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排難解紛
神雕俠侶 by 金庸
2018-9-4 22:30
眼前之人,正是楊過。十六年來,他苦候與小龍女重會之約,漫遊四方,行俠仗義,多作鏟除人間不平之事,因壹直和神雕為侶,闖下了個“神雕俠”的名頭。他自悔少年風流孽緣太多,累得公孫綠萼為己喪命,程英和陸無雙壹生傷心,他自知性格風流,見到年輕美貌女子,往往與之言笑不禁,相處親密,雖無輕薄之念,卻引起對方遐想,惹下不少無謂相思,自知不合,常自努力克制,但情緣之來,有時不由自主,因此經常戴著黃藥師所制的那張人皮面具,不以原來之英俊面目示人。這晚與西山壹窟鬼約鬥倒馬坪,對方過期不至,便壹路尋來。
西山壹窟鬼在群獸圍攻之下,人人性命在呼吸之間,鬥然間聽到楊過說話,又多了壹個強敵,均想:“罷了,罷了,連最後壹絲逃生之望,也已斷絕。”只聽楊過朗聲又道:“這幾位是萬獸山莊的史氏賢昆仲麽?各位住手,聽我壹言。”
史伯威道:“我們正是姓史。閣下是誰?”隨即道:“啊,恕我眼拙,閣下想必是神雕俠了?”
楊過道:“不敢,正是在下。請快喝住這些虎狼獅豹罷,再遲得片刻,假鬼只怕要變真鬼。”史伯威道:“待假鬼人人成了真鬼,再與閣下敘話。”楊過皺眉道:“西山壹窟鬼和在下有約在先,妳叫惡獸將他們咬死了,我跟誰說話去?”
史伯威聽他言語漸漸無禮,嘿嘿壹聲冷笑,反而驅群獸加緊上前攻擊。楊過喝道:“妳既知我是神雕俠,怎地對我的說話不加理睬?”史伯威笑道:“神雕俠便怎樣?妳有本事,便自行把我的野獸喝住罷!”
楊過說道:“好!雕兄,咱們下去!”右手袖子壹揮,壹人壹雕,從樹幹上翩然而下。群獸不待人雕落地,已吼叫著紛紛撲上。神雕雙翅展開,左擊右拂,撥出壹股猛烈無比的勁風,豺狼等身軀較小的惡獸為疾風壹卷,站不住腳,踉踉蹌蹌的跌開。壹獅壹虎怒吼撲上,神雕橫翅掃出,直有千斤巨力,壹獅壹虎同時給它掃了個觔鬥。它左翅跟著拍出,正中壹頭金錢豹子腦門,那金錢豹軟癱在地,動彈不得。群獸見它如此威猛,便都不敢上前,均遠遠蹲著,嗚嗚低吼。
史伯威大怒,縱身向楊過撲去,手成虎爪之形,抓向他胸口。楊過右肩微晃,袖子從上而下,噗的壹聲,擊上他雙腕。史伯威但感手腕劇痛,有如刀割,禁不住“啊”的壹聲呼叫。
史叔剛緩步上前,伸掌平平推出。楊過叫道:“好功夫!”左掌伸出相抵,微微壹笑,使上了三成掌力。他十余年來在海濤之中練功,掌力倘若用足了,別說血肉之軀,縱然大樹厚墻,也必壹掌而摧。史叔剛曾得異人傳功,內力亦不同凡俗,身子微晃,竟不後退。楊過道:“小心了!”掌力催動,又加上兩成勁道。史叔剛眼前壹黑,情知性命不保,忽聽楊過說道:“啊,妳身上有傷!”身前壹股排山倒海而至的巨力瞬時間消於無影無蹤。史叔剛死裏逃生,呆呆的說不出話來。
伯威、仲猛、季強、少捷史家四兄弟見他怔怔的站立不動,只道他已受重傷,急怒之下,壹齊撲向楊過。但見他身子微挫,正好壹頭猛虎從側面竄上,楊過伸左手抓住猛虎頭頸,將這畜生當作了壹件活兵刃,擋開史仲猛的銀管和史季強的銅杵,讓四只虎爪抓向史伯威和史少捷的頭臉胸口。楊過十余年前使那玄鐵重劍之時,兵刃已重余八十斤,這頭猛虎軀幹雖巨,也不過壹百數十斤重,他提在手中,渾若無物。猛虎頭頸被抓,驚怒交集,那裏還認得出主人,張牙舞爪,向史氏兄弟又抓又咬。伯威、少捷兩人平時雖與猛獸為伍,這時卻也鬧了個手忙腳亂。
郭襄在旁邊拍手笑道:“神雕俠,好功夫,史家兄弟服了罷?”楊過向她瞧壹眼,心道:“這小姑娘是什麽路道?她既與花豹為友,卻又出言助我?”
史叔剛吐納兩下,氣息順暢,知道未受內傷,神雕俠手下留情,饒了自己性命,心道:“若憑真實功夫,咱五兄弟齊上也不是他對手。”見二哥和四弟兀自挺著兵刃,伺隙向楊過進擊,忙叫道:“二哥、四弟,快快住手,咱們可不能不知好歹。”
管見子史仲猛壹聽,立即撤回遞出去的銀管。那大力神史季強是個莽撞之徒,心想:“什麽叫做不知好歹?先吃我壹杵再說。”雙手執杵,呼的壹聲,往楊過頭頂壓擊下去,這壹招他叫作“巨象開山”,學的是巨象用長鼻擊物的姿勢。他那銅杵內藏鑌鐵,鑄成象鼻之形,前細後粗,微微彎曲,這壹擊下來,勢道威猛之極。
楊過更不閃避,擲開猛虎,左掌翻處,已抓住象鼻杵前端,笑道:“咱們較量較量,是誰力大?”史季強用力下壓,不管他如何出力,象鼻杵卻停在楊過頭頂,分毫也壓不下去。史叔剛叫道:“四弟不得無禮!”史季強向裏硬奪,待要收回銅杵,杵端給楊過抓住了,竟如讓生鐵鑄住了壹般。史季強連運三次勁,始終奪不回來。楊過覺到他回奪之力大得異常,心想:“我不顯神功,這個壹身蠻力的莽夫終是不服。”突然左手往上急拗。這壹拗之力集於銅杵中部,運勁既巧且猛,按理史季強非脫手不可,那知他仍雙手牢牢抓住,那條和象鼻般粗大的銅杵卻彎成了曲尺之形。楊過喝道:“好!”轉勁向下拗落,銅杵從另壹邊彎將下來,“啪”的壹聲,斷成兩截。史季強給震得雙手虎口都破裂寸許,鮮血長流。這大漢竟有壹股狠勁,仍死命抓住杵柄不放。
楊過哈哈壹笑,順手揮出,半截銅杵筆直插下,沒入雪地之中,剎時不見了影蹤。地下積雪不到壹尺,那斷杵卻有三尺來長,卻給他壹插滅跡,神功實是驚人。他遊目四顧,見史叔剛、史少捷等正在喝止虎豹,但群獸野性發作,又見了人血,不易立時喝止。
楊過向郭襄打個手勢,叫她用手指塞住雙耳。郭襄不明其意,但依言按耳,只見他縱口長呼,龍吟般的嘯聲直上天際。郭襄雖已塞住了耳朵,仍震得她心旌搖蕩,如癡如醉,腳步站立不穩。幸好她自幼便修習父親所授的玄門正宗內功,因此武功雖然尚淺,內功的根基卻紮得甚為堅實,遠勝於壹般武林中好手,聽了楊過這麽壹嘯,手指塞耳更緊,總算沒摔倒。
嘯聲悠悠不絕,只聽得人人變色,獸群紛紛摔倒,接著西山十鬼、史家兄弟先後跌倒,只十余頭大象、史叔剛和郭襄兩人勉強直立。那神雕昂首環顧,甚有傲色。楊過心想這病夫內力不淺,我若再催嘯聲,硬生生將他摔倒,只怕他要受劇烈內傷,長袖壹揮,住口停嘯。過了片刻,眾人和群獸才慢慢站起。豺狼等小獸竟有為他嘯聲震暈不醒的,雪地中遍地都是群獸嚇出來的屎尿。群獸不等史家兄弟呼喝,紛紛夾著尾巴逃入了樹林深處,連回頭瞧壹眼也都不敢。
史家兄弟和西山壹窟鬼平生那裏見過這等威勢?呆呆站著,竟不知說什麽好。
楊過道:“史家昆仲請恕無禮,只因在下和西山壹窟鬼有約,迫得阻住雙方動手。待在下這回事了結之後,妳們再分高下,在下誰也不幫,袖手觀鬥。”轉頭向煞神鬼道:“怎麽樣?妳們要壹個個的跟我車輪戰呢,還是十個兒壹齊上?”
煞神鬼給他嘯聲震蕩之下,雖翻身站起,心魂未定,壹時答不出話來。長須鬼壹揖至地,恭恭敬敬的道:“神雕大俠,我們淺薄的功夫跟妳老人家天差地遠,西山壹窟鬼如何敢跟妳動手?我們性命都是妳老人家救的,妳此後有何差遣,我們水裏水裏去,火裏火裏去,無不遵從。妳要叫我們兄弟退出山西,我們立時便走,決不敢有片刻停留。”
楊過見了他的神情,心中早在懷疑,這時聽了他說話,問道:“尊駕可是姓樊,大號叫作壹翁麽?”
這長須鬼正是絕情谷中公孫止的首徒樊壹翁,他自蒙楊過饒了性命,僻地隱居,數年來重入江湖,仗著壹身卓絕武功,成為西山壹窟鬼之首。他和楊過相見之時,楊過尚未斷臂,這時戴上了人皮面具,自更認他不出,躬身答道:“小人正是樊壹翁,聽從神雕大俠吩咐。”
楊過微微壹笑,舉手道:“不敢!各位既願聽從在下之言,那也不用退出山西境界。煞神鬼老兄,妳放妳那四個妾侍回家去罷!”煞神鬼道:“是!”頓了壹頓,說道:“四個賤人倘若不肯走,小人用大棍子轟她們出去。”
楊過壹怔,想起當日煞神鬼五個妻妾跪地為他求情的神色,倒似對他真有情義,倘若她們情願跟他,而他為了遵從自己吩咐,反而硬轟四妾出門,只怕反而傷了她們之心,笑道:“那也不用。她們倘若願走,妳不可強留,如果願意跟妳,唉,她們對妳真有情有義,也算難得。妳要好好對待她們。妳說還要娶四個妾侍,這話當真?”煞神鬼俯首道:“小人不要臉,家裏大老婆小老婆打打鬧鬧,累得神雕大俠費心,又險些害了各位兄弟姊妹性命,小人自當痛改前非,從此不敢再胡作非為。小人便有膽子,我大哥也決不容許。”眾人壹聽,都笑了起來。
楊過道:“好啦,我的事已經了結,妳們雙方動手便是。”說著和神雕退在壹旁,負手背後,只待史氏兄弟和西山壹窟鬼再鬥。
樊壹翁叉手上前,向史伯威道:“西山十鬼擅闖寶莊,落得個個遍體鱗傷,今日暫且別過,但不知寶莊要在山西安業呢?還是回涼州去?我們好上門拜訪啊。”
史伯威聽他言語之中,意思是要登門尋仇,昂然道:“我們兄弟在涼州恭候大駕。倘若我三弟竟然……竟然因此不治,這深仇大恨豈能罷休?不用各位駕臨涼州,我們四兄弟自會上門。”
樊壹翁壹怔,說道:“史三哥本就有病,這事跟我們有何幹系,倒要請教。”史伯威怒氣上沖,滿臉通紅,喝道:“我三弟……”史叔剛壹聲長嘆,說道:“大哥,西山壹窟鬼也是無心之失,小弟命該如此,不必多結無謂的冤家。”
史伯威強忍怒氣,道:“好!”向樊壹翁壹抱拳,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後會有期。”轉頭向楊過道:“神雕大俠,我兄弟再練三十年武功,也不是妳對手,只好服輸,這是輸得口服心服。此後也不敢再見妳面,妳到那裏,我們先行退避便是。”楊過笑道:“史大哥言重了。”
史伯威道:“走罷!”走到史叔剛身邊,伸手扶住他胳臂,轉身便行。
樊壹翁聽他言語中有許多不解之處,忙道:“史大哥請留步。史三哥說我們是無心之失,除了我們十兄弟擅闖寶莊之外,是否此外尚有冒犯之處?倘若真是我們的不是,西山壹窟鬼殺頭尚且不怕,何懼向賢昆仲磕頭賠罪?”
史伯威適才見他們在群獸攻擊之下互擲皮帽,個個確是不怕死的硬漢,倒也是非分明,淒然道:“妳們驚走了九尾靈狐,令我三弟的內傷沒法醫治,縱然磕壹千個頭,壹萬個頭,又有何用?”
樊壹翁吃了壹驚,想起史氏兄弟率領群獸大舉追逐那只小狐貍,不該是小題大作,只是想不到這只小畜生竟有這等重大幹系。煞神鬼道:“這只小狐貍有什麽用?嗯,既與史三哥貴體有關,大夥兒合力追捕便是,諒那小小壹只狐貍,何足道哉?”史季強大聲道:“什麽何足道哉?妳只要捉得住這只九尾靈狐,我史老四給妳磕壹百個響頭,啊哈!便磕壹千個響頭,我也心甘情願。”說到這裏,語音竟有些鳴咽。
樊壹翁心想:“史家兄弟善於馴獸,當今之世,再沒勝得過他們的了。他們既說得如此艱難,旁人還有什麽指望?”想到這裏,不自禁向楊過瞧了壹眼。
郭襄忍不住插口道:“妳們說來說去,怎地不求求神雕俠?”管見子史仲猛心中壹動,尋思:“這位神雕俠武功深不可測,說不定他有法子。”說道:“小姑娘妳知道什麽?除非是大羅金仙下凡,否則還有誰能捕得那頭九尾靈狐?”楊過微微壹笑,明知他是出言相激,卻不接口。
郭襄道:“這九尾靈狐到底有什麽希奇,請史二叔說來聽聽。”史仲猛嘆了口氣,道:“前年歲尾,我三弟在涼州打抱不平,和人動手,對方突然使用詭計,我三弟壹個不慎,身受重傷……”
郭襄奇道:“這位史三叔武功高得很啊,是誰這等厲害?竟能傷得了他?”史叔剛道:“姑娘謬贊。在下這點點微末本領,實如螢火之光。姑娘這般說,豈不讓神雕大俠笑掉了牙齒?”郭襄向楊過壹瞥,說道:“他!他自然不同。我說是旁人啊。”
史仲猛道:“打傷我三弟的,是個蒙古王子,名叫霍都,聽說是蒙古第壹護國大法師金輪國師的弟子。”楊過微微頷首,心道:“原來是他,怪不得有此功夫。”
郭襄向楊過道:“神雕俠,請妳去把這蒙古王子痛打壹頓,為史三叔報了這仇罷!”史仲猛道:“這個卻不敢勞動神雕俠的大駕,只須我三弟內傷痊愈,再去尋他,正大光明的打上壹架,卻也未必再輸。只是我兄弟所練的內功另成壹派,受了這內傷之後歷久不愈,須飲九尾靈狐之血方能治得。”
郭襄和西山壹窟鬼齊聲道:“啊,原來如此。”
史仲猛道:“那九尾靈狐是百獸中極罕見、極靈異之物,我五兄弟足足尋了壹年有余,才在晉南發現了靈狐的蹤跡。這頭靈狐藏身之處也真奇怪,是在此西北三十余裏的壹個大泥沼中……”煞神鬼奇道:“大泥沼?是黑龍潭?”史仲猛道:“正是。各位久在晉南,自然知道,這黑龍潭方圓數裏之內全是汙泥,人獸無法容身。我們費了好大力氣,才將它引到這樹林之中。”煞神鬼恍然大悟,道:“啊!怪不得各位不許我們進入林中。”
史仲猛道:“是啊。想我們姓史的到晉南來是客,便再無禮,也不能霸占晉南之地,此事當真是迫不得已。那九尾靈狐奔跑迅捷無倫,各位適才都親眼得見。我們率領獸群,在林中圍得密不透風,眼見靈狐便可成擒,不意各位在林中放起火來。野獸受驚亂竄,給靈狐逸了出去。說來慚愧,我們雖盡全力,仍追捕不得。那靈狐這壹逃回巢穴,再要誘它出來可就難了。我三弟的內傷日重壹日,勢難拖延,我兄弟憂心如焚,以致行事莽撞,言語中缺了禮數,還請各位擔代則個。”說著抱拳唱喏,眼光卻望著楊過。
樊壹翁道:“此事須讓我們西山十鬼告罪才是。但不知賢昆仲先前如何誘那靈狐出來?此時能再重施故法嗎?”史仲猛道:“狐性多疑,極難令它上當,這靈狐尤其狡獪無比。用了壹千多只雄雞,每隔數丈烤熏壹只,將烤雞的香味送入黑龍潭中,再讓它今日吃壹只,明天吃壹只,壹直吃了兩個月有余,防備之心漸減,這才慢慢引到這森林之中。這壹回它受了大驚嚇,便再隔十年,也不會再上當了。”
樊壹翁點頭道:“確是如此。但若我們直入黑龍潭捕捉,那又如何?”史仲猛道:“這黑龍潭數裏內全是十余丈深的汙泥,輕功再高,也難立足,不論船只、皮筏、還是木排,都不能駛入。那九尾靈狐身小體輕,腳掌既厚,奔跑又速,因此能在汙泥上面滑過。”
郭襄突然想起自己家中豢養的雙雕,她姊妹三人常自騎雕淩空為戲,這神雕的軀體比之她家的雙雕大逾壹倍,只怕兩個人也載得起,說道:“神雕俠,只要妳肯賜予援手,便有法子。”楊過微笑道:“史家兄弟是降獅伏虎的大行家,他們尚且束手,區區縱願盡力,又有何用?”
史仲猛聽他的口氣,竟肯出手相助,這是他兄弟生死的關頭,再也顧不得旁的,雙膝壹曲,便在雪地中跪下,向著楊過拜了下去,說道:“神雕大俠,舍弟命在旦夕,還望大俠垂憐。”史伯威、史季強、史少捷三人也都跪了下去。
楊過作揖還禮,急忙扶起,連稱:“不敢。”閃電般的眼光在郭襄臉上壹轉,說道:“妳說我有法子,倒要聽聽小妹妹的高見。”郭襄道:“妳騎在大雕身上,不就能飛入黑龍潭了?”楊過哈哈大笑,道:“我這位雕兄和尋常飛禽不同,它身子太重,不會飛的。它的鐵翅壹掃能斃虎豹,便是不能飛翔。”轉頭向史氏兄弟道:“說不得,小弟姑且去出力壹試,倘若不成,諸位莫怪。”
史氏兄弟大喜,心想這位大俠名滿天下,向來壹諾千金,倘若他亦無法,那是命該如此了。史伯威又拜了幾拜,道:“如此便請大俠和西山諸位大哥同到敝處休憩,從長計議。”樊壹翁道:“這禍端因我兄弟而起,自當聽由差遣。”史伯威道:“不敢。大夥兒不打不成相識,各位若不嫌棄,便請交了我兄弟這幾個朋友。”
西山壹窟鬼和史氏兄弟適才過招動手,均知對方了得,雙方本無仇怨,只不過壹時言語失和,當下各自客氣了幾句,相互誠懇結納。
楊過卻道:“兄弟這便上黑龍潭去壹趟,不論成與不成,再來寶莊拜候。”西山壹窟鬼和史氏兄弟聽他沒叫旁人同去,素聞他行事獨來獨往,雖有出力之心,卻是不敢自薦。楊過向眾人壹抱拳,轉身向北便行。
郭襄心想:“我此來是要見神雕俠,現下已經見到了。他雖容貌醜陋,但武功驚人,扶危濟困,急人之急,果然當得起‘大俠’兩字,我此行可算不虛。”但想他不知如何去捕捉九尾靈狐,好奇心油然而生,不知不覺的緩步跟在楊過後面。
大頭鬼待要叫她,轉念壹想:“她壹意要見神雕俠,必是有何言語要跟他說。”史氏兄弟不知郭襄的來歷,更不便多說什麽。
郭襄隨在楊過之後,相隔數丈,壹心要瞧他如何去捉靈狐,只見楊過漸行漸快,神雕和他並肩而行,邁開大步,竟疾如奔馬。頃刻之間,郭襄已落在楊過之後十來丈,遙遙望見他大袖飄飄,似在雪地中徐行緩步,但和他相距卻越來越遠。郭襄展開家傳輕功,出力追趕,然不到壹盞茶時分,楊過和神雕的背影已縮成兩個黑點。
郭襄急起來,叫道:“餵,妳等我壹等啊!”就這麽內息壹岔,腳下踉蹌,壹交摔在雪地之中。她又羞又急,不禁哭了起來。
忽聽得壹個溫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為什麽哭?是誰欺侮妳了?”郭襄擡頭看時,竟是楊過,不知他如何能這般迅速的回來。她既驚且喜,立時又覺不好意思,低下頭來,掏手帕拭抹眼淚。那知適才奔得急了,手帕竟然掉了。
楊過從袖中取出壹塊手帕,拈在拇指和食指之間,笑道:“妳是找這個麽?”郭襄壹看,正是自己那塊角上繡著壹朵小花的手帕,突然說道:“是了,便是妳欺侮我啊。”楊過奇道:“我怎地欺侮妳了?”郭襄道:“妳搶了我的手帕去,不是欺侮我麽?”楊過笑道:“妳自己掉在地上,我好心給妳拾了起來,怎說是搶?”郭襄笑道:“我跟在妳後面,我的手帕便掉了,妳又怎能拾到?明明是妳搶我的。”其實郭襄跟隨身後,楊過早就知曉,故意加快腳步,試試她的輕功,覺得這個小姑娘年紀雖幼,武功卻出自名家所授,壹發覺她在雪地摔倒,生怕她跌傷,急忙趕回,見她身後數丈之處掉了壹塊手帕,當即給她拾起。他行動奇速,倏去倏回,雖然在前卻能拾到她手帕。
楊過微笑道:“妳姓什麽?叫什麽名字?尊師是誰?為什麽跟著我?”郭襄道:“妳尊姓大名?妳先跟我說,我才跟妳說。”楊過這十余年來連真面目也不肯示人,自是不願對壹個陌生姑娘說自己姓名,道:“妳這姑娘好生奇怪,既不肯說,那也罷了。手帕奉還。”說著輕輕壹揚,手帕四角展開,平鋪空中,穩穩的飛到郭襄身前。郭襄大感有趣,伸手接住,說道:“神雕俠,這是什麽功夫?妳教給我好不好?”
楊過見她天真爛漫,對自己猙獰可怖之極的面目竟毫無懼意,心想:“我且嚇她壹嚇。”突然厲聲道:“妳好大膽,為什麽不怕我?我要害妳了。”說著走上壹步,舉手作勢欲擊。郭襄壹驚,但隨即格的壹笑,道:“我才不怕呢。妳如真的要害我,還會先說出來麽?神雕大俠義薄雲天,豈能害我壹個小小女子?”
縱是恬退清高之人、山林隱逸之士,聽到有人真誠贊揚,也決無不喜之理,楊過雖然不貪受旁人諂諛,但聽郭襄說得懇摯,確是衷心欽佩自己,不禁微笑道:“妳素不識我,怎知我不會害妳?”郭襄道:“我雖不識妳,昨晚在風陵渡卻聽到許多人說妳的事跡。我心中說:‘這樣壹位英雄人物,定要見見。’因此便跟著大頭鬼來見妳了。”
楊過搖頭道:“我算是什麽英雄?妳見了之後,定然覺得見面不如聞名。”郭襄忙道:“不,不!妳若不算英雄,有誰還能算是英雄?”她這話壹出口,隨即覺得這話大有語病,可把自己父親也說得不如他了,又道:“當然,除了妳之外,世上也還有幾位大英雄大豪傑,但妳定是其中之壹。”
楊過心想:“妳這樣壹個十幾歲的小娃兒,能知道幾個當世的人物?”微笑道:“妳知道那幾位大英雄大豪傑?”
郭襄聽他言語中似有輕視自己之意,說道:“我說出來,倘若說得對,妳便帶我去捉那九尾靈狐好不好?”楊過道:“好,妳倒說幾位聽聽。”
郭襄道:“我說啦。有壹位英雄,鎮守襄陽,奮不顧身,力抗蒙古,保境安民。這算不算大英雄?”楊過大拇指壹翹,道:“對!郭靖郭大俠,算得是大英雄。”
郭襄道:“還有壹位女英雄,輔佐夫君,抗敵守城,智計無雙,料事如神。這算不算大英雄?”楊過道:“妳說郭夫人黃幫主?嗯,確是壹位了不起的女英雄。”
郭襄道:“還有壹位老英雄,五行奇術,鬼神莫測,彈指神通,罕有其匹。這算不算不是大英雄?”楊過道:“這是桃花島主黃藥師,武林前輩,我素來敬仰的。”
郭襄說了三人,見他都欣然認可,甚是得意,說道:“又有壹位,率領丐幫,鋤奸殺敵,為國為民,辛苦勞碌,他算不算是大英雄?”楊過道:“妳說的是魯有腳魯幫主?此人武功並不怎麽,也說不上有什麽大作為,但瞧在‘鋤奸殺敵,為國為民’八個字上,算他是壹號人物。”
郭襄心想:“妳自己這樣的了不起,眼界自是極高,我再說下去,只怕妳要說不對了。何況,除了爸爸、媽媽、外公、魯老伯,我也想不出還有誰了。”
楊過見她臉現躊躇之色,心想:“郭伯伯、郭夫人、黃島主、魯幫主這四人都是名揚天下的豪傑,這小姑娘說得出他們名頭,不足為奇。”於是說道:“妳只要再說壹個,說得對,我便帶妳同去黑龍潭捕捉九尾靈狐。”
郭襄待要說姊夫耶律齊,覺得他武功雖高,終還夠不上“大英雄”三字,要說武敦儒、武修文兩位師兄罷,那更加談不上,正自為難,突然靈機壹動,說道:“好,又有壹位:解困濟急,鋤強扶弱,眾口稱揚,神雕大俠!這位倘若不算是大英雄,那妳便是撒賴。”楊過笑道:“小姑娘說話有趣得緊。”郭襄道:“那妳便帶我去黑龍潭麽?”楊過笑道:“妳既說我是大英雄,大英雄豈能失信於小姑娘?咱們走罷。”
郭襄很高興,伸出右手便牽住了他的左手。她自幼和襄陽城中的豪傑為伴,眾人都當她是小侄女看待,互相脫略形跡,絕無男女之嫌,這時她心中壹喜,竟也沒將楊過當作外人。
楊過左手給她握住,但覺她的小手柔軟嬌嫩,不禁微微發窘,若要掙脫,似乎顯得無禮,側目向她望了壹眼,見她跳跳蹦蹦,滿臉喜容,實無半分他念,於是微微壹笑,手指北方,說道:“黑龍潭便在那邊,過去已不在遠。”借著這麽壹指,將手從郭襄手掌中抽出來了。楊過少年時風流倜儻,言笑無忌,但自小龍女離去之後,他郁郁寡歡,深自收斂,十余年來行走江湖,遇到年輕女子,他竟比道學先生還更守禮自持,生怕再惹起風流罪過,對人不住。雖見郭襄純潔無邪,但十多年來拘謹慣了,連她的手掌也不敢多碰壹下。
郭襄絲毫不覺,和他並肩而行,走了幾步,見神雕形貌雖醜,軀體卻極雄偉,伸手拍了拍它背脊。她從小和壹對白雕玩慣了,常自拍打為戲,那知這神雕翅膀微展,唰的壹下,將她手臂推開。郭襄吃了壹驚,“啊”的壹聲叫了出來。
楊過笑道:“雕兄勿惱!何必和人家小姑娘壹般見識?”郭襄伸了伸舌頭,走到楊過右側,不敢再和神雕靠近。她那裏知道,她家中的雙雕乃是家畜,這神雕於楊過卻是半師半友,以年歲而論更屬前輩,身份大不相同。
兩人壹雕向著黑龍潭而去。那所在極易辨認,方圓七八裏內草木不生。黑龍潭本是壹座大湖,後因水源幹枯,逐年淤塞,成為壹片汙泥堆積的大沼澤。只壹頓飯功夫,楊過和郭襄已來到潭邊。縱目眺望,潭面甚廣,白雪掩蓋下,延展壹片,似乎無窮無盡,只潭心堆著不少枯柴茅草,也都堆了積雪。那九尾靈狐想必便藏身其中。
楊過折下壹根樹枝擲入潭中。樹枝初時橫在積雪之上,過不多時便漸漸陷落,下沈之勢雖甚緩慢,卻絕不停留,眼見兩旁積雪掩上,樹枝終於沒得全無半點蹤跡。郭襄不禁駭然:“樹枝份量甚輕,尚自如此,這淤泥上怎能立足?”怔怔望著楊過,不知他有何妙策。
楊過折了兩根樹枝,每根長約五尺,拉去小枝,縛在腳底,道:“我且試試,不知成與不成?”身子向前壹挺,飛也似的在積雪上滑了開去。但見他東滑西閃,左轉右折,實無瞬息之間停留,在潭泥上轉了個圈子,回到原地。
郭襄拍手笑道:“好本事,好功夫!”楊過見她眼光中充滿艷羨之意,知她極盼隨己入潭捉狐,但自量又無這等輕身本領,笑道:“我答應過要帶妳到黑龍潭捕捉九尾靈狐,妳有沒膽子?”郭襄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我沒妳這般本領,縱有膽子,也是枉然。”楊過微笑不語,又折下了兩根四尺來長的樹幹,遞給郭襄,說道:“縛在自己腳底下罷!”郭襄又驚又喜,將樹枝牢牢縛在腳底。
楊過道:“妳身子前傾,腳下不可絲毫使力。”伸左手握住了她右手,輕喝:“別怕!”壹提壹拉,郭襄身不由主的跟著他滑入了潭中。初時心中驚慌,但滑出數丈後,只覺身子輕飄飄的有如禦風而行,腳下全不著力,連叫:“當真好玩!”
兩人滑了壹陣,楊過忽然奇道:“咦!”郭襄道:“怎麽?”她微壹凝神,足下稍重,左腳壹沈,汙泥沒上了足背,她驚叫壹聲:“啊喲!”楊過壹提將她拉起,說道:“記著,時刻移動,不得有瞬息之間在原地停留。”郭襄道:“是了!妳瞧見了什麽?是九尾靈狐嗎?”楊過道:“不是!那泥潭中間好似有人居住。”郭襄大奇:“這地方怎住得人?”楊過道:“我也不懂了。但這些柴草布置有異,並非天然之物。”
這時兩人離那些枯柴茅草更加近了,郭襄仔細瞧去,說道:“不錯,乙木在東,丙火在南,戊土居中,北方卻不是癸水,而是庚金之象。”
她自幼聽母親談論陰陽五行之變,也學了兩三成。她性格雖然豪爽,卻不魯莽粗心,比姊姊聰明得多。黃蓉常說:“妳外公倘若見了妳,定是喜歡到了心坎兒中去。”黃藥師頗務醫蔔星相、琴棋書畫、以及兵法縱橫諸般雜學,郭襄小小年紀,竟隱然有外祖之風,既分心旁騖,武功進境便慢,同時異想天開,我行我素,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令郭靖、黃蓉頭痛之極。她在家有個外號,叫作“小東邪”。比如這次金釵換酒饗客,跟隨壹個素不相識的大頭鬼去瞧神雕俠,又跟壹個素不相識的神雕俠去捕捉靈狐,其大膽任性之處,與當年的黃蓉、郭芙均自不同。
楊過聽她道出柴草布置的方位,頗感詫異,問道:“妳怎知道?是誰教妳的?”郭襄笑道:“我是在書上瞧來的,也不知道說得對不對。但我瞧這潭中的布置也平平無奇,不見得是什麽了不起的高人。”
楊過點頭道:“嗯,但那人在汙泥潭居住,竟不陷沒,這可奇了。”拉著郭襄腳下滑行,朗聲說道:“黑龍潭中的朋友,有客人來啦。”過了壹會,潭中寂靜無聲。楊過再叫壹遍,仍無人應答。楊過道:“看來雖有人堆柴布陣,卻不住在此地,咱們過去瞧瞧。”向前滑出二十余丈,到了堆積柴草之處。
郭襄忽覺腳下壹實,似是踏到了硬地。楊過更早已察覺,笑道:“說來平平無奇,此潭本來是湖,湖中原有壹個小島。”壹句話剛完,突然眼前白影閃動,茅草中鉆出兩只小狐,卻是壹對九尾靈狐,壹向東北,壹向西南,疾奔而逝。
楊過叫道:“妳站在這裏別動!”腰間壹挺,對著奔向東北的那頭靈狐追了下去。這時他不用照顧郭襄,在雪泥之上展開輕功滑動,當真疾如飛鳥。可是那靈狐奔得也真迅捷,壹溜煙般折了回來,掠過郭襄身前。突然風聲微響,楊過急閃而至,衣袖揮出,堪堪要卷到靈狐,那靈狐猛地躍起,在空中翻了個筋鬥,這麽壹來,楊過的衣袖便差了尺許,沒能卷到。郭襄連叫:“可惜!”
但見壹人壹狐在茫茫白雪上風馳電掣般追逐,只把郭襄瞧得驚喜交集,不住口的叫嚷為楊過助威:“神雕俠,再快壹點兒!小靈狐,妳終於逃不了,不如投降了罷!”另壹頭靈狐東壹鉆,西壹縱,時時奔近楊過身邊。楊過知它故意來擾亂自己心神,只作不見,始終追逐第壹頭靈狐,要叫它跑得筋疲力竭。那知這靈狐雖小,力道卻長,自知今日面臨大難,奮力狂奔,全無衰竭之象。
楊過奔得興發,腳下越來越快,見另壹頭靈狐為救同侶又奔過來打岔,笑罵:“小畜生,難道我便奈何妳不得。”俯身抓起壹團白雪,隨手壹捏,已堅如石塊,呼的壹聲擲出,正中那靈狐腦袋,當即翻身栽倒。楊過不欲傷它性命,是以出手甚輕,那靈狐在地下打了個滾,復又站定,奔入島上的茅草叢中,再也不敢出來了。
楊過若如法炮制,立時便可將那頭亡命狂奔的靈狐擊倒擒住,但他存心和它壹賽腳力,說道:“小狐貍,我如用雪團打妳,妳死了也不心服。大丈夫光明正大,我如追妳不上,那便饒妳性命。”壹口氣提到胸間,身子向前,淩空飛撲,借著滑溜之勢,竟已趕到靈狐之前,回身返手來撈。小靈狐大驚,向右飛竄。楊過早已有備,衣袖揮處,將靈狐卷入袖中,左手拿住它頭頸提起,得意之下,不禁哈哈大笑。
但笑聲忽然中歇,只見那靈狐直挺挺的壹動也不動,竟已死了。楊過心想:“糟糕,我袖子壹卷之力使得太大,這小東西原來如此脆弱,但不知死狐貍的血是否能夠治得史老三的內傷?”他提著死狐,滑到郭襄身邊,說道:“這只狐貍死了,只怕不中用,咱們再抓那頭活的。”說著將死狐往地下壹擲。他生怕狐貍裝死,雖將它擲出,衣袖後甩,只待它壹動,立時揮出將之卷回,但那靈狐動也不動,顯是死得透了。
郭襄道:“這小狐貍生得倒也可愛,想是奔得累死了的。”提起壹根枯柴,說道:“我去趕那頭小狐出來,妳在這裏候著。”說著走前數步,將枯柴往草叢中打了下去。
壹下打落,待要提起再打第二下,說也奇怪,竟提不起來,似乎給草叢中什麽野獸牢牢咬住了。郭襄“咦”的壹聲驚叫,用力回奪,柴枝反而脫手落入草叢。
跟著瑟的壹響,草叢中鉆出壹個人來,壹頭白發,衣衫襤褸,卻是個年老婆婆,惡狠狠的望著郭襄,舉起柴枝,作勢欲打。郭襄大驚,忙向後躍,退到楊過身旁。
便在此時,地下那頭死狐貍翻身躍起,竄入了那老婦的懷抱,壹對小眼骨溜溜望著楊過,原來它畢竟是裝死。
楊過見此情景,又好氣,又好笑,心想:“今日居然輸給了壹只小畜生,看來這對小狐還是這老婆婆養的。這人不知是誰,江湖上可沒聽人說起有這麽壹號人物。如要那小狐,只怕尚有周折。”垂手唱喏,說道:“晚輩冒昧進謁,請前輩恕罪。”
那老婦瞧了瞧兩人腳下樹枝,臉上微有驚異之色,但這驚奇的神情壹現即逝,揮手說道:“老婦人隱居僻地,不見外客,妳們去罷!”話聲陰惻惻的又尖又細,眉梢眼角間隱隱有股戾氣。
楊過見這老婦容顏令人生怖,但眉目清秀,年輕時顯是個美人,實在想不起這是何人,又施壹禮,說道:“在下有個朋友受了內傷,須九尾靈狐之血方能醫治,尚請老前輩開恩賜予,救人壹命,在下和敝友同感大德。”
那老婦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嘿嘿!”良久不絕,但笑聲中卻充滿著淒慘狠毒之意,笑了壹陣,這才說道:“受了內傷,須得救他性命。好啊,為什麽我的孩兒受了內傷,旁人卻死也不肯救他性命?”楊過悚然而驚,說道:“不知前輩的令郎受了什麽內傷?這時施救,還來得及麽?”那老婦又哈哈大笑,說道:“還來得及麽?還來得及麽?他死了幾十年啦,屍骨都已化作了塵土,妳說還來得及麽?”
楊過知她憶及往事,心情異常,不便多說什麽,只得道:“我們昧然來此求這靈狐,原是不該,常言道無功不受祿,老前輩若有所命,只教在下力之所及,自當遵辦。”
那白發老婦眼珠骨溜溜壹轉,說道:“老婦人孤居泥塘,無親無友,全仗這對靈狐為伴。妳要拿去,那也可以,妳便把這小姑娘留下,陪伴老婦人十年。”
楊過眉頭壹皺,尚未回答,只聽郭襄笑道:“這地方都是爛泥枯柴,有什麽好玩?我才不愛在這兒呢。妳若嫌寂寞無聊,便請到我家去,住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爹爹媽媽定對老前輩款以上賓之禮,豈不是好?”那老婦臉壹沈,怒道:“妳爹媽是什麽東西,便請得到我?”郭襄性子豁達大量,別人縱然莽撞失禮,她往往壹笑便罷,極少生氣。那老婦這句話重重得罪了郭靖、黃蓉,若給郭芙聽到了,立時便起風波,郭襄卻只微笑著向楊過伸了伸舌頭,不以為意。
楊過覺這小姑娘隨和可親,絲毫沒為他招惹麻煩,向她略壹點頭,意示嘉許,轉頭向那老婦道:“前輩對這小妹妹垂賜青目,原是她難得的機緣,但她未得父母允可,自己未便作主……”那老婦厲聲道:“她父母是誰?妳是她什麽人?”楊過微壹躊躇,對這兩句話均感難以回答。郭襄已接口道:“我爹爹媽媽是鄉下人,說來老前輩也不會知道。他……他麽?他是我的……大哥哥!”說了眼望楊過。
這時楊過雙目也正瞧著她,兩人眼光壹觸。楊過臉上戴著人皮面具,死板板、陰沈沈的不現喜怒之色,但眼光中卻流露出親近回護的暖意。郭襄心中壹動,不禁想道:“倘若我真有這麽壹位大哥哥,他定會處處照顧我、幫著我,決不像姊姊那樣,成日價便啰唆罵人,這個不對,那個不許的。”想到此處,臉上充滿著溫柔敬服的神色。
楊過道:“是啊。我這個小妹子年幼不懂事,我便帶她出來閱歷閱歷……”郭襄本來擔心楊過出言否認,聽他如此說,不由得滿臉喜色,又聽他道:“她見這九尾如此神異,知道必是壹位了不起的前輩高人所養,是以隨晚輩同來拜見。得睹範範,當真有幸。”
那老婦冷笑道:“說話亂拍馬屁,又有何用?妳們如此追逐擊打我的靈狐,是尊重前輩之道麽?快快給我滾了出去,永遠休得再來滋擾!”說著雙掌壹揮,壹掌推向楊過,壹掌推向郭襄。三人相隔壹丈有余,那老婦淩空出掌,原本擊不到楊郭二人身上,郭襄見她手掌拍出,壹股寒氣便襲將過來。楊過衣袖微擺,將她推向郭襄的掌風解於無形,對推向自己的掌風卻不理睬。
那老婦人本不想傷害二人,只求將他們逐出黑龍潭去,因此掌上只使了五成力,但見眼前二人竟渾若無事,不由得又驚又怒,氣凝丹田,手掌上加了壹倍力量,仍然兩掌推出,這時已顧不得對方的死活了。郭襄壹覺掌風襲到,胸口立感悶塞,但楊過衣袖壹揮,寒氣登消,心知兩人正自比拼內功,眼見那老婦劍拔弩張,容色可怖,楊過卻意定神閑,自是占了上風。
那老婦身形疾閃,倏地竄前,這壹下快得出奇,只聽蓬的壹聲響,雙掌已結結實實的擊在楊過胸前。她壹擊即退,不讓楊過還手,已退在兩丈之外。郭襄大驚,拉著楊過的手問道:“妳……妳可有受傷麽?”那老婦厲聲道:“妳中了我‘陰寒箭’掌力,已活不到明天此刻,這可是自作自受,須怪不得旁人。”
當十五年之前,楊過的武功已遠非這老婦所能及,這時他內外兼修,漸臻入神坐照的化境,那老婦的‘寒陰箭’掌力雖狠毒淩厲,卻如何傷得了他?只不過他與這老婦無怨無仇,又是為求她心愛之物而來,貿然捕捉靈狐,終究自己理虧,因此便任她拍擊三掌,竟不還手。
那老婦二十余年來苦練‘寒陰箭’掌力,已能壹掌連碎十七塊青磚,而每塊青磚的磚屑決不四散飛揚,陰狠強勁,兼而有之。她見楊過中了自己雙掌,定已內臟震裂,但仍笑吟吟的渾若無事,心道:“這小子臨死還在硬挺。”說道:“乘著還未倒斃,快快帶了小娃兒出去罷,莫要死在我黑龍潭中。”
楊過擡起頭來,朗聲說道:“老前輩僻處荒地,或不知世間武學多端,諸家修為,各有所長。”說罷縱聲長笑,笑聲雄渾豪壯,直有裂石破雲之勢,顯是中氣沛然,內力深湛。
那老婦壹聽,知他竟絲毫未受損傷,不由得臉如死灰,身子搖晃,這時才知他已讓了自己三掌,自己可絕非他對手,不等他笑完,提起懷中靈狐,撮唇壹吹,另壹頭靈狐也從草叢中鉆出,躍入老婦懷中。那老婦厲聲說道:“尊駕武學驚人,令人好生佩服,但若要恃強搶奪老婆子這對靈狐,卻是休想。妳只要走上壹步,老婆子先捏死了靈狐,教妳空手而來,空手而歸。”
楊過見她說得斬釘截鐵,知這老婦人性子極剛,寧死不屈,不由得大費躊躇,倘若搶著出手點她穴道,再奪靈狐,瞧來她竟會壹怒自戕。這樣史叔剛縱然救活,豈不是另傷了壹條無辜性命?
便在此時,身後忽然傳來壹聲佛號:“阿彌陀佛!”接著有人說道:“老僧壹燈求見,盼瑛姑賜予壹面。”
郭襄四顧無人,心中大奇,聽這聲音並不響亮,明明是從近處發出,但四下裏絕無藏身之處,這說話的人卻在那裏?她曾聽母親說過,知道壹燈大師是前輩高人,曾救過母親之命,又是武氏兄弟之父武三通伯伯的師父,只是她從未見過,這時忽聽有人自稱“壹燈”,自又驚又喜。
楊過聽到壹燈的聲音,也十分歡喜。他知壹燈所使的是上乘內功“千裏傳音”之法,只聽了這兩句話,心下便大為欽服,覺這位高僧功力渾厚,己所不及,又想:“這老婦原來叫作瑛姑。不知壹燈大師要見她何事?有他出面調處,靈狐或能到手。”
黑龍潭中這老婦正是瑛姑。當年壹燈大師在大理國為君之時,瑛姑是他宮中貴妃,老頑童周伯通與她私通,生下壹子。後來裘千仞以鐵掌功將孩兒震傷,段皇爺以妒不救,孩兒因之死亡,段皇爺悔而出家,是為壹燈。瑛姑在華山絕頂殺裘千仞不得、追周伯通未獲,其後漫遊江湖,終於在黑龍潭定居。她先前曾在湘西黑沼長居,這黑龍潭與周伯通住處相近,地理環境與黑沼相似而方圓更廣,她居住已久。這時壹燈到黑龍潭外已有七日,每天均於此時傳聲求見,瑛姑雖與壹燈解仇釋怨,卻仍不願和他相見。
瑛姑退了幾步,坐上壹堆枯柴,目光中流露出狠惡神色。過了壹會,聽得壹燈又道:“老僧壹燈千裏來此,但求瑛姑賜予壹面。”瑛姑提著壹對靈狐,毫不理會。楊過心想:“壹燈大師武功高出她甚多,若要過來相見,非她能拒,何必如此苦苦相求?”只聽得壹燈又說壹遍,隨即聲音寂然,不再說了。
郭襄道:“大哥哥,這位壹燈大師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咱們去見見他可好?”楊過道:“好!我正要去見他。”但見瑛姑緩緩站起,目露兇光,見著這副神情心中極不舒服,握著郭襄的手,說道:“走罷!”兩人身形壹起,從雪地上滑了出去。
郭襄給楊過拉著滑出數十丈,問道:“大哥哥,那壹燈大師是在那裏啊?我聽他說話,好似便在身旁壹般。”楊過讓她連叫兩聲“大哥哥”,聽她語聲溫柔親切,心中壹凜,暗想:“決不能再惹人墮入情障。這小姑娘年幼無知,天真爛漫,還是及早和她分手,免得多生是非。”但在這汙泥之中瞬息之間也停留不得,更不能松開她手。
郭襄道:“我問妳啊,妳沒聽見?”楊過道:“壹燈大師在東北角上,離這裏尚有數裏,他說話似近實遠,使的是‘千裏傳音’之術。”郭襄喜道:“妳也會這法兒?教教我好不好?日後咱們相隔千裏,我便用這法兒跟妳說話,豈不有趣?”楊過笑道:“說是千裏傳音,其實能夠聲聞裏許,已是了不起的功夫了。要練到壹燈大師這等功力,便如妳這般聰明,也得等頭發白了才成呢。”郭襄聽他稱贊自己聰明,很是高興,說道:“我聰明什麽啊?我能及得上我媽十分中的壹分,就心滿意足了。”
楊過心中壹動,見她眉目之間隱隱和黃蓉有三分相似,尋思:“生平所見人物,不論男女,說到聰明機變,再無壹人及得上郭伯母,難道她竟是郭伯母的女兒麽?”但隨即啞然失笑:“世上那有這等巧事?倘若她真是郭伯母的女兒,郭伯伯決不能任她在外面亂闖。”問道:“令堂是誰?”
郭襄先前說過父親和母親是大英雄,這時便不好意思說自己是郭靖、黃蓉的女兒,笑道:“我的媽媽,便是我的媽媽,說出來妳又不認得。大哥哥,妳的本事大呢,還是壹燈大師的大?”楊過這時人近中年,又經歷了與小龍女分手的慘苦磨練,雖豪氣不減,少年時飛揚跳脫的性情卻已收斂了大半,說道:“壹燈大師望重武林,數十年之前便已和桃花島主齊名,是當年五大高人中的南帝,我如何能及得上他老人家?”
郭襄道:“要是妳早生幾十年,當世便有六大高手了。那是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神雕俠。啊,還有郭大俠和郭夫人。那是八大高手。”楊過忍不住問道:“妳見過郭大俠和郭夫人麽?”郭襄道:“我自然見過的,他們喜歡我得很呢。妳識得他們麽?待萬獸山莊這事壹了,我同妳壹起去瞧瞧他們好不好?”
楊過對郭芙砍斷自己手臂的怨氣,經過這許多年後已漸淡忘,但小龍女身中劇毒以致迫得分隔十六年,此事卻不能不使他恨極郭芙,淡淡的道:“到得明年,或者我會去拜見郭大俠夫婦,但須得等我見到我妻子之後,那時我夫妻倆同去。”他壹說到小龍女,忍不住心頭大是興奮。
郭襄也覺得他手掌心突然潮熱,問道:“妳夫人壹定極美,武功又好。”楊過嘆道:“世上再沒壹人能有她這麽美了。嗯,說到武功,此時壹定也已勝過我許多。”郭襄大起敬慕之心,道:“大哥哥,妳定要帶我見見妳的夫人,妳答允我,肯不肯?”楊過笑道:“為什麽不肯?內人壹定也會喜歡妳的,那時候妳才真的叫我大哥哥罷。”郭襄壹怔,問道:“為什麽現下叫不得?”
便這麽壹停,她右足陷入了汙泥。楊過拉著她壹躍,向前急滑十余丈,遠遠望見雪地上有壹人站著,白須垂胸,身披灰布僧袍,正是壹燈大師,朗聲說道:“弟子楊過,叩見大師。”帶著郭襄,提氣奔到他身前。
壹燈大師站處已在黑龍潭的汙泥之外,他乍聞“弟子楊過”四字,心頭壹喜,見他拜倒在地,忙伸手扶起,笑道:“楊賢侄別來無恙,神功進境若斯,可喜可賀。”
楊過站起身來,見壹燈身後地下橫臥著壹人,臉色蠟黃,雙目緊閉,似乎是具死屍,不禁壹呆,凝目看時,卻是慈恩,驚道:“慈恩大師怎麽了?”壹燈嘆道:“他為人掌力所傷,老衲雖竭盡全力,卻已回天乏術。”
楊過俯身按慈恩脈搏,只覺跳動既緩且弱,相隔良久,方始輕輕壹動,若非他內功深厚,早死去多時,問道:“慈恩大師這等武功,不知如何竟會遭人毒手?”
壹燈道:“我和他在湘西隱居,近日來風聲頻傳,說道蒙古大軍久攻襄陽不下,發兵繞道南攻大理,以便回軍迂回,還拔襄陽。慈恩見老衲心念故國,出去打探消息,途中和壹人相遇,二人激鬥壹日壹夜,慈恩終於傷在他手下。”
楊過頓足道:“唉,原來金輪國師這老賊又來到中原!”
郭襄奇道:“妳怎知是金輪國師,壹燈大師又沒說是他?”楊過道:“大師說他連鬥壹日壹夜,那麽慈祥恩大師自不是中了旁人的奸計暗算。當今之世,能用掌力傷得了慈恩大師的,屈指算來不過三數人而已,而這數人之中,又只金輪國師壹人才是奸惡之輩。”郭襄道:“妳找這奸徒算帳去,好不好?也好為這位大和尚報了這壹掌之仇。”
慈恩橫臥地下,雙目緊閉,氣息奄奄,這時突然睜開眼來,望著郭襄搖了搖頭。郭襄道:“怎麽?妳不要報仇麽?啊,妳說那金輪國師很厲害,生怕我大哥哥不是他的敵手。”
壹燈道:“小姑娘猜錯了。我這徒兒生平造孽甚多,這十余年中力求補過,惡業已消去大半,但有壹件事使他耿耿於懷,臨死之際不得瞑目。這決不是盼望有人代他報仇,而是但願能獲得壹人饒恕,便可安心而逝。”郭襄道:“他是來求這爛泥塘中的老太婆麽?這個人心腸硬得很,妳如得罪了她,她決不肯輕易饒人。”壹燈嘆了口氣,道:“正是如此!我們已在此求懇了七日七夜,她連相見壹面也都不肯。”
楊過心中壹凜,突然想起那老婦人所說孩兒受傷、別人不肯醫治那壹番話,說道:“那是為了她的孩兒受傷不治之事了?”壹燈身子微微顫動,點了點頭,道:“原來妳都已知道了。”楊過道:“弟子不知此中情由,只曾聽泥潭中那位前輩提起過兩句。”將為追九尾靈狐而與那老婦相遇的經過簡略說了。
壹燈輕輕的道:“她叫瑛姑,從前是我妻子,她……她的性子向來十分剛強。唉,都怪我那時心腸剛硬,見死不救……再拖下去,慈恩可要支持不住了。”郭襄心中立時生出許多疑團,但壹時也不敢多問。
楊過慨然道:“人孰無過,既知自悔,前事便當壹筆勾銷。這位瑛姑,胸襟也未免太放不開了。”他見慈恩去死不遠,不由得大起俠義之心,說道:“大師,弟子放肆,要硬逼她出來,當面說個明白。”
壹燈沈吟半晌,心想:“我和慈恩二人此來是為求瑛姑寬恕,自萬萬不能用強。但苦苦哀求多日,她始終不肯見面,瞧來再求下去也屬枉然。楊過若有別法,試壹試也好,就算無效,也不過不見面而已。”說道:“賢侄能勸得她出來,再好不過,但千萬不能傷了和氣,反而更增我們的罪孽。”
楊過點頭答應,取出壹塊手帕,撕成四片,將兩片塞在慈恩耳中,怕他傷後身子虛弱,再在地下抓些泥土,塞入慈恩耳中布片之外,另兩片遞給郭襄,做個手勢。郭襄會意,塞在耳內。楊過先向慈恩躬身告罪,隨即對壹燈道:“弟子班門弄斧,要教大師見笑了。”壹燈合什道:“賢侄妙悟神功,世所罕見,老衲正要領教。”楊過又謙了幾句,氣凝丹田,左手撫腰,仰首縱聲長嘯。
這嘯聲初時清亮明澈,漸漸越嘯越響,有如雷聲隱隱,突然間忽喇喇、轟隆隆壹聲急響,正如半空中猛起個焦雷霹靂。郭襄耳中雖已塞了布片,仍給這響聲震得心魂不定,花容失色。那忽喇喇、轟隆隆霹靂般的聲音壹陣響似壹陣,郭襄好似人在曠野,壹個個焦雷在她身畔追打,心頭說不出的惶恐驚懼,只盼楊過的嘯聲趕快止歇,但焦雷陣陣,盡響個不停,突然間雷聲中又夾著狂風之聲。
郭襄喚道:“我受不住啦!”但她喊聲全被楊過的呼嘯掩沒,連自己也聽不到半點,只覺得魂飛魄散,似乎全身骨胳都要為嘯聲震松。
便在此時,壹燈伸手過來,握住她手掌。郭襄定了定神,覺得有壹股暖氣從壹燈手掌中傳來,知他是以內力助己鎮定,於是閉目垂首,暗自運功,耳邊嘯聲雖仍如千軍萬馬般奔騰洶湧,卻已不如適才那般令人心驚肉跳。
楊過縱聲長嘯,過了壹頓飯時分,非但沒絲毫衰竭,氣功反愈來愈壯。壹燈聽了嘯聲,不禁佩服,雖覺他嘯聲過於霸道,不屬純陽正氣,但自己盛年之時,卻也無這等充沛的內力,此時年老力衰,自更不如;心想這位楊賢侄內力之剛猛強韌,實非當世任何高手所能及,不知他如何練來。壹燈另壹手又去抓慈恩手掌,助他抵禦嘯聲。
再過半柱香時分,迎面壹個黑影從黑龍潭中再再而來。楊過衣袖壹拂,嘯聲登止。郭襄噓了壹口長氣,兀自感到壹陣陣頭暈腦脹。
只聽那人影尖聲說道:“段皇爺,妳這麽強兇霸道,定要逼我出來相見,到底為了何事?”壹燈道:“是這位楊賢侄作嘯相邀。”
說話之際,那人影已奔到身前,正是瑛姑。她聽了壹燈之言,驚疑不定,尋思:“世間除段皇爺之外,竟尚有人內功這等高深。此人雖面目難辨,但頭發烏黑,最多不過三十余歲年紀,怎能有如此功力?先前他受我三掌不傷,已令人驚奇,這嘯聲更加可怖可畏。”適才楊過的嘯聲震得她心魂不定,知道若不出潭相見,對方內力壹催,自己勢非神智昏亂、大受內傷不可,受了對方挾制,不得不出,臉色自十分勉強。
她定了定神,向楊過冷然道:“靈狐便給妳,老婆子算服了妳,快快給我走罷。”說著抓住靈狐頭頸,便要向楊過擲來。楊過道:“且慢,靈狐乃小事,壹燈大師有事相求,且請聽他壹言。”瑛姑冷冷的望著壹燈,道:“便聽皇爺下旨罷!”
壹燈喟然道:“前塵如夢,昔日的稱謂,還提它作甚?瑛姑,妳可認得他麽?”說著伸手指向橫臥在地的慈恩。這時的慈恩已改作僧裝,比之三十余年前華山絕頂上相會之時,面目亦已大不相同。瑛姑瞧了他壹眼,道:“我怎認得這和尚?”
壹燈道:“當日用重手法傷妳孩兒的是誰?”瑛姑全身壹震,臉色由白轉紅,立時又從紅轉白,顫聲道:“裘千仞那惡賊,他便屍骨化灰,我也認得出他。”
壹燈嘆道:“事隔數十年,妳仍如此怨毒難忘。這人便是裘千仞!妳連他相貌也不認得了,可還牢牢記著舊恨。”
瑛姑大叫壹聲,縮身向前,十指如鉤,作勢便要往慈恩胸口插落,細瞧他臉色,果然依稀有幾分像裘千仞的模樣,但凝目瞪視壹陣,又似不像,只見他雙頰深陷,躺在地下壹動不動,人已死去大半,厲聲道:“這人當真是裘千仞?他來見我作甚?”
壹燈道:“他確是裘千仞。他自知罪孽甚深,已皈依我佛,投在我門下出家為僧,法名慈恩。”瑛姑哼了壹聲道:“作下罪孽,出家便可化解,怪不得天下和尚道士這麽多。”壹燈道:“罪孽終是罪孽,豈是出家便解?慈恩身受重傷,命在旦夕之間,念著昔年傷了妳孩兒,深自不安,死不瞑目,因此強忍壹口氣不死,千裏跋涉,來到此處,求妳寬恕他的罪過。”
瑛姑雙目瞪視慈恩,良久良久,竟壹瞬也不瞬,臉上充滿著憎恨怨怒,便似畢生的痛苦不幸,都要在這頃刻間發泄出來。
郭襄見她神色如此可怖,不禁暗自生懼,只見她雙手提起,運勁便欲下擊。郭襄雖然害怕,但忍不住喝道:“且慢!他已傷成這個樣子,妳再打他,是什麽道理?”
瑛姑冷笑道:“他殺我兒子,我苦候了數十年,今日才得親手取他性命,為時已經太遲。妳還問我是何道理!”
郭襄道:“他既已知道悔悟,舊事何必斤斤計較?”瑛姑仰天大笑,說道:“小娃兒,妳說得好輕描淡寫!倘若他殺的是妳兒子,妳便如何?”郭襄道:“我……我……我那裏來的兒子?”瑛姑哼了壹聲,道:“倘若他殺的是妳丈夫,是妳情人,那又怎樣?”郭襄臉上壹紅,道:“妳胡說八道,我那裏來的丈夫、情人?”
瑛姑惱怒愈增,那願更與她東扯西纏,凝目望著慈恩,雙掌便要拍落,突見慈恩嘆了壹口氣,嘴角邊浮過壹絲笑意,低聲道:“多謝瑛姑成全。”
瑛姑壹楞,手掌便不拍落,喝道:“什麽成全?”轉念間已明白了他的心意,原來他自知必死,卻盼自己加上壹掌,以便死在自己手下,壹掌還壹掌,以了冤孽。她冷笑數聲,說道:“那有這樣的便宜事?我不來殺妳,可是我也不饒妳!”這三句話說得陰氣森森,令人不自禁的感到壹陣寒意。
楊過知壹燈決不會跟她用強,郭襄是小孩兒家,說話瑛姑也不重視,自己再不幹預,此事終無了局,於是冷然道:“瑛姑前輩,妳們相互間的恩恩怨怨,我亦不大了然。只是前輩說話行事未免太絕,楊過不才,此事卻要管上壹管。”
瑛姑愕然回顧,她擊過楊過三掌,又聽了他的嘯聲,知此人武功之高,自己萬萬不是對手,不料在這當口,他又出來恃強相逼,思前想後,悲從中來,往地下壹坐,放聲大哭。這壹哭不但楊過和郭襄莫名其妙,連壹燈大師也大出意外。只聽她哭道:“妳們要和我相見,軟求不成,便來硬逼。可是那人不肯見我,妳們誰來理會了?”
郭襄忙道:“前輩,是誰不見妳啊?我們也幫妳這個忙。”瑛姑道:“妳們只能來欺侮我女流之輩,遇到真正厲害的人物,妳們豈敢輕易惹他?”郭襄道:“我這小丫頭自是無用,但眼前有壹燈大師和我大哥哥在此,卻又怕誰來?”
瑛姑微壹沈吟,霍地站起,說道:“妳們只要去找了他來見我,跟我好好說壹會子話,那麽要靈狐也好,要我跟裘千仞和解也好,我全依得。”楊過道:“前輩要見的是誰?卻如此難見?”瑛姑指著壹燈,低聲道:“妳問他好了。”
郭襄見她臉上似乎隱隱浮過壹層紅暈,心中大奇:“這麽老了,居然還會害羞?”
壹燈見楊過和郭襄壹齊望著自己,緩緩道:“他說的是老頑童周伯通周師兄。那個孩兒,便是周師兄生的。”郭襄大奇。
楊過喜道:“是老頑童麽?他和我很說得來,我去找他來見妳便是。”
瑛姑道:“我的名字叫瑛姑,妳須得先跟他說明白了,再來見我。否則他壹見到我便走,那可再也找他不著。只要他肯來,妳說什麽就是什麽。”
楊過見壹燈緩緩搖頭,心知周伯通和瑛姑既生下了孩兒,必有重大牽連,又想周伯通童心甚盛,說不定能用個什麽古怪計策將他騙來,說道:“那老頑童在什麽地方?晚輩盡力設法邀他前來便是。”
瑛姑道:“此去向北百余裏,有個山谷,叫作百花谷,他便隱居其間,養蜂為樂。”
楊過聽到“養蜂為樂”四字,立時便想起小龍女,又記起周伯通當年自小龍女處習得指引玉蜂之法,不由得眼眶壹紅,說道:“好!晚輩這便去見他,請諸位在此稍候。”說著向瑛姑問明了百花谷的所在,轉身便行。郭襄跟隨在後。
楊過俯首低聲道:“那位壹燈大師武學深湛,人又慈和,妳留在此處,向他討教壹些功夫,只要他稍加指點,妳便終身受用不盡。”郭襄道:“不,我要跟妳去見那個老頑童。”楊過皺眉道:“這是十分難逢的良機,妳怎地白白錯過了。”郭襄道:“找到老頑童後,妳要走了,我也得回家去,還是讓我跟妳同去罷!”這幾句話中,大有相處之時無幾、多得壹刻便好壹刻之意。
楊過見她對自己頗為依戀,心想:“我若真有這麽壹個善解人意的小妹妹為伴,浪蕩江湖,卻也減少幾分寂寞。”微微壹笑,說道:“妳壹晚沒睡,難道不倦嗎?”郭襄道:“倦是有些倦的,不過我要同妳去。”楊過道:“好罷!”拉起她的手掌,展開輕功飛奔。
郭襄給他這麽壹拉,身子登時輕了大半,步履間毫不費力,笑道:“倘若妳不拉著,我也能跑這麽快,那才好呢。”楊過道:“妳的輕功根柢已很不錯,再練下去,終有壹天會這樣。”突然仰起頭來,壹聲呼哨。郭襄嚇了壹跳,伸左手按住耳朵。楊過卻非作嘯,只見神雕從右側樹叢中大踏步出來。楊過道:“雕兄,我們北去有事,妳也去罷。”神雕昂首啼鳴數聲,也不知它懂不懂,便與楊過、郭襄並肩而行。
行出裏許,神雕步子甚大,越行越快,郭襄雖有楊過提攜,仍漸漸追趕不上。神雕不耐煩了,雙膝壹彎,矮了身子。楊過道:“雕兄願意負妳壹陣,妳謝謝它罷!”郭襄不敢對神雕無禮,先向它襝衽施禮,神雕點點頭,郭襄才爬上它背脊。
神雕跨開大步,郭襄但覺風生耳際,兩旁樹木不住的倒退,雖然未如家中雙雕飛行之速,卻也有如快馬。楊過大袖飄飄,足不點地般隨在神雕之旁,間或和郭襄指點江山,議論風物,說幾句笑話。郭襄大樂,但覺生平際遇之奇,從未有如今日,只盼神雕行得慢些,那百花谷愈遲到愈好。
日未過午,壹人壹雕已奔出百余裏,楊過依著瑛姑所指的路徑,轉過兩個山坳,突然間眼前壹亮,但見青青翠谷,到處點綴著或紅或紫、或黃或白的鮮花。兩人壹路行來,遍地不是積雪,便是泥濘,此處竟換了壹個世界。
郭襄拍手大喜,叫道:“老頑童好會享福,竟選了如此奇妙的所在。大哥哥,妳說此處怎麽會這生好法?”楊過既不向她解釋何以要日後見到小龍女後才叫大哥哥,她便先叫了起來。
楊過道:“此處山谷向南,高山擋住了北風,想來地下又有硫磺、煤炭等類礦藏,地氣特暖,因之未到初夏,百花已然盛放。”郭襄道:“雕伯伯,多謝妳了!”從神雕背上躍下,與楊過並肩而行。
兩人走進山谷,又轉了幾個彎,迎面兩邊山壁夾峙,三株大松樹沖天而起,擋在山壁之間,成為兩道天然的門戶。耳聽得嗡嗡之聲不絕,無數玉蜂在松樹間穿進穿出。
楊過知周伯通便在其內,朗聲說道:“老頑童大哥,小兄弟楊過,帶同小朋友來找妳玩兒啦!”他其實與周伯通輩份相差三輩,叫他祖師爺也還不夠,但知周伯通年紀雖老,卻胡鬧貪玩,越跟他不分尊卑,他越歡喜。
果然叫聲甫歇,松樹中鉆出壹個人來,楊過壹見,不由得嚇了壹跳。十余年前與周伯通初見之時,周伯通已須眉如銀,那知此時面貌絲毫無改,而頭發、胡子、眉毛,反而半黑半白,竟比前顯得更年輕了。只聽他哈哈大笑,說道:“楊兄弟,怎地到今日才來找我?啊哈,妳戴這鬼臉嚇誰啊?”說著伸手便來抓楊過臉上的人皮面具。
周伯通這壹抓是向左方抓去,楊過右肩略縮,腦袋反而向左稍偏,周伯通登時壹抓落空。他五指箕張,停在楊過頸側,微微壹怔,不禁仰天大笑,說道:“楊兄弟,好功夫,好功夫!只怕已經勝過老頑童年輕之時。”原來兩人這麽壹抓壹讓,各已顯示了極深湛的武功。按說周伯通這麽壹抓,手指的勁力籠罩了丈許方圓之內,楊過別說偏頭相讓,便縱身急躍,也決避不過他這麽壹抓,除非是伸手抵格,硬碰硬的對掌,方得拆解。但楊過右肩略縮,後著便是要以鐵袖功襲向周伯通前胸。老頑童凝神待格,左側的勁力登弱,楊過將頭輕輕壹側,對方硬抓住的剛勁盡數卸去。
郭襄絲毫不知其中道理,只是聽周伯通稱贊楊過,心中得意,說道:“周老爺子,妳現下的功夫強呢,還是年輕時強?”周伯通道:“我年輕時白頭發,現下黑頭發,自然是今勝於昔。”郭襄道:“現下妳都勝不過我大哥哥,從前自然更加不及他了。”
周伯通並不生氣,呵呵笑道:“小姑娘胡說八道!”突然伸出雙手,抓住她背脊和後腰,高舉半空,打了三個圈子,輕輕向上壹拋,又接住了輕輕放落在地。
神雕與郭襄同來,又見她對己有禮,心生好感,突見周伯通將她戲弄,有意回護郭襄,唰的壹下,展翅向周伯通掃去。周伯通雙掌運力,還擊出去。只聽得蓬的壹響,雙力相交,周伯通凝立不動,雕翅的掃力從他身旁掠了過去。神雕待要追擊,楊過喝道:“雕兄請勿無禮!眼前這位乃前輩高人!”神雕收翅昂立,神色極是倨傲。周伯通心中佩服,笑道:“好畜生!力氣倒真不小,怪不得擺這麽大架子。”
楊過道:“這位雕兄不知已有幾百歲,它年紀可比妳老得多呢!餵,老頑童,妳怎地返老還童,雪白的頭發反而變黑了?”周伯通笑道:“這頭發胡子,不由人作主,從前它愛由黑變白,只得讓它變,現下又由白變黑,我也拿它沒有法子。”郭襄道:“將來妳越變越小,人人見了妳,都拍拍妳頭,叫妳壹聲小弟弟,那才好玩呢。”
周伯通壹聽,不由得當真有些擔憂,呆呆出神,不再言語。其實世間豈真有返老還童之事,只因他生性樸實,壹生無憂無慮,內功又深,兼之在山中采食首烏、茯苓、玉蜂蜜漿等大補之物,須發竟至轉色。即是不諳內功之人,老齒落後重生,筋骨愈老愈健之事,亦在所多有。周伯通雖非道士,卻深得道家沖虛養生要旨,因此年逾九十,仍精神矍鑠,這壹大半可說是天性使然。
楊過見他聽了郭襄壹言,驀地裏擔了無謂的心事,不禁暗自好笑,說道:“周兄,只要妳去見了壹人,我保妳不會越變越小。”周伯通道:“去見誰啊?”楊過道:“我說出此人的名字來,妳可不許拂袖便走。”
周伯通只是直性子,人卻不傻,否則又如何能練到這般深湛的武功?他聽了楊過這兩句話,隱隱已猜到他來意,說道:“世間我有兩個人不見。壹位是段皇爺,壹位是他的貴妃瑛姑。除這二人之外,誰都見得。”楊過心想:“看來只有使個激將之計。”說道:“原來妳曾輸在他們手裏,武功不及,因此見了他們害怕。”周伯通搖頭道:“不是,不是!老頑童行事卑鄙下流,很對不起他二位,因此沒臉和他們相見。”
楊過壹呆,萬萬想不到周伯通不肯和瑛姑見面竟是為此,他轉念極快,說道:“難道他二人大禍臨頭,命在旦夕,妳也不肯伸手相救麽?”
周伯通壹楞,他對壹燈大師和瑛姑負疚極深,兩人倘若有難,便舍了自己性命相救,也沒半分躊躇,然見郭襄笑吟吟的絕無絲毫擔憂的神色,大笑道:“妳想騙我嗎?段皇爺武功出神入化,怎會有大禍臨頭?倘若真有厲害的對頭,他打不過,我也打不過。”
楊過道:“老實跟妳說了罷!瑛姑思念妳得緊,無論如何要妳去跟她壹會。”周伯通倏然變色,雙手亂擺,厲聲道:“楊兄弟,妳只要再提壹句,就請立即出我百花谷去,休怪我老頑童翻臉不認人。”
楊過大袖壹揮,說道:“周老兄,妳想逐我出百花谷,卻也不那麽容易。”周伯通笑道:“嘿嘿,難道妳想跟我動手不成?”楊過道:“正要領教!若我輸了,立時便出百花谷去,永世不再上門。若妳輸了,可得隨我去見瑛姑。”周伯通道:“不對,不對!第壹,我怎會輸給妳這小娃娃?第二,就算我輸了,我也決不去見劉貴妃。”楊過怒道:“妳贏了固然不去見她,輸了仍然不見,那麽咱們賭賽什麽?”周伯通道:“不見便不見,有什麽好說的。快快動手罷!”楊過心想軟騙不成,只能用強,當真動手比武,可也實無勝算,說不得,只有走到那裏是那裏了。
周伯通生性好武,雖在百花谷隱居,每日仍練功不輟,但以他如此功力,普天下那裏找對手去?這時見楊過願意比武,自是心癢難搔,躍躍欲試,心想若再多言,只怕他忽而又不願動手了,豈非錯過良機?當下左掌壹提,喝道:“看拳!”右手壹拳打了出去,使的是七十二路“空明拳法”。
楊過左手還了壹掌,猛覺得對方拳力若有若無,自己掌力使實了固然不對,使虛了也極危險,暗暗吃驚,當下展開十余年來在山洪怒潮中苦練的掌法還擊。他呼呼呼連劈三掌,掌力激蕩,身周花樹上花瓣紛紛下墜,紅黃紫白,便如下了壹陣花雨;再劈三掌時,四下裏喀喇、喀喇之聲不絕,竟枝幹斷折。楊過初時擔心周伯通年老力衰,受不住自己剛猛無儔的掌力,出掌時壹發即收,但六招壹過,立知對方內力固厚,拳法巧妙更遠在自己之上,稍壹不慎,便會落敗,這才鼓勁出招,再不留半分余力。
周伯通打得高興,大叫道:“好功夫,好掌法!這樣打架才算過癮。”
兩人拳掌所及的圈子漸漸擴大,郭襄壹步步的向後退開。酣鬥良久,老頑童那七十二路空明拳堪堪打完,他雖在招數上占了便宜,但以勁力而論,卻總不及楊過在海潮中練出來的洶湧奔騰、無窮無盡之勢。郭襄見群花飛舞中,楊過與周伯通拳來足往,激鬥不休。她明知兩人並無傷害對方之意,但高手比武,打到如此興發,不能稍有失閃,不禁暗自為楊過擔心,兩手掌中捏了壹把冷汗。
周伯通見自己練了數十年的“空明拳”始終奈何不了楊過,心中暗贊:“好小子,了不起!”突然招式壹變,左拳右掌,雙手同時進搏,使的正是他獨創的雙手兩用術。這麽壹來,有如是老頑童搖身壹變,化身為二,左右夾擊。
楊過以單掌對他雙手,本就吃虧,這時更感支絀。當年小龍女受周伯通之教,學會了雙手同使“玉女素心劍法”,因而大敗金輪國師,其後楊龍二人會面,楊過右臂已失,小龍女怕他難過,只約略壹提,並沒細說如何雙手分使兩種不同招數。這時周伯通乍然使出,楊過暗暗心驚,只得左掌加勁,右側衣袖也接了對方壹小半攻勢。
郭襄雖無法領會兩人招數中精妙奧妙之處,但兩人自旗鼓相當而轉為楊過處於劣勢,卻也瞧得出來。她越看越驚,猛然想起父親教自己練武之時,雙手曾以兩種不同武功同時與自己及兄弟破虜拆招,看來周伯通此時所使的正是父親這門功夫。她不知父親這本事便是周伯通所授,還道這老兒不知如何從父親那裏偷學了武功去,忍不住叫道:“老頑童住手,不公平,不公平!大哥哥,不用跟他打了。”
周伯通壹怔,跳開兩步,喝道:“什麽不公平?”郭襄道:“妳這怪招,是從我爹爹那裏偷去的,用來跟我大哥哥打架,不害羞麽?”周伯通聽她口口聲聲叫楊過為“大哥哥”,只道她真是楊過的妹子,壹時想不起楊過的父親是誰,笑道:“小姑娘又來胡說,這功夫是我自己在山洞裏想出來的,怎說偷自妳的爹爹?”郭襄道:“好罷!便算妳不是偷的,妳有兩只手,我大哥哥只壹條臂膀,打了這麽久,還比什麽?倘若我大哥哥跟妳壹樣也有兩只手,妳早輸了!”周伯通壹呆,道:“這句話卻有點道理,可是他便有兩只手,卻不能雙手同使兩般拳招啊!”說著哈哈大笑,甚是得意。
郭襄道:“妳明欺我大哥哥斷臂不能復生,便來說這風涼話。妳倘若真是英雄好漢,比武過招時便不能占人便宜,大家公公平平的打壹架,那才分得出誰強誰弱。”周伯通道:“好!我雙手同使壹門拳招便是。”郭襄小嘴壹扁,道:“嘿嘿,虧妳不害羞,這還算公平!”周伯通道:“難道我學他壹樣,也去教女人砍壹條臂膀下來?”
郭襄壹怔,向楊過望了壹眼,尋思:“原來他這手臂是給女人砍斷的。不知那惡女人是誰?怎地如此狠心?”隨即說道:“那倒不用。妳只須將壹只手縛在腰帶之中,大家獨臂對獨臂,不就公平了?”
周伯通覺得這樣比武倒也好玩,當年在桃花島上,便曾和黃藥師如此打過,於是右臂往腰帶中壹插,向楊過道:“這要教妳敗而無怨。”
當郭襄和周伯通說話之際,楊過在旁聽著,始終不插壹言。他自斷臂以後,雖不忌諱旁人說及“獨臂”兩字,但壹直自負己雖獨臂,決不輸於天下任何肢體完好之人,待見到周伯通自縛右臂,顯是對自己有輕視之意,凜然說道:“老頑童,妳這麽做作,豈非小看了楊過?我的獨臂倘若打不過妳雙手,我便自……自……”他本要說:“自刎於這百花谷”,但突然想起與小龍女相會之期已在不遠,豈可自輕?壹時語塞,說不下去。
郭襄大悔,她當初原是以小兒女的心情極力回護楊過,這時想到他是當代大俠,名滿天下,決不能與自縛手臂之人相鬥,忙道:“大哥哥,都是我不好……”奔到周伯通身前,將他右臂從腰帶中拉了出來,說道:“我大哥哥便壹只手,也敵得過妳雙手齊使,不信妳便試試。”
楊過不待周伯通再說什麽,身形微斜,單掌便劈了過去,周伯通左手還了壹拳,自忖不能占他便宜,右臂垂在腰側,竟不舉起出招。
周伯通雖以單臂應戰,然招數神妙無方,楊過仍感應付不易。瞬息間二十余招過去,楊過暗想我雖只壹臂,但方當盛年,與這年近百歲的老翁拆到壹百余招仍勝他不得,我這十多年來的功夫練到那裏去了?但覺周伯通發來的拳掌之力中穩實剛猛之氣漸盛,與“空明拳”的著重淩空憑虛頗不相同,心念壹動,猛地想起了終南山古墓石壁上所見的《九陰真經》,綱要中隱約提到過這壹路拳法。此刻周伯通所使招數,正與此拳法理路相通,卻又並非全然相同,多半是周伯通從九陰真經中自行變化出來的,拳力籠罩之下,委實威不可當。楊過大喝壹聲:“九陰真經的拳法好了不起嗎?妳雙手齊使,接壹下我的‘黯然銷魂掌’!”
周伯通聽他叫出自己所使拳法的來歷,想到自己不知不覺中使上了九陰真經所載武功,有違師兄遺言,正自慚愧,又聽他說要用什麽“黯然銷魂掌”,更加奇怪。他自幼好武,於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見聞廣博之極,但“黯然銷魂掌”這名目今日卻是第壹次聽到。
只見楊過單臂負後,凝目遠眺,腳下虛浮,胸前門戶洞開,全身姿式與武學中各項大忌無不吻合。他踏近壹步,左手成掌,虛按壹招,意存試探。楊過渾如不覺,理也不理。周伯通說道:“小心了!”發拳往他小腹擊去。
他生怕傷了對方,這壹拳只用三成力,那知拳頭剛要觸到楊過身上,突覺他小腹肌肉顫動,同時胸口向內壹吸,倏地彈出。周伯通吃了壹驚,忙向左躍開,心想內家高手吸胸凹腹以避敵招,原屬尋常,但這等以胸肌傷人,卻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當下好奇之心大起,喝道:“妳這是什麽武功?”楊過道:“這是‘黯然銷魂掌’中的第十三招,叫作‘心驚肉跳’!”周伯通喃喃的道:“沒聽見過,沒聽見過!”楊過道:“這是我自創的壹十七招掌法,妳自然沒聽見過。”
楊過自和小龍女在絕情谷斷腸崖前分手,不久便由神雕帶著在海潮之中練功,數年之後,除內功循序漸進外,別的無可再練,心中整日價思念小龍女,漸漸的形銷骨立,了無生趣。壹日在海濱悄立良久,百無聊賴之中隨意拳打腳踢,其時他內功火候已到,壹出手竟具極大威力,輕輕壹掌,將海灘上壹塊巖石打得粉碎。他由此深思,創出了壹套完整的掌法,出手與尋常武功大異,厲害之處,全在內力,共有壹十七招。
他生平受過不少武學名家的指點,自全真教學得玄門正宗內功的口訣,自小龍女學得《玉女心經》,在古墓中見到《九陰真經》,歐陽鋒授以蛤蟆功和逆轉經脈,洪七公與黃蓉授以打狗棒法,黃藥師授以彈指神通和玉簫劍法,除壹陽指之外,東邪、西毒、北丐、中神通的武學無所不窺,而古墓派的武學又於五大高人之外別創蹊徑,此時融會貫通,已卓然成家。只因他單剩壹臂,是以不於招數變化取勝,反而故意與武學道理相反。他將這套掌法定名為“黯然銷魂掌”,取的是江淹〈別賦〉中那壹句“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之意。自掌法練成以來,直至此時,方遇到周伯通這等真正的強敵。
周伯通聽說這是他自創的武功,興致更高,說道:“正要見識,見識!”揮手而上,仍只用左臂。楊過擡頭向天,渾若不見,呼的壹掌向自己頭頂空空拍出,手掌斜下,掌力化成弧形,四散落下。周伯通知道這壹掌力似穹廬,圓轉廣被,實無可躲閃,當下舉掌相迎,啪的壹下,雙掌相交,不由得身子壹晃,都只為他過於托大,殊不知他武功雖決不弱於對方,但壹掌對壹掌,卻遠不及楊過掌力的厚實雄渾。
周伯通吐出胸中壹口濁氣,喝采道:“好!這是什麽名目!”楊過道:“這叫做‘杞人憂天’!小心了,下壹招乃‘無中生有’!”
周伯通嘻嘻壹笑,心想“無中生有”這拳招之名,當真又古怪又有趣,虧這小子想得出來,猱身又上。楊過手臂下垂,絕無半點防禦姿式,待得周伯通拳招攻到近肉寸許,突然間手足齊動,左掌右袖、雙足頭錘、肘膝臀肩,連得胸背腰腹盡皆有招式發出,無壹不足傷敵。
周伯通雖早防到他必有絕招,卻萬萬想不到他竟會全身齊攻,瞬息之間,十余招數同時攻到,說來“無中生有”只是壹招,中間實蘊十余招變式後著,饒是周伯通武學深湛,也鬧了個手忙腳亂。他右臂本來下垂不用,這時不得不舉起招架,竭盡全力,才抵擋了這壹路掌法,說到還招,竟是不能的了。總算壹壹擋過,急忙躍後丈許,以防楊過更有古怪後招。
郭襄叫道:“周老爺子,妳兩只手齊用也不夠,最好是多生壹只手。”周伯通也不以為忤,笑道:“小女娃子,妳叫我三只手麽?”
楊過見他將自己突起而攻的招式盡數化解,無壹不妙到巔毫,不禁暗暗嘆服,叫道:“下壹招叫做‘拖泥帶水’!”
周伯通和郭襄齊聲發笑,喝采道:“好名目!”楊過道:“且慢叫好!看招!”右手雲袖飄動,宛若流水,左掌卻重滯之極,便似帶著幾千斤泥沙壹般。
周伯通當年曾聽師兄王重陽說起黃藥師所擅的壹路五行掌法,掌力之中暗合五行,此時楊過右袖是北方癸水之家,左掌是中央戊土之家,輕靈沈猛,兼而有之,壹見之下不敢怠慢,左手使“空明拳”中的壹招,右手使壹招“大伏魔拳”,以輕靈對輕靈,以渾厚對渾厚,兩下沖擊,兩人同聲呼喝,各退出數步。
這四招壹過,壹老壹少都暗自佩服對方。楊過心想:“自練成這黯然銷魂掌以來,所遇強敵當以此翁為最,若要勝他,委實不易。倘欲真分勝負,非以內力比拼不可,那時若不是壹死壹傷,便如洪七公與我義父比武那般,鬧個同歸於盡,卻又何苦?”不由得收起了狂傲之氣,壹躬到地,說道:“伯通老兄,佩服,佩服,小弟甘拜下風。”轉頭向郭襄道:“小妹子,周老前輩是請不動的了,咱們走罷!”
周伯通忙道:“且慢,且慢!妳說這套什麽銷魂掌共有壹十七路,尚有壹十三路未施啊?怎地便走了?”楊過道:“妳向來待我很好,又待我妻子很好,我壹直心下感激,當妳是好朋友、好兄弟。妳武功高強,小弟心服口服,認輸便是。”
周伯通連連搖手道:“不對,不對!妳沒輸,我也沒贏,妳要出這百花谷,除非把壹十七路掌法使全了。”他自聽到楊過叫出四路掌法,什麽“心驚肉跳”、“杞人憂天”、“無中生有”、“拖泥帶水”,名目既趣,掌法更怪,即令常人也欲壹窮究竟,何況周伯通壹來好武,二來好奇,非得盡見全豹不可。
楊過道:“咦,這可好笑了。我既然請不動妳,那便拍手便走,難道連請客的也得留下嗎?”周伯通央求道:“好兄弟,妳余下那壹十三招掌法,我怎猜想得到?請妳大發善心,做做好事,說給我聽了。妳要學什麽功夫,我都教妳便是。”
楊過心念壹動,說道:“妳要學我這掌法,絲毫不難。我也不用妳教武功,不過妳學了之後,須得跟我走壹遭,去見壹見那位瑛姑。”周伯通愁眉苦臉,說道:“妳便殺我的頭,我也不見她。”楊過道:“既然如此,小弟告辭。”
周伯通雙掌壹錯,縱身攔住去路,跟著呼的壹拳打出,陪笑道:“好兄弟,妳既當我是好朋友,便施展下壹招罷!”楊過舉掌格開,使的卻是全真派武功。周伯通連變拳法,楊過始終以全真派掌法和《九陰真經》中所載武功抵敵。
楊過要將周伯通擊敗,原非易事,但只求自保,老頑童卻也奈何他不得。不論周伯通如何故露破綻,如何假意示弱,楊過終不上當,那“黯然銷魂掌”中新的招式再不顯示,偶而卻將“心驚肉跳”、“杞人憂天”、“無中生有”、“拖泥帶水”這四招略加變化的使將出來,更令周伯通心癢難搔。
兩人又鬥半個時辰,周伯通畢竟年老,氣血已衰,漸漸內力不如初鬥之時,他知再難誘楊過使出黯然銷魂掌來,雙掌壹吐,借力躍開,說道:“罷了,罷了!我向妳磕八個頭,拜妳為師,妳總肯教我了罷!楊過師父在上,弟子周伯通磕頭!”說著便跪將下來。
楊過暗暗好笑,心想世間竟有如此好武成癖之人,忙跪倒還禮,扶他起身,說道:“這個那裏敢當?那黯然銷魂掌余下壹十三招的名目,我可說與妳知。”周伯通大喜,連叫:“好兄弟!好兄弟!”郭襄道:“大哥哥,他不肯跟咱們去,妳別教他。”楊過卻知老頑童是個“武癖”,他聽了壹十三招的名目之後,更加無可抗拒,勢須磨著自己演式,微微壹笑,說道:“聽個名目並不打緊。”周伯通忙道:“是啊,聽聽名目有什麽要緊,小姑娘忒也小器。”
楊過坐在大樹下的壹塊石上,說道:“周大哥妳請聽了,那黯然銷魂掌余下的壹十三招是:徘徊空谷,力不從心,行屍走肉,倒行逆施……”說到這裏,郭襄已笑彎了腰,周伯通卻壹本正經的喃喃記誦,只聽楊過續道:“魂牽夢縈,廢寢忘食,孤形只影,飲恨吞聲,六神不安,窮途末路,面無人色,想入非非,呆若木雞。”郭襄心下淒惻,再也笑不出來了。
這壹十三招名稱說將出來,只把老頑童聽得如癡如狂,隔了良久,才道:“想那‘面無人色’這壹招,如何用以克敵制勝?”楊過道:“這雖是壹招,其實中間變化多端,臉上喜怒哀樂,怪狀百出,敵人壹見,登時心神難以自制,我喜敵喜,我憂敵憂,終至聽命於我。此乃無聲無影的勝敵之法,比之以長嘯鎮懾敵人又高出壹籌。”周伯通道:“這是從《九陰真經》的移魂大法中變化出來的麽?”楊過道:“正是!”
周伯通眉花眼笑,問道:“那麽‘倒行逆施’呢?”楊過突然頭下腳上,倒過身子,以頭頂地,拍出壹掌,說道:“這是‘倒行逆施’的三十七般變化之壹。”周伯通點頭道:“那是源自西毒歐陽鋒的武功了。”楊過直身子,道:“不錯,不過我這掌法中逆中有正,正反相沖,自相矛盾,互沖互克,不能自圓其說。”周伯通想了片刻,不明其理,搔頭問道:“那是什麽?”楊過道:“此中詳情,可不足為人道了。”周伯通嗯了壹聲,不再說話,心知再問下去,楊過是決計不肯再說的了。
郭襄在旁瞧著,見他搔頭摸腮,神情惶急,不由得生了憐憫之心,走到他的身邊,低聲道:“周老爺子,到底妳為什麽定然不肯去見瑛姑?咱們壹齊想個法兒,求大哥哥把這套掌法教妳,好不好?”周伯通嘆了口氣,說道:“這是我少年時的胡塗事,說出來實在難為情。”郭襄道:“怕什麽啊?妳說了出來,比藏在心中還舒服些。我跟妳說,我做了錯事,爹爹媽媽問起,我從不隱瞞,給爹媽責罵壹場,也就完了。否則撒個謊兒騙了過去,自己後來反憋得難過。這壹次我悄悄出來,爹媽知道了定要生氣,可是已經出來了,我也不會瞞著不說。”
周伯通見她壹派天真無邪的神色,又望了望楊過,說道:“好,我把少年時的胡塗事跟妳說了,妳可不許笑話。”郭襄說道:“誰笑話妳了?”拉著他的手,親親熱熱的挨在他身旁,道:“妳就當作說旁人的事,要不然就當是說個故事。待會兒,我也說壹件我做過的壞事給妳聽。”周伯通瞧著她文秀的小臉,笑道:“妳也做過壞事麽?”
郭襄道:“自然,妳以為我不會做?”周伯通道:“好,那妳先說壹件給我聽聽。”郭襄道:“豈止壹件,連十件八件也有。嗯,有壹個軍士在城頭守夜睡著了,爹爹叫人綁了,說要斬首示眾。我見他可憐,夜裏悄悄將他放了,叫他快快逃走。爹爹很生氣,我招了出來,爹爹將我打了壹頓。又有壹次,壹個窮家女孩子羨慕我媽媽腕上的金釧兒好看,我就偷了送她,媽媽找來找去找不著,我肚裏暗暗好笑,可沒說出來。因為說了出來之後,媽倒不在乎,姊姊卻會向那女孩子要回來。”
周伯通嘆了口氣,道:“這些事比起我那件事,可都算不了什麽。”於是將他如何隨師兄王重陽赴大理拜會段皇爺,如何劉貴妃隨他學習武藝,如何兩人做下了胡塗之事,如何劉貴妃向他癡纏,他又如何回避不見,段皇爺如何壹怒而舍棄皇位、出家為僧,諸般情事,壹五壹十的都向郭襄和楊過說了。
郭襄怔怔的聽著,直到周伯通說完,眼見他滿臉愧容,便問:“那段皇爺除了有劉貴妃外,還有幾位妃子?”周伯通道:“他雖不如大宋天子那麽後宮三千,但三宮六院,數十位嬪妃總是有的。”郭襄道:“照啊!他有數十位後妃,妳連壹位夫人也沒有,他顧全朋友之義,該將劉貴妃送了妳才是啊。”
楊過向她點了點頭,心想:“這小姑娘不拘於世俗禮法之見,出言深獲我心。”
周伯通道:“他當時確然也有此言,但劉貴妃是他極心愛之人,他為此連皇帝也不做而去做和尚,可見我實是對不起他之極了。”
楊過突然插口道:“壹燈大師所以出家,是為了對妳不起,不是妳對他不起。”周伯通奇道:“他有什麽對我不起?”楊過道:“只為旁人害妳兒子,他忍心見死不救。”楊過聽了壹燈與周伯通之言,兩下裏壹湊合,便猜到了真相。
周伯通過去雖曾聽瑛姑說和他生有壹子,但此事他避如蛇蠍,連在心中也不肯多想壹下,從來不覺真有此事,這時聽楊過的話說得鄭重,心中壹凜,不由得大奇,問道:“什麽我的兒子?”楊過道:“我所知亦不詳盡,只聽壹燈大師這般說。”於是轉述了壹燈在黑龍潭畔所說的言語。周伯通聽得真切,不能再當春風過耳,這才相信自己當真生過壹個兒子,宛似五雷轟頂,驚得呆了,半晌做聲不得,心中壹時悲,壹時喜,回憶舊時恩情,想起瑛姑數十年含辛茹苦,更大起憐惜歉疚之情。
楊過見他如此,心想:“這位老前輩是性情中人,正是我輩,我又何惜那壹十七招黯然銷魂掌?”說道:“周大哥,我將全套掌法壹壹演與妳瞧罷,不到之處,尚請指點。”當下口講手比,將那壹十七路掌法從頭至尾演了出來,只是“面無人色”那壹招,因他臉上戴了人皮面具,未予顯示,但他說了其中變化,周伯通熟知《九陰真經》,即能心領神會,反是於“行屍走肉”、“窮途末路”各招,卻悟不到其中要旨。
楊過反復講了幾遍,周伯通總是不懂。楊過嘆道:“周大哥,十五年前,內子和我分手,晚輩相思良苦,心有所感,方有這套掌法之創。老前輩無牽無掛,快樂逍遙,自是無法領悟其中憂心如焚的滋味。”周伯通道:“啊,妳夫人為何和他分手?她人既美,心地又好,妳鐘情相思,原也怪妳不得。”
楊過不願再提小龍女為郭芙毒針誤傷之事,只簡略說她中毒難愈,為南海神尼救去,須隔十六年方得相見,自己日夜苦思,虔誠禱祝她平安歸來,最後說道:“我只盼望能再見她壹面,便要我身受千刀萬剮之苦,也心甘情願。”
郭襄從不知相思之深,竟有若斯苦法,不由得怔怔的流下兩行清淚,握住楊過的手,柔聲道:“大哥哥,老天爺保佑,妳終能再和她相見。”
楊過自和小龍女分別以來,今日第壹次聽到別人這般真心誠意的安慰,心中感激異常,壹言之恩,自此終身不忘。黯然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向周伯通行了壹禮,說道:“周大哥,告辭了!”和郭襄並肩自來路出去。
郭襄行出數步,回頭向周伯通道:“周老前輩,我大哥哥這般思念他的夫人,妳的瑛姑自亦這般思念於妳。妳始終不肯和她相見,於心何忍?”周伯通壹驚,臉色大變。楊過低聲道:“小妹子,別再說了。人各有誌,多言無益。”兩人壹雕,自來路緩緩而回。
郭襄道:“大哥哥,我若問起妳夫人的事,妳不會傷心罷?”楊過道:“不會的,反正沒過幾個月,我便可和她相見了。”話是這般說,心下卻大為惴惴:“再過幾個月,我真能和龍兒相會嗎?”
郭襄道:“妳怎麽跟她識得的?”楊過道:“她是我師父,我小時候給人欺侮,她收留了我,教我武功。她待我很好,我真心喜歡她,她也真心喜歡我。我要娶她做妻子,很多很多人不許,說師徒不能婚配,我們不理,還是結成了夫妻。”郭襄拍手大叫:“好極了!這才對啦!大哥哥,妳是真正的大英雄,妳夫人也是大英雄。人家許不許,呸!去他媽的……啊喲,對不起,我學人家說了句粗話。”不禁臉孔紅了,伸手按住自己嘴巴。
楊過大喜,情不自禁抱起她身子,就學周伯通那樣,輕輕轉三個圈子,將她向上拋出,接住放落,說道:“小妹子,妳真心誠意贊成我們結為夫妻,真正多謝妳了!”那神雕在旁,知道楊過對郭襄並無惡意,展開右翅,在郭襄背上輕輕撫了壹下。
楊過憮然道:“反對我們的人太多了,我們運氣不好,我夫人中了毒,求人醫治,暫且離我而去,約定十六年後相會,算來相會的日子也不久了。”郭襄道:“那好極了,但願老天爺保佑,妳終能和她相會,從此不再分離。”楊過道:“多謝妳,小妹子,我永遠記得妳這番好心。日後見了我妻子,我也會告訴她。”說到這裏,語音已然哽咽。
郭襄道:“我每年生日,媽媽和我燒香拜天,媽媽總是叫我暗中說三個心願,我常常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來。到今年生日時,我可就早想好了,我會盼望大哥哥和他夫人早早團聚。”楊過道:“還有兩個心願呢?”郭襄微笑道:“我可不能跟妳說,不過是挺尋常的。”
便在此時,忽聽得身後有人大呼:“楊兄弟,等我壹等!”聽聲音正是周伯通。楊過大喜,回過身來,只見周伯通如飛趕至,叫道:“楊兄弟,我想過啦,妳快帶我去見瑛姑。”郭襄喜道:“那才是呢,妳不知人家想得妳多苦。”周伯通道:“妳們走後,我想著楊兄弟的話,越想越牽肚掛腸,倘若不去見她,以後的日子別想再睡得著,這句話非要親口問她個清楚不可。”楊過和郭襄見此行不虛,都十分歡喜。
依著周伯通的性子,立時便要去和瑛姑相見,但其時天色已晚,郭襄星眼困餳,大見倦色,於是三人壹雕在林中倚樹而睡。次日清晨再行,未過巳時,已來到黑龍潭邊。
瑛姑和壹燈見楊過果真將周伯通請來,當真喜出望外。瑛姑壹顆心撲通撲通亂跳,壹個字也說不出來。
周伯通走到瑛姑身前,大聲道:“瑛姑,咱們所生的孩兒,頭頂心是壹個旋兒呢,還是兩個旋兒?”瑛姑壹呆,萬沒想到少年時和他分手,暮年重會,他開口便問這樣壹個不相幹的壹句話,答道:“是兩個旋兒。”周伯通拍手大喜,叫道:“好,那像我,真是個聰明娃兒。”跟著嘆了口氣,搖頭道:“可惜死了!”
瑛姑悲喜交集,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哭了出來。周伯通拍她背脊,大聲安慰:“別哭,別哭!”又向壹燈道:“段皇爺,我偷去了妳妻子,妳不肯救我兒子,大家扯個直,前事不究,都不用提了。”
壹燈指著躺在地下的慈恩道:“這是殺妳兒子的兇手,妳壹掌打死他罷!”
周伯通道:“瑛姑,妳來下手!”
瑛姑向慈恩望了壹眼,低聲道:“倘若不是他,我此生再也不能和妳相見,何況人死不能復生,且盡今日之歡,昔年怨苦,都忘了他罷!”周伯通道:“這話也說得是,咱們便饒了他啦!和尚,我當妳是朋友!”
慈恩傷勢極重,全仗壹口真氣維系,聽周伯通和瑛姑都說恕了他殺子之仇,化敵為友,心中壹片平和安詳,再無自咎掛懷之事,自知來生轉世,可入善道,心下感激,生出大慈悲心,低聲道:“多謝兩位。”向壹燈道:“多謝師父成全!”又向楊過道:“多謝施主辛苦。”心平氣和,雙目壹閉,就此逝去。
壹燈大師口誦佛號,合什躬身,說道:“慈恩,慈恩,妳我名雖師徒,實乃良友,相交三十余年,功過切磋,無日或離,今日妳往生善道,老衲既喜且悲。”在他身旁念誦六字“大明咒”和十二字“金剛上師咒”,與楊過、郭襄壹齊將慈恩就地葬了。
周伯通和瑛姑四目對視,真不知從何說起。
楊過瞧著慈恩的新墳,想起那日在雪谷木屋之中,他與小龍女燕爾新婚、見到慈恩發瘋的種種情景,這壹位以鐵掌輕功馳名江湖的壹代武學大師,終於默默歸於黃土,不勝感慨。
瑛姑從懷裏提出兩只靈狐,說道:“楊公子,大德深重,老婦人愧無以報,這兩只畜生便請持去罷。”楊過接過壹只,謝道:“蒙賜壹頭,已領盛情。”
壹燈道:“楊賢侄,妳兩只靈狐都取了去,但不必傷它性命,只須割開靈狐腿上血脈,每日取血壹小杯,兩狐輪流割血,每日服上壹杯,令友縱有多大的內傷也能痊愈。”楊過和瑛姑壹齊大喜,說道:“能保得靈狐性命,那真再好不過。”
楊過提了靈狐,向壹燈、周伯通、瑛姑拜別。瑛姑道:“妳取完狐血之後,就地放了,兩只小畜生自能回來。”
周伯通突然插口道:“段皇爺,瑛姑,妳們壹齊到我百花谷去,我指揮蜜蜂給妳們瞧瞧,我又新學了壹門掌法,壹共十七招,嘿嘿,了不起,了不起。楊兄弟,妳治好了妳朋友之後,和妳小妹子也都來玩玩。”
楊過道:“其時若無俗事牽絆,自當來向三位前輩請聆教益。”說著施禮而別。
兩頭靈狐眼珠骨溜溜的望著瑛姑,啾啾而鳴,哀求乞憐。瑛姑喝道:“楊公子會饒了妳們性命,吵什麽?”郭襄伸手撫摸狐頭,微笑安慰。
註:壹燈大師是大理國的佛教僧人。大理國鄰近吐蕃,佛法主要從天竺經吐蕃傳來,屬於藏傳大乘佛法。藏傳密宗佛法原自蓮花生大士,深信輪回轉世。大理國的佛法基本受教於藏傳佛法,後來也受中國影響,但與現代密宗稍有變異。藏傳佛法相信壹人臨終時的意識如何,直接傳遞至中陰身(近於俗說的“鬼”),更由中陰身在四十九日之內,決定轉世為三善道(天、人、阿修羅)或三惡道(餓鬼、地獄、畜生)。因此壹人臨終時的意識如何,對壹人來世的苦樂禍福有莫大關連,最要者臨終者應修持頗瓦法Phowa,必須意識清明,對世上壹切能看破、放下、自在,存有慈悲愛心,對於壹生所作惡業能存懺悔之心,最好能得到自己所損害之人的誠心寬恕,與之和解修好,化敵為友,如此則逝世時能有安祥、喜樂、平和的心境,以良好的意識化為意生中陰身。藏傳佛教徒最好在臨終者身旁念六字大明咒:“唵、嘛、呢、叭、彌、吽”,或十二金剛上師咒:“唵、阿、吽、班其、咕嚕、叭嘛、悉地、吽”,或受中土凈土宗影響而念“阿彌陀佛”(無量壽佛)。
本小說中慈恩法師皈依壹燈大師,自受教於藏傳佛教,臨終時盼瑛姑寬恕,得以心中安樂,平安就死,是藏傳佛教的正中教法。某些受西方教育的批評者不明藏傳佛教,誤以為壹燈、慈恩的作為是接受基督教臨終懺悔的教義,於最後審判時怕瑛姑作原告,認為“壹燈大師的佛學有點奇特”,說壹燈忽然采用了基督教方式(其實基督教最後審判亦無原告,上帝無所不知,何必要原告?公教告解之對象為神父,非受害人)。近年來“Tibetan Book of the Dead”(英文版本甚多,中譯《中陰聞教得度》,或譯作《西藏度亡經》,蓮花生大士著)及“The Tibetan Book of Living and Dying”(中譯《西藏生死書》,作者索甲仁波切在英國劍橋大學求學及作研究,內容淺白易解,已現代化,中文本鄭振煌先生譯,臺北張老師文化公司出版)在西方國家甚為流行,對這問題如想多作了解,可請參考此兩書。(作者對這些批評者的討論仍表歡迎及感激。佛教之經律論繁復深奧,宗派不同,理解有異,欲初步了解,聰穎者至少須苦學四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