很不自在，奈何他還不能表現出來，只得強作風度，臉上的笑容卻是漸漸有些生硬了。
　　葉小天自從坐下，這酒就不曾斷過，雖然別人敬酒，他只需淺酌壹口意思意思就行，而對方卻要把壹杯酒都幹了，可是架不住人多，壹會兒功夫就覺得醺醺然的有些醉意了。
　　葉小天見勢不妙，急忙使個尿遁訣，佯裝要去方便，壹俟離開大廳，他便長出松了口氣，舉步繞向後廳，想尋個清靜地方醒醒酒。
　　酒店裏的夥計都在四下站著，等著官宦們喚人侍候，壹見葉縣丞出來，兩個夥計趕緊舉步上前，這可是本縣最大的實權人物，在太白居當夥計的，哪能不認得這位大老爺。
　　兩個夥計眼看就要走到葉小天身邊，剛剛彎下腰去，臉上露出殷勤的笑意，就覺得耳畔生風，壹道青色光影嗖地壹閃，就從他們身邊躍了過去，兩個夥計嚇了壹跳，定睛壹看，卻是他們的東主盛隆。
　　盛隆腦滿腸肥，跑起來壹個圓滾滾的肚皮上下彈跳不已，足有三百多斤的身子，竟顯得身輕如燕，到了葉小天身邊，盛隆露出壹個恰如其分的標準笑臉，殷勤地伸出白白胖胖的手掌，諂聲道：“大人，您這邊請！”
　　葉小天點點頭，隨在盛掌櫃的後邊上了樓，轉過壹個墻角，就是壹間雅室，窗子開著，從上邊可以看見天井中正在飲宴的眾人，但是因為放著翠綠的簾籠，下邊的人卻不易看清樓上雅間的人。
　　屋中陳設古樸典雅，葉小天到了房間壹看，王主簿正坐在那兒，雙眼微闔，壹手擱在桌上，手指微屈，輕輕叩擊著桌面，似乎正聽著遠遠傳來的悠揚樂曲打著拍子。
　　聽見動靜，王主簿微微睜開眼睛，壹見是葉小天，不禁坐直了身子，笑道：“呵呵，老朽歲數大了，耐不得熱鬧。怎麽妳葉大人也做了逃兵？”
　　葉小天搖頭笑道：“我還當只有我溜了，卻不想妳王大人竟先行壹步。不行了，我實在是不勝酒力，只好遛之大吉。”
　　葉小天說著在壹旁椅上坐下，早有小夥計送上壹壺香茗，又擺了瓜果蜜餞四拼盤。盛先生點頭哈腰地道：“兩位大人歇著，如果有什麽需要，只管招呼壹聲。”
　　盛掌櫃的說完就退出去了，葉小天與王主簿談笑壹陣，王主簿往樓下探看了壹眼，搖頭道：“看這情形，這酒宴恐怕到了掌燈時分都不會散了，妳我二人都逃開了，可苦了知縣大人啊，現在人人都在向他敬酒。”
　　葉小天打趣道：“要不然，王大人妳下去給咱們知縣大人解解圍如何？”
　　王主簿乜了他壹眼，撚須微笑道：“這種事，還是妳這等年輕人才應該沖在前面啊，哪有讓我這老頭子出面的道理。店家，店家……”
　　盛掌櫃的嗖地壹下出現在門口，敢情自從本縣的二、三把手到了這雅間，這位掌櫃的就守在門口沒有離開過。王主簿本來是想換個夥計，卻不想出現這麽壹個大胖子。王主簿怔了壹怔，失笑道：“店家，妳去取副棋來。”
　　“好好好，兩位大人稍等，小人去去就來！”盛掌櫃的哈腰笑了兩聲，壹轉身就消失在門口，他那癡肥的身子，竟有如此矯健的身手，也當真令人嘆為觀止了。
　　不壹會兒，壹副上好的棋盤送到，盛掌櫃的又笑瞇瞇地退下了。
　　葉小天笑道：“王大人棋藝高深，跟妳下棋，葉某可不是對手啊。”
　　王主簿壹邊擺子兒，壹邊笑道：“哎！切磋，切磋而已，葉大人妳可不要太客氣，老夫於棋道也只是稍有涉獵，算不得高深。妳我隨意下上壹盤，只當消磨時光罷了。”
　　葉小天挽了挽袖子，湊過身來，笑道：“恭敬不如從命，那成，咱就隨意切磅礴壹下。王大人，妳先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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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慕燕的靈柩在喪儀之後就遷進了廟裏停放，今天要啟殯返鄉，得先去廟裏取回他的靈柩。壹大早陳家就忙碌起來。陳家娘子把需要帶回故鄉的東西都打包裝好，放在車子上，院門兒鎖了，鑰匙交給壹個本家兄弟，回頭他要留下來處理善後的。
　　鄉鄰們都聞訊趕來，站在路邊兒上看著，不管他們與陳家平時相處的如何，這時壹別，終生再難壹見，還是不免會有些傷感，所以紛紛向陳家娘子母女倆打著招呼。
　　“嫂子，咱們出發吧。”
　　陳家兄弟把行李裝好，捆紮停當，便趕過來對陳家娘子說，陳家娘子點點頭，壹行人便登車，直奔城郊的那座小廟。
　　小廟不大，棺槨就停在廟後的松林中，停靈的費用不高，當初陳家娘子預交了三個月的，所以這時很痛快地就把靈柩擡了出來。
　　陳家兄弟已經備了壹輛長途馬車，靈柩被眾人扶上車子，固定鎖牢，便沿著官道向驛道走去。壹路之上，陳家娘子捧著丈夫的靈位，不時呼喊他的名字招魂，前邊還有陳家的人拂柩打旌，拋撒紙錢，為亡魂開路。
　　“陳家娘子，陳家娘子……”
　　蘇循天急急趕到了，他先去了陳家壹趟，結果只有鐵將軍把門，向鄰居壹問，這才奔了小廟，又問過廟裏的老和尚，這才追上來。
　　因為道遠，陳家娘子並未步行，而是身穿孝衣，捧著靈牌坐在車上，蘇循天壹招喚，車隊就停下了，陳家娘子冷冷地瞥了他壹眼，沒有說話。蘇循天擦擦頭上的汗水，對陳家娘子道：“娘子今日扶柩返鄉，可有需要縣上效勞之處？”
　　陳家娘子冷冷地道：“不勞關心，我丈夫的靈柩，自有我陳家的親人護送！”
　　蘇循天嘆了口氣，從袖中摸出了那錠銀子，以蘇循天的個性，雁過都要拔毛，經了他的手，銀子難免縮水。可這是給死人的錢，蘇循天也有他做人的底限，捧在手上的可是實打實的五兩紋銀。
　　蘇循天道：“陳家娘子，這壹路下去，扶靈回鄉，花銷少不了。這五兩銀子是縣裏的壹點心意，還請娘子收下。”
　　陳家娘子這次沒有說話，只是冷冷地看了他壹眼，對那些扶靈的漢子說道：“走吧！”
　　車隊便緩緩啟行，直把蘇循天視若無物，蘇循天無奈地退到路邊，望著車隊漸行漸遠，輕輕搖搖頭，長長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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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葫縣稅關，行旅客商們正排隊等候檢查收稅，忽然壹陣嗩吶吹吹打打的聲音從遠處傳來，片刻之後，就見壹片白幡招展，忽然有人想到了什麽，脫口說道：“哎呀！今兒是陳大使回鄉的日子！”
　　只這壹句話，整個稅關上頓時肅靜下來，正在忙碌的稅丁們也都住了手，默默地看著遠遠行來的扶柩隊伍，行旅客商們自覺地退向壹邊，給送靈隊伍閃開了壹條道路。
　　前面有支商隊剛剛驗貨繳稅完畢，車隊駛出關口停了下來，正在那裏重新捆紮貨物，忽然聽到出殯的曲子，禁不住都聽了下來，循聲向這邊張望。商隊中壹個身穿藍袍的五旬老者，手搭涼篷張望了壹下，納罕地道：“這是什麽人家送葬啊？”
　　旁邊壹個稅丁嘆了口氣，道：“那是陳大使的靈柩，陳家的人扶棺回鄉呢。”
　　藍袍商賈“啊”了壹聲，神情肅然起來，忙整理了壹下衣袍，等那送靈隊伍到了身邊，便是鄭重地壹禮。那稅丁忍不住道：“怎麽，呂老爺妳認識我們陳大使？”
　　那呂老爺慨嘆道：“雖無深交，卻也打過交道。不管官家怎麽說，在我心裏，陳大使，那是極好的壹個人吶。”
　　陳家娘子眼看有人向棺槨致禮，作為未亡人豈能高坐不理，趕緊下車還了壹禮。那藍袍商賈嘆道：“這位就是陳家娘子吧，老夫呂默，與陳大使曾有數面之緣，不想壹別月余便成陰陽兩隔，實在令人扼腕嘆息呀。”
　　陳家娘子幽幽地道：“多謝呂老爺念著我家相公……”說到這兒眼圈壹紅，險險落下淚來。呂默看了看陳家的扶靈車隊，嘆道：“由此出去直到鹿角鎮，壹路渺無人煙。妳們只有兩輛車，大部分人只能步行，要走出去太吃力了。不如搭我商隊的車吧，咱們結伴而行，捎妳們到鹿角鎮，大家再各奔前程。”
　　陳家兄弟壹聽，喜出望外，連忙道：“謝謝呂老爺，謝謝呂老爺！”
　　陳家娘子望了小叔子壹眼，便也福禮道：“既如此，有勞呂老爺了。”
　　旁觀行旅見了，都是暗贊這呂姓商人為人仗義，呂老爺卻是連連擺手，道：“舉手之勞，不必言謝，不必言謝，那就請娘子稍候片刻，等老夫的車隊整理好了，咱們便壹同而行。”
　　太白居裏，天色漸漸暗了，天井裏挑起了燈籠，葉小天和王主簿的雅間裏也點亮了壹盞燈。二人燈下博弈，壹盤棋漸漸殺至尾段，棋面形勢對葉小天極為不利。王主簿用茶蓋兒抹著茶水，向窗外飛快地壹瞟，便盯著棋盤微笑起來：“葉大人，這盤棋，貌似老夫……贏定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