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少年英俠
神雕俠侶 by 金庸
2018-9-4 22:30
耶律齊道:“三妹,妳瞧仔細了。我拍她臂儒穴,她定要斜退相避,我跟著拿她巨骨穴,她不得不舉刀反砍。這時出手要快,就能奪下她的兵刃。”那黑衣少女怒道:“呸,也沒這般容易。”
耶律齊道:“是這樣。”說著右掌往她“臂儒穴”拍去。這壹掌出手歪歪斜斜,卻將她前後左右的去路都封住了,只留下左側後方斜角壹個空隙。那少女要躲他這壹拍,只得斜退兩步。耶律齊點了點頭,果然伸手拿她“巨骨穴”。那少女心中壹直記著:“千萬別舉刀反砍。”但形格勢禁,只有舉刀反砍才是連消帶打的妙著,當下無法多想,立時舉刀反砍。耶律齊道:“是這樣!”人人以為他定是要伸手奪刀,那知他右手也縮了回來,與左手相拱,雙手籠入袖筒。那少女壹刀沒砍著,卻見他雙手籠袖,微微壹呆。耶律齊右手忽地伸出,兩根手指夾著刀背壹提,那少女握刀不住,給他奪了過去。
眾人見此神技,壹時呆了半晌,隨即壹個哄堂大采。那黑衣少女臉色沮喪,呆立不動。眾人都想:“二公子不出手擒妳,明明放妳壹條生路。妳還不走,更待何時?”
耶律齊緩步退開,向耶律燕道:“她也沒了兵刃,妳再跟她試試,膽子大些,留心她的掌中腿。”耶律燕踏上兩步,說道:“完顏萍,我們壹再饒妳,妳始終苦苦相逼,難道到了今日還不死心麽?”完顏萍不答,垂頭沈吟。
耶律燕道:“妳既定要與我分個勝負,咱們就爽爽快快動手罷!”說著沖上去迎面就是兩拳。完顏萍後躍避開,淒然道:“刀子還我。”耶律燕壹怔,心道:“我哥哥奪了妳兵刃,明明是要妳和我平手相鬥,怎地妳又要討還兵器?”說道:“好罷!”從哥哥手裏接過柳葉刀拋給了她。壹名守衛倒轉手中單刀遞過,說道:“三小姐,妳也使兵刃。”耶律燕道:“不用。”但轉念壹想:“我空手打不過她,咱們就比刀。”接刀虛劈兩下,覺得稍微沈了壹點,但勉強也可使得。
完顏萍臉色慘白,左手提刀,右手指著耶律楚材道:“耶律楚材,妳幫著蒙古人,害死我爹爹媽媽,今生我是不能找妳報仇了。咱們到陰世再算帳罷!”說話甫畢,左手橫刀就往脖子中抹去。
楊過聽她說這幾句話時眼神淒楚,壹顆心怦的壹跳,胸口壹痛,失聲叫道:“姑姑!”
就在此時,完顏萍已橫刀自刎。耶律齊搶上兩步,右手長出,又伸兩指將她柳葉刀奪過,隨手點了她臂上穴道,說道:“好端端的,何必自尋短見?”橫刀自刎、雙指奪刀,都只壹霎間之事,待眾人瞧得清楚,刀子已重入耶律齊之手。
其時室內眾人齊聲驚呼,楊過的壹聲“姑姑”沒人在意,陸無雙在他身旁卻聽得清楚,低聲問道:“妳叫什麽?她是妳姑姑?”楊過忙道:“不,不!不是。”原來他見完顏萍眼波中流露出壹股淒惻傷痛、萬念俱灰的神色,就如小龍女與他決絕分手時壹模壹樣。他鬥然間見到,不由得如癡如狂,竟不知身在何處。
耶律楚材緩緩說道:“完顏姑娘,妳已行刺過我三次。我身為大蒙古國宰相,滅了妳大金國,害妳父母。可是妳知我的祖先卻又是為何人所滅呢?”完顏萍微微搖頭,道:“我不知道。”耶律楚材道:“我姓耶律的是大遼國國姓,大遼國是給妳金國滅了的。我大遼國耶律氏的子孫,被妳完顏氏殺戮得沒剩下幾個。我少時立誌復仇,這才輔佐蒙古大汗滅妳金國。唉,怨怨相報,何年何月方了啊?”說到最後這兩句話時,擡頭望著窗外,想到只為了幾家人爭為帝王,以致千城民居盡成廢墟,萬裏之間屍積為山,血流成河。
完顏萍茫然無語,露出幾顆白得發亮的牙齒,咬住上唇,哼了壹聲,向耶律齊道:“我三次報仇不成,自怨本領不濟,那也罷了。我要自盡,又幹妳何事?”耶律齊道:“姑娘只要答允以後不再尋仇,妳這就去罷!”完顏萍又哼了壹聲,怒目而視。耶律齊倒轉柳葉刀,用刀柄在她腰間輕輕撞了幾下,解開她穴道,隨即將刀遞了過去。
完顏萍欲接不接,微壹猶豫,終於接過,說道:“耶律公子,妳數次手下容情,以禮相待,我豈有不知?只是我完顏家跟妳耶律家仇深似海,憑妳如何慷慨高義,我父母的血海深仇不能不報。”
耶律齊心想:“這女子始終糾纏不清,她武藝不弱,我總不能寸步不離爹爹,若有失閃,如何是好?嗯,不如用言語相迫,教她只能來找我。”朗聲說道:“完顏姑娘,妳為父母報仇,誌氣可嘉。只是老壹輩的帳,該由老壹輩自己了結。咱們做小輩的自己各有恩怨。妳家與我家的血帳,妳只管來跟我耶律齊算便是,若再找我爹爹,在下此後與姑娘遇到,可就十分為難了。”
完顏萍道:“哼,我武藝遠不及妳,怎能找妳報仇?罷了,罷了。”說著掩面便走。
耶律齊知她這壹出去,必定又圖自盡,有心要救她壹命,冷笑道:“嘿嘿,完顏家的女子好沒誌氣!”完顏萍霍地轉過身來,道:“怎地沒誌氣了?”耶律齊冷笑道:“我武功高於妳,那不錯,可這又有什麽希罕?只因我曾得明師指點,並非我自己真有什麽過人之處。妳所學的鐵掌功夫,原是壹門了不起的武功,不過教妳的那位師父所學未精,妳練的時日又淺,暫且不及旁人,原是理所當然。只要苦心去另尋明師,難道就找不著了?”完顏萍本來滿腔怨怒,聽了這幾句話,不由得暗暗點頭。
耶律齊又道:“我每次跟妳動手,只用右手,非是我傲慢無理。只因我左手力大,出手往往便要傷人。這樣罷,等妳再從明師之後,隨時可來找我,只要逼得我使用左手,我引頸就戮,決無怨言。”他知完顏萍的功夫與自己相差太遠,縱得高人指點,也難以勝得過自己單手;料想壹個人欲圖自盡,只壹時忿激,只要她去尋師學藝,心有專註,過得若幹時日,自不會再生自殺的念頭。
完顏萍心想:“妳又不是神仙,我痛下苦功,難道兩只手當真便勝不了妳單手?”提刀在空中虛劈壹下,沈著聲音道:“好!君子壹言……”耶律齊接口道:“快馬壹鞭!”完顏萍向眾人再也不望壹眼,昂首而出,但臉上掩不住流露出淒涼之色。
眾侍衛見二公子放她走路,自然不敢攔阻,紛紛向耶律楚材道驚請安,退出房去。耶律鑄見此處鬧得天翻地覆,但楊過始終並不現身,暗感奇怪。耶律燕道:“二哥,妳怎麽又放了她走?”耶律齊道:“什麽?”耶律燕笑道:“妳既要她作我嫂子,就不該放她啊。”耶律齊正色道:“別胡說!”耶律燕見他認真,怕他動怒,不敢再說笑話。
楊過在窗外聽耶律燕說到“要她做我嫂子”幾字,心中突然無緣無故的感到壹陣酸意,見完顏萍上路向東南方而去,當下向陸無雙道:“我瞧瞧去。”陸無雙道:“瞧什麽?”楊過不答,展開輕功追了出去。
完顏萍武功並不甚強,輕功卻甚高明,楊過提氣直追,直到龍駒寨鎮外,才見到她後影。只見她落入壹座屋子的院子,推門進房。楊過跟著躍進,躲在墻邊。過了半晌,西廂房中傳出燈火,隨即聽到壹聲長嘆。這壹聲嘆息中直有千般怨愁,萬種悲苦。
楊過在窗外聽著,怔怔的竟然癡了,觸動心事,不知不覺的也長嘆壹聲。完顏萍聽得窗外有人嘆息,大吃壹驚,急忙吹熄燈火,退在墻壁之旁,低聲喝問:“是誰?”楊過道:“跟妳壹般,也是傷心之人。”完顏萍更是壹怔,聽他語氣中似乎並無惡意,又問:“妳到底是誰?”楊過道:“常言道: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妳幾次行刺不成,便想自殺,可不是將自己性命看得忒也輕了?更將這番血海深仇看得忒也輕了?”
呀的壹聲,兩扇門推開,完顏萍點亮燭火,道:“閣下請進。”楊過在門外雙手壹拱,走進房去。完顏萍見他身穿蒙古軍官裝束,年紀甚輕,微感驚訝,說道:“閣下指教得是,請問高姓大名。”
楊過不答,雙手籠在袖筒之中,說道:“耶律齊大言不慚,自以為只用右手就算本領了得,其實要奪人之刀,點人穴道,壹只手也不用又有何難?”完顏萍心中不以為然,只是未摸清對方的底細,不便反駁。楊過道:“我教妳三招武功,就能逼耶律齊雙手齊用。現下我先和妳試試,我既不用手,又不使腳,跟妳過幾招如何?”完顏萍大奇,心道:“難道妳有妖法,壹口氣便能將我吹倒了?”楊過見她遲疑,道:“妳只管用刀子砍我,我如閃避不了,是我學藝不精,死而無怨。”完顏萍道:“好罷,我也不用刀,只用拳掌打妳。”楊過搖頭道:“不,我不用手腳而奪下妳刀子,妳方能信服。”
完顏萍見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微微有氣,道:“閣下如此了得,真是聞所未聞。”說著袖出單刀,往他肩頭劈去。她見楊過雙手籠袖,渾若無事,只怕傷了他,這壹刀的準頭略略偏了些。楊過瞧得明白,動也不動,說道:“不用相讓,要真砍!”柳葉刀從他肩旁直劈而下,與他身子相離也只寸許。完顏萍見他毫不理會,好生佩服他的膽量,又想:“難道這是個渾人?”柳葉刀壹斜,橫削過去,這次卻不容情。楊過鬥地矮身,刀鋒從他頭頂掠過,相差仍只寸許。
完顏萍打起精神,提刀直砍。楊過順著刀勢避過,道:“妳刀中還可再夾掌法。”完顏萍道:“好!”橫刀砍出,左掌跟著劈去。楊過側身閃避,道:“再快些不妨。”完顏萍將壹路刀法施展開來,掌中夾刀,愈出愈快。楊過道:“妳掌法淩厲,好過刀法。耶律齊說這是鐵掌功夫,是不是?”完顏萍點點頭,出手更加狠辣。楊過雙手始終籠在袖中,在掌影刀鋒間飄舞來去。完顏萍單刀鐵掌,連他衣服也碰不到半點。
她壹套刀法使了大半,楊過道:“小心啦,三招之內,我奪妳刀。”完顏萍此時對他已甚為佩服,但說要在三招之內奪去自己兵刃,卻仍不信,不由自主的將刀柄握得更加緊了,說道:“妳奪啊!”橫刀使壹招“雲橫秦嶺”,向他頭頸削去。楊過壹低頭,從刀底下鉆過,側過頭來,額角正好撞正她右手肘彎“曲池穴”。完顏萍手臂酸軟,手指無力。楊過仰頭張口,咬住刀背,輕輕巧巧的便奪過刀子,跟著頭壹側,刀柄撞在她脅下,已點中了穴道。
楊過擡頭松齒,向上甩去,柳葉刀飛了上去,他將刀拋開,為的是要清清楚楚說話,說道:“怎麽樣,服了麽?”說了這六個字,那刀落將下來,楊過張口咬住,笑嘻嘻的瞧著她。完顏萍又驚又喜,點了點頭。
楊過見她秋波流轉,嬌媚動人,不自禁想抱她壹抱,親她壹親,只是此事太過大膽荒唐,咬住刀背,壹張臉脹得通紅。完顏萍那知他的心事,但見他神色怪異,心中微感驚奇,自覺全身酸麻,雙腿軟軟的似欲摔倒。楊過踏上壹步,距她已不過尺許,正想拋去刀子,把嘴唇湊到她眼皮上去親壹個吻,猛地想起:“她好生感激那耶律齊以禮相待,難道我就不如他了?哼,我偏要處處都勝過他。”低下頭來,下顎壹擺,將刀柄在她腰間壹撞,解開她的穴道,將刀柄遞了過去。
完顏萍不接刀子,雙膝跪地,說道:“求師父指點,小女子得報父母深仇,永感大德。”楊過大為狼狽,急忙扶起,伸手從口中取下單刀,說道:“我怎能做妳師父?不過我能教妳壹個殺了那耶律齊的法門。”完顏萍大喜,道:“只要能殺了耶律齊,他哥哥和妹子我都不怕,自能再殺他父親……”說到此處,忽然想起壹事,黯然道:“唉,待得我學到能殺他的本事,那耶律老兒怎能還在世上?我父母之仇,終究報不了的啦。”楊過笑道:“那耶律老兒壹時三刻之命,總還是有的。”完顏萍奇道:“什麽?”楊過道:“要殺耶律齊又有何難?現下我教妳三招,今晚就能殺了他。”
完顏萍曾三次行刺耶律楚材,三次都讓耶律齊行若無事的打敗,知他本領高於自己十倍,心想眼前這蒙古少年軍官武功雖強,未必就勝過了耶律齊,縱使勝得,也決不能只教自己三招,就能用之殺了他,而今晚便能殺他,更加萬萬不能。她怕楊過著惱,不敢出言反駁,只是微微搖頭,眼中那股讓他瞧了發癡發狂的眼色,不住滾來滾去。
楊過明白她心意,說道:“不錯,我武功未必在他之上,當真動手,說不定我還輸多贏少。但要教妳三招,今晚去殺了他,卻決非難事。就只怕他曾饒妳三次,妳下不了手而已。”完顏萍心中壹動,隨即硬著心腸道:“他雖有德於我,但父母深仇,不能不報。”楊過道:“好,這三招我便教妳。妳若能殺他而不願下手,那便如何?”完顏萍道:“憑妳處置便了。反正妳這麽高的本領,要打要殺,我還能逃得了麽?”楊過心道:“我怎舍得打妳殺妳?妳殺不殺他,跟我又有什麽相幹?”微微壹笑,說道:“其實這三招也沒什麽了不起。妳瞧清楚了。”
楊過提起刀來,緩緩自左而右的砍去,說道:“第壹招,是‘雲橫秦嶺’。”完顏萍心道:“這壹招我早就會了,何用妳教?”見刀鋒橫來,側身而避。楊過突出左手,抓住她的右手,說道:“第二招,是妳剛才使用過兩次的‘枯藤纏樹’。”完顏萍點頭道:“是,這是我鐵掌擒拿手中的壹招。”楊過握著她又軟又滑的手掌,心中壹蕩,笑道:“妳該學羊脂玉掌功才是,怎麽去學鐵掌擒拿手了?”完顏萍不知他是出言調笑,道:“有羊脂玉掌功麽?這名兒倒挺美。”只覺他捏住自己手掌,壹緊壹放,使力極輕,覺得這手法還不及自己所學以鐵掌功為基的擒拿手厲害,心想:“妳第壹招與第二招都是我所會的功夫,難道單憑第三招壹招,就能殺了耶律齊?”楊過凝視她眼睛,叫道:“看仔細了!”突然手腕疾翻,橫刀往自己項頸中抹去。
完顏萍大驚,叫道:“妳幹什麽?”她右手給楊過牢牢握住,忙伸左手去奪他單刀。雖在危急之中,她的鐵掌擒拿手仍出招極準,壹把抓住楊過手腕,往外力拗,叫他手中刀子不能及頸。楊過松開了手,退後兩步,笑道:“妳學會了麽?”
完顏萍驚魂未定,只嚇得壹顆心怦怦亂跳,不明他的用意。楊過笑道:“妳先使‘雲橫秦嶺’橫削,再使‘枯藤纏樹’牢牢抓住他右手,第三招舉刀自刎,他勢必用左手救妳。妳立過誓,只要妳逼得他用了左手,任妳殺他,死而無怨。這不成了麽?”完顏萍壹想不錯,怔怔的瞧著他。楊過道:“這三招萬無壹失,若不收效,我跟妳磕頭。”完顏萍微微搖頭,說道:“他說過不用左手,壹定不會用的。那便怎地?”楊過道:“那又怎地?妳永世報不了仇啦,自己死了不就幹凈?”完顏萍淒然點頭,道:“妳說得對。多謝指點迷津。閣下到底是誰?”
楊過還未回答,窗外忽然有個女子聲音叫道:“他叫傻蛋,妳別信他的鬼話。”楊過聽得是陸無雙的聲音,只笑了笑,並不理會。完顏萍縱向窗邊,只見黑影壹閃,壹個人影躍出圍墻。
完顏萍待要追出,楊過拉住她手,笑道:“不用追了,是我的同伴。她最愛跟我過不去。”完顏萍望著他,沈吟半晌,道:“妳既不肯說自己姓名,那也罷了。我信得過妳對我總是壹番好意。”楊過見她秋波壹轉,神色楚楚,不由得心生憐惜,當下拉著她手,和她並肩坐在床沿,柔聲道:“我姓楊名過,我是漢人,不是蒙古人。我爹爹媽媽都死啦,跟妳身世壹般……”
完顏萍聽他說到這裏,心裏壹酸,兩滴淚珠奪眶而出。楊過心情激蕩,忽然哇的壹聲,哭了出來。完顏萍從懷裏抽出壹塊手帕,擲給了他。楊過拿到臉上拭抹,想到自己身世,眼淚卻愈來愈多。
完顏萍強笑道:“楊爺,妳瞧我倒把妳招哭啦。”楊過道:“別叫我楊爺。妳今年幾歲啦?”完顏萍道:“我十八歲,妳呢?”楊過道:“我也是十八。”心想:“我如月份小過她,給她叫壹聲兄弟,可沒味兒。”說道:“我是正月裏的生日,以後妳叫我楊大哥得啦。我也不跟妳客氣,叫妳完顏妹子啦。”完顏萍臉上壹紅,覺得此人做事單刀直入,好生古怪,但對自己確然並無惡意,便點了點頭。
楊過見她點頭,喜得心癢難搔。完顏萍容色清秀,身材瘦削,遭逢不幸,似乎生來就叫人憐惜,而最要緊的是她盈盈眼波竟與小龍女極為相似。他可沒想到壹個人心中哀傷,眼色中自然有淒苦之意,天下之人莫不皆然,說她眼波與小龍女相似,只因他久尋小龍女不見,思念深切,也只是他自欺自慰的念頭而已。他凝視著她眼睛,忽而將她的黑衣幻想而為白衣,將她瘦瘦的瓜子臉幻想成為小龍女清麗絕俗的容貌,癡癡的瞧著,臉上不禁流露出了祈求、想念、愛憐種種柔情。
完顏萍有些害怕,輕輕掙脫他手,低聲道:“妳怎麽啦?”楊過如夢方醒,嘆了口氣,道:“沒什麽。妳去不去殺他?”完顏萍道:“我這就去。楊大哥,妳陪不陪我?”楊過待要說“自然陪妳去”,轉念壹想:“若我在旁,她有恃無恐,自刎之情不切,耶律齊就不會中計。”說道:“我不便陪妳。”
完顏萍眼中登時露出失望之色,楊過心裏壹軟,幾乎便要答應陪她,那知完顏萍幽幽的道:“好罷,楊大哥,只怕我再也見不到妳啦。”楊過忙道:“那裏?那裏?我……”
完顏萍淒然搖頭,徑自奔出屋去,片刻之間,又已回到耶律鑄的住處。
這時耶律楚材等各已回房,正要安寢。完顏萍在大門上敲了兩下,朗聲說道:“完顏萍求見耶律齊耶律公子。”早有幾名侍衛奔過來,待要攔阻,耶律齊打開門來,說道:“完顏姑娘有何見教?”完顏萍道:“我再領教妳的高招。”耶律齊心中奇怪:“怎地妳如此不自量力?”側身讓開,右手壹伸,說道:“請進。”
完顏萍進房拔刀,呼呼呼連環三招,刀風中夾著六招鐵掌掌法,這“壹刀夾雙掌”自左右分進合擊。耶律齊左手下垂,右手劈打戳拿,將她三刀六掌盡數化解,心想:“怎生尋個法兒,叫她知難而退,永不再來糾纏?”
二人鬥了壹陣,完顏萍正要使出楊過所授的三招,門外忽有壹女子聲音叫道:“耶律齊,她要騙妳使用左手,可須小心了。”正是陸無雙出聲呼叫。耶律齊壹怔,完顏萍不等他會過意來,立時壹招“雲橫秦嶺”削去,待他側身閃避,鬥地伸出左手,“枯藤纏樹”,已抓住他右手,右手回轉,橫刀猛往自己頸中抹去。
在這電光石火的壹瞬之間,耶律齊心中轉了幾轉:“定須救她?但她是在騙我用左手,我壹使上左手,這條命就是交給她了。大丈夫死則死耳,豈能見死不救?”楊過逆料耶律齊的心思,只要突然出此三招,他非出左手相救不可,那知陸無雙從中搗亂,竟爾搶先提醒。本來這法子已然不靈,但耶律齊慷慨豪俠,明知這壹出手相救,乃自舍性命,危急之際竟仍伸出左手,在完顏萍右腕上壹擋,手腕翻處,奪過了她柳葉刀。
二人交換了這三招,各自躍後兩步。耶律齊不等她開口,將刀擲了過去,說道:“妳已迫得了我用左手,妳殺我便是,但有壹事相求。”完顏萍臉色慘白,道:“什麽事?”耶律齊道:“求妳別再加害家父。”完顏萍“哼”了壹聲,慢慢走近,舉起刀來,燭光下只見他神色坦然,凜凜生威,見到這般男子漢的氣概,想起他是為了相救自己才用左手,這壹刀那裏還砍得下去?她眼中殺氣突轉柔和,將刀子往地下壹擲,掩面奔出。
她六神無主,信步所之,直奔郊外,到了壹條小溪旁,望著淡淡的星光映在溪中,心中亂成壹團。過了良久良久,嘆了壹口長氣。
忽然身後也發出壹聲嘆息。完顏萍壹驚,轉過身來,只見壹人站在身後,正是楊過。她叫了聲“楊大哥”,垂首不語。楊過上前握住她雙手,安慰她道:“要為父母報仇,原非易事,那也不必性急。”完顏萍道:“妳都瞧見了?”楊過點點頭。完顏萍道:“以我這般無用之輩,報仇自然不易。我只要有妳壹半功夫,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楊過攜著她手,和她並排坐在壹棵大樹下,說道:“縱然學得我的武功,又有何用?妳眼下雖不能報仇,總知道仇人是誰,日後豈無良機?我呢?連我爹爹是怎樣死的也不知,是誰害死他也不知,什麽報仇雪恨,全不用提。”
完顏萍壹呆,道:“妳父母也是給人害死的麽?”楊過嘆道:“我媽是病死的,我爹爹卻死得不明不白。我從來沒見過我爹爹壹面。”完顏萍道:“那怎麽會?”
楊過道:“我媽生我之時,我爹已經死了。我常問我媽,爹爹到底是怎麽死的,仇人是誰?我每次問起,媽媽總垂淚不答,後來我就不敢再問啦。那時候我想,等我年紀大些再問不遲,那知道媽媽忽然壹病不起。她臨死時我又問起。媽媽只是搖頭,說道:‘妳爹爹……妳爹爹……唉,孩兒,妳這壹生壹世千萬別想報仇。妳答允媽,千萬不能想為爹爹報仇。’我又是悲傷,又是難過,大叫:‘我不答允,我不答允!’媽壹口氣轉不過來,就此死了。唉,妳說我怎生是好啊?”他說這壹番話原意是安慰完顏萍,但說到後來,自己也傷心起來。常言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人若不報父仇,乃最大不孝,終身蒙受恥辱,為世人所不齒。楊過連殺父仇人的姓名都不知道,這件恨事藏在心中郁積已久,此時傾吐出來,語氣中自充滿了傷心怨憤。
完顏萍道:“是誰養大妳的?”楊過道:“又有誰了?自然是我自己養自己。我媽死後,我就在江湖上東遊西蕩,這裏討壹餐,那裏挨壹宿,有時肚子餓得抵不住,偷了人家壹個瓜兒薯兒,常常給人抓住,飽打壹頓。妳瞧,這裏許多傷疤,這裏的骨頭突出來,都是小時給打的。”壹面說,壹面卷起衣袖褲管給她看,星光朦朧下完顏萍瞧不清楚,楊過抓住了她手,在自己小腿的傷疤上摸去。完顏萍撫摸到他腿上凹凹凸凸的疤痕,不禁心中壹酸,暗想自己雖國破家亡,但父親留下不少親故舊部,金銀財寶更不計其數,與他的身世相較,自己又是幸運得多了。
二人默然半晌,完顏萍將手輕輕縮轉,離開了他小腿,但手掌仍讓他握著,低聲問道:“妳怎麽學了這壹身高強武功?怎地又做了蒙古人的官兒?”楊過微微壹笑,道:“我不是蒙古的官兒。我穿蒙古衣衫,為了躲避仇家追尋。”完顏萍喜道:“那好啊。”楊過道:“好什麽?”完顏萍臉上微微壹紅,道:“蒙古人是我大金國的死對頭,我自然盼望妳不是蒙古官兒。”楊過握著她溫軟滑膩的手掌,心神不定,說道:“倘若我做大金的官兒,妳又對我怎樣?”
完顏萍當初見他容貌英俊,武功高強,本已有三分喜歡,何況在患難之際,得他誠心相助,後來聽了他訴說身世,更增了幾分憐惜,此時聽他說話有些不懷好意,卻也並不動怒,只嘆道:“倘若我爹爹在世,妳想要什麽,我爹爹總能給妳。現下我爹娘都不在了,壹切還說什麽?”
楊過聽她語氣溫和,伸手搭在她的肩頭,在她耳邊低聲道:“妹子,我求妳壹件事。”完顏萍芳心怦怦亂跳,已自料到三分,低聲問:“什麽?”楊過道:“我要親親妳的眼睛,妳放心!我只親妳的眼睛,別的什麽也不犯妳。”
完顏萍初時只道他要出口求婚,又怕他要有肌膚之親,自己如若拒卻,他微壹用強,怎能是他對手?何況她少女情懷,壹只手給他堅強粗厚的手掌握著,已自意亂情迷,別說他用強,縱然毫不動粗,實在也難以拒卻,那知他只說要親親自己的眼睛,不由得松了壹口氣,可是心中卻又微感失望,略覺詫異,當真是中心栗六,其亂如絲了。
她妙目流波,怔怔的望著他,眼神中微帶嬌羞。楊過凝視她的眼睛,忽然想起小龍女與自己最後壹次分別之前,也曾這般又嬌羞又深情的望著自己,不禁大叫壹聲,躍起身來。完顏萍給他嚇了壹跳,想問他為了什麽,又感難以啟齒。
楊過心中混亂,眼前晃來晃去盡是小龍女的眼波。那日他見此眼波之時,尚是個混沌未鑿的少年,對小龍女又素來尊敬,以致全然不知其中含意,但自下得山來,與陸無雙共處幾日,此刻又與完顏萍耳鬢廝磨,驀地裏心中靈光壹閃,恍然大悟,對小龍女這番柔情密意,方始領會,不由得懊喪萬端,幾欲在大樹上就此壹頭撞死,心想:“姑姑對我如此壹片深情,又說要做我媳婦,我竟然辜負了她的美意,此時卻又往何處尋她?”突然間大叫壹聲,撲上去壹把抱住完顏萍,猛往她眼皮上親去。楊過天性頗為浮滑跳蕩,只因對小龍女既敬且畏,又對她壹片真情,兩人雖共處墓室,從來不敢有絲毫褻瀆之意,但此時年歲既長,情欲茁壯,對陸無雙、既無敬意,又無顧忌,心中只當她們是小龍女化身,便即抱抱吻吻,以代相思之意。
完顏萍見他如癡如狂,心中又驚又喜,但覺他雙臂似鐵,緊緊箍在自己腰裏,當下閉了眼睛,任他恣意領受那溫柔滋味,只覺他嘴唇親來親去,始終不離自己的左眼右眼,心想此人雖然狂暴,倒言而有信,但不知他何以只親自己眼睛,不來親自己嘴唇?忽聽得楊過叫道:“姑姑,姑姑!”聲音中熱情如沸,卻又顯得極是痛楚。完顏萍正要問他叫什麽,忽然背後壹個女子聲音說道:“勞您兩位的駕!”
楊過與完顏萍同時壹驚,離身躍開,見大樹旁站著壹人,身穿青袍。完顏萍心下怦怦亂跳,滿臉飛紅,低頭撫弄衣角,不敢向那人再瞧上壹眼。楊過卻認得清楚,正是當日在小客店中盜驢引開李莫愁的那人,於自己和陸無雙實有救命之恩,見這人頭垂雙鬟,是個女郎,當即深深壹躬,說道:“日前多蒙姑娘援手,大德難忘。”
那女郎恭恭敬敬的還禮,說道:“楊爺此刻,還記得那壹同出死入生的舊伴麽?”楊過道:“妳說是……”那女郎道:“李莫愁師徒適才將她擒了去啦!”楊過大吃壹驚,顫聲道:“當真?她……她現下不礙事麽?”那女郎道:“壹時三刻還不礙事。陸姑娘咬定那部秘本給丐幫拿了去,赤練魔頭便押著她去追討。諒來她性命壹時無妨,折磨自然免不了。”楊過叫道:“咱們快救她去。”那女郎搖頭道:“楊爺武功雖高,只怕還不是那赤練魔頭的對手。咱們枉自送了性命,卻於事無補。”
楊過在淡淡星光之下,見這青衣女郎的面目竟說不出的怪異醜陋,臉上肌肉半點不動,倒似壹個死人,教人壹見之下,不自禁的心生怖意,向她望了幾眼,便不敢正視,心想:“這位姑娘為人這麽好,卻生了這副怪相,當真可惜。我再看她面貌,難免要流露驚詫神色,那可就得罪她了。”問道:“不敢請教姑娘尊姓?”
那女郎道:“賤姓不足掛齒,將來楊爺自會知曉,眼下快想法子救人要緊。”她說話時臉上肌膚絲毫不動,若非聽到聲音是從她口中發出,真要以為他是壹具行屍走肉的僵屍。但說也奇怪,她話聲卻極嬌柔清脆,令人聽之醒倦忘憂。楊過道:“既然如此,如何救人壹憑姑娘計議。小人敬聽吩咐便是。”那女郎彬彬有禮,說道:“楊爺不必客氣,妳武功強我十倍,聰明才智,我更望塵莫及。妳年紀大過我,又是堂堂男子漢,妳說怎麽辦,便怎麽辦,小女子聽從差遣。”
楊過聽了她這幾句又謙遜、又誠懇的話,心頭真是說不出的舒服,心想這位姑娘面目可怖,說話卻如此的溫雅和順,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想了壹想,說道:“那麽咱們悄悄隨後跟去,俟機救人便了。”那女郎道:“這樣甚好。但不知完顏姑娘意下如何?”說著走了開去,讓楊過與完顏萍商議。
楊過道:“妹子,我要去救壹個同伴,咱們後會有期。”完顏萍低頭道:“我本事雖低,或許也能出得壹點力。楊大哥,我隨同妳去救人罷。”楊過大喜,連說:“好,好!”提高聲音,向那青衣女郎說道:“姑娘,完顏姑娘願助我們去救人。”
那女郎走近身來,向完顏萍道:“完顏姑娘,妳是金枝玉葉之體,行事還須三思。我們的對頭行事毒辣無比,江湖上稱做赤練魔頭,當真萬般的不好惹。”語氣甚為斯文有禮。完顏萍道:“且別說楊大哥於我有恩,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單憑姐姐妳這位朋友,我完顏萍也很想交交。我跟姐姐去,壹切小心便是。”那女郎過來攜住她手,柔聲道:“那再好也沒有。姐姐,妳年紀比我大,還是叫我妹子罷。”
完顏萍在黑暗之中瞧不見她醜陋的容貌,但聽得她聲音嬌美,握住自己手掌的壹只手也是又軟又嫩,只道她是個美貌少女,心中歡喜,問道:“妳今年幾歲?”那女郎輕輕壹笑,道:“咱們不忙比大小。楊爺,還是救人要緊,妳說是不是?”楊過道:“是了,請姑娘指引路途。”那女郎道:“我見到她們是向東南方而去,定是直奔大勝關了。”
三人當即施展輕功,齊向東南方急行。古墓派向以輕功擅長,稱得上天下第壹。完顏萍武藝並不如何了得,輕功卻著實不弱。豈知那青衣女郎不疾不徐的跟在完顏萍身後,完顏萍奔得快,她跟得快,完顏萍行得慢了,她也放慢腳步,兩人之間始終是相距壹兩步。楊過暗暗驚異:“這位姑娘不知是那壹派弟子,瞧她輕功,實在完顏妹子之上。”他不願在兩個姑娘之前逞能,是以始終墮後。
行到天色大明,那女郎從衣囊中取出幹糧,又倒了清水,分給二人。楊過見她所穿青袍雖是布質,但縫工精巧,裁剪合身,穿在身上更襯得她身形苗條,婀娜多姿,實遠勝錦衣繡服,而幹糧、水壺等物,無壹不安排妥善,處處顯得她心細如發。完顏萍見到她的容貌,甚為駭異,不敢多看,心想:“世上怎會有如此醜陋的女子?”
那女郎待兩人吃完,對楊過道:“楊爺,李莫愁識得妳,是不是?”楊過道:“她見過我幾次。”那女郎從衣囊中取出壹塊薄薄的絲巾般之物,道:“這是張人皮面具,妳戴了之後,她就認不得妳了。”楊過接過手來,見面具上露出雙眼與口鼻四個洞孔,便貼在臉上,高低凹凸,處處吻合,就如生成壹般,當下大喜稱謝。
完顏萍見楊過戴了這面具後相貌鬥變,醜陋無比,這才醒悟,說道:“妹子,原來妳也戴著人皮面具,我真傻,還道妳生就壹副怪樣呢。真對不起。”那女郎微笑道:“楊爺這副俊俏模樣,戴了面具可就委屈了他。我的相貌哪,戴不戴卻都是壹樣。”完顏萍道:“我才不信呢!妹子,妳揭下面具給我瞧瞧,成不成?”楊過心中好奇,也是急欲壹見她的容貌,但那女郎退開兩步,笑道:“別瞧,別瞧,我壹副怪相可要嚇壞了妳。”完顏萍見她壹定不肯,只得罷了。
中午時分,三人過了商州,趕到了武關,在鎮上壹家酒樓上揀個座頭,坐下用飯。店家見楊過是蒙古軍官打扮,不敢怠慢,極力奉承。
三人吃得壹半,門帷掀處,進來三個女子,正是李莫愁師徒押著陸無雙。楊過心想此時李莫愁雖然決計認不出自己,但壹副如此古怪的容貌難免引起她疑心,行事諸多不便,當下轉過頭去只管扒飯,傾聽李莫愁她們說話。不料陸無雙固默不作聲,李莫愁、洪淩波師徒要了飯菜後也不再說話。
完顏萍聽楊過說過李莫愁師徒三人的形貌,心中著急,倒轉筷子,在湯裏壹沾,在桌上寫道:“動手麽?”楊過心想:“憑我三人之力,再加上媳婦兒,仍難敵她師徒。此事只可智取,不能力敵。”將筷子緩緩搖了幾搖。
樓梯腳步聲響,走上兩人。完顏萍斜眼看去,卻是耶律齊、耶律燕兄妹。二人忽見完顏萍在此,均覺驚奇,向她點了點頭,找了個座位坐下。他兄妹二人自完顏萍去後,知她不會再來行刺,於是別過父兄,結伴出來遊山玩水,在此處又遇見她,更為寬慰。
李莫愁因《五毒秘傳》落入丐幫之手,好生愁悶,這幾日都食不下咽,這時只吃了半碗面條,就放下筷子,擡頭往樓外閑眺,忽見街角邊站著兩個乞丐,背上都負著五只布袋,乃丐幫中的五袋弟子,心念壹動,走到窗口,向兩丐招手道:“丐幫的兩位英雄,請上樓來,貧道有壹句話,相煩轉達貴幫幫主。”她知倘若平白無端的呼喚,這二人未必肯來,若說有話轉致幫主,丐幫弟子非來不可。
陸無雙聽師父召喚丐幫人眾,必是質詢《五毒秘傳》的去處,不由得臉色慘白。耶律齊知丐幫在北方勢力極大,這個相貌俊美的道姑居然有言語傳給他們幫主,不知是何等身分來歷,不由得好奇心起,停杯不飲,側頭斜睨。
片刻之間,樓梯上踏板微響,兩名化子走了上來,向李莫愁行了壹禮,道:“仙姑有何差遣,自當遵奉。”李莫愁斂衽還禮,說道:“兩位請勿多禮!”壹名化子見陸無雙在側,臉上倏地變色,原來他曾在道上攔截過她,當下壹扯同伴,兩人躍到梯口。
李莫愁微微壹笑,說道:“兩位請看手背。”兩丐的眼光同時往自己手背上瞧去,只見每只手背上都抹著三條朱砂般的指印,實不知她如何竟以快捷無倫的手法,已神不知鬼不覺的使上了赤練神掌。她這下出手,兩丐固壹無所知,連楊過與耶律齊兩人也未瞧得明白。兩丐壹驚之下,同聲叫道:“妳……妳是赤練仙子?”
李莫愁柔聲道:“請兩位去跟妳家幫主言道,妳丐幫和我姓李的素來河水不犯井水,我壹直仰慕貴幫英雄了得,只無緣謀面,難聆教益,實感抱憾。”兩丐互望了壹眼,心想:“妳說得倒好聽,怎又無緣無故的突下毒手?”李莫愁頓了壹頓,說道:“兩位中了赤練神掌,那不用擔心,只要將奪去的書賜還,貧道自會給兩位醫治。”壹丐道:“什麽書?”李莫愁笑道:“這本破書,說來嘛也不值幾個大錢,貴幫倘若定然不還,原也算不了什麽。貧道只向貴幫取壹千條叫化的命兒作抵便了。”
兩丐手上尚未覺得有何異樣,但每聽她說壹句,便不自禁往手背望上壹眼,久聞赤練神掌陰毒無比,中了之後,死時劇痛奇癢,這時心生幻象,手背上三條殷紅指印似乎正自慢慢擴大,聽她說得兇惡,心想只有回去稟報本路長老再作計較,互相使個眼色,奔下樓去。
李莫愁心道:“妳幫主若要妳二人性命,勢必乖乖的拿《五毒秘傳》來求我……啊喲不好,如他抄了個副本留下,卻將原本還我,那便如何?”轉念又想:“我神掌暗器諸般毒性的解法,全在書上載得明白,他們既得此書,何必再來求我?”想到此處,不禁臉色大變,飛身搶在二丐頭裏,攔在樓梯中路,砰砰兩掌,將二丐擊得退回樓頭。她倏下倏上,只見青影閃動,已回上樓來,抓住壹丐手臂壹抖,喀喇聲響,那人臂骨折斷,手臂軟軟垂下。另壹個化子大驚,但他甚有義氣,卻不奔逃,搶上來護住受傷的同伴,眼見李莫愁搶上前來,急忙伸拳直擊。李莫愁隨手抓住了他手腕,順勢壹抖,又折斷了他臂骨。
二丐都只壹招之間就身受重傷,心知今日已然無幸,兩人背靠著背,各舉壹只未傷手臂,決意負隅拚鬥。李莫愁斯斯文文的道:“妳二位便留著罷,等妳們幫主拿書來贖。”二丐見她回到桌邊坐下喝酒,背向他們,於是壹步步的挨向梯邊,欲待俟機逃走。李莫愁轉身笑道:“瞧來只有兩位的腿骨也都折斷了,這纔能屈留大駕。”說著站起身來。洪淩波瞧著不忍,道:“師父,我看守著不讓他們走就是了。”李莫愁冷笑道:“哼,妳良心倒好。”緩緩向二丐走近。二丐又憤怒,又害怕。
耶律齊兄妹壹直在旁觀看,此時再也忍不住,同時霍然站起。耶律齊低聲道:“三妹,妳快走,這女人好厲害。”耶律燕道:“妳呢?”耶律齊道:“我救了二丐,立即逃命。”耶律燕只道二哥於當世已少有敵手,聽他說也要逃命,難以相信。
就在此時,楊過伸手用力壹拍桌子,走到耶律齊跟前,說道:“耶律兄,妳我壹起出手救人如何?”他想要救陸無雙,遲早須跟李莫愁動手,難得有耶律齊這樣的好手要仗義救人,不拉他落水,更待何時?
耶律齊見他穿的是蒙古軍裝,相貌十分醜陋,生平從未遇見此人,心想他既與完顏萍在壹起,自然知道自己是誰,但李莫愁如此功夫,自己都絕難取勝,常人出手,只有枉自送了性命,壹時躊躇未答。
李莫愁聽到楊過說話,向他上下打量,只覺他話聲甚是熟悉,但此人相貌壹見之後決難忘記,卻可斷定素不相識。
楊過道:“我沒兵刃,要去借壹把使使。”說著身形壹晃,在洪淩波身邊壹掠而過,順手在她衣帶上摘下了劍鞘,在她臉頰上壹吻,叫道:“好香!”洪淩波反手壹掌,他頭壹低,已從她掌底鉆過。這壹下身法之決,異乎尋常,正是在古墓鬥室中捉麻雀練出來的最上乘輕功。他除了對小龍女壹片深情,因而自謹敬重之外,對其她任何年輕女子,都不免發作輕佻的性子。李莫愁壹見他的高明輕功,心中暗驚。耶律齊卻大喜過望,叫道:“這位兄臺高姓大名?”
楊過左手壹擺,說道:“小弟姓楊。”舉起劍鞘道:“我猜裏面是柄斷劍。”拔劍出鞘,那口劍果然是斷的。洪淩波猛然醒悟,叫道:“好小子。師父,就是他。”楊過揭下臉上面具,說道:“師伯,師姊,楊過參見。”
這兩聲“師伯、師姊”壹叫,耶律齊固如墮五裏霧中,陸無雙更驚喜交集:“怎地傻蛋叫她們師伯、師姊?”李莫愁淡淡壹笑,說道:“嗯,妳師父好啊?”楊過心中壹酸,眼眶兒登時紅了。
李莫愁冷冷的道:“妳師父當真調教得好徒兒啊。”日前楊過以怪招化解了她的生平絕技“三無三不手”,最後更以牙齒奪去她拂塵,武功之怪,委實匪夷所思,她雖終於奪回拂塵,也知楊過武功與自己相距尚遠,此後回思,仍禁不住暗暗心驚:“這壞小廝進境好快,師妹可更加了不得啦。原來玉女心經中的武功竟這般厲害。幸好師妹那日沒跟他聯手,否則……否則……”此刻見他又再現身,戒懼立生,不由自主的四下壹望,要看小龍女是不是也到了。
楊過猜到了她的心意,笑嘻嘻的道:“我師父請問帥伯安好。”李莫愁道:“她在那裏呢?咱姊妹倆很久沒見啦。”楊過道:“師父就在左近,稍待片刻,便來相見。”他知自己遠不是李莫愁的對手,縱然加上耶律齊,仍難以取勝,於是擺下“空城計”,擡出師父來嚇她壹嚇。李莫愁道:“我自管教我徒兒,又幹妳師父什麽事了?”楊過笑道:“我師父向師伯求個情,請妳將陸師妹放了罷。”李莫愁微微壹笑,道:“妳亂倫犯上,與師父做了禽獸般的茍且之事,卻在人前師父長,師父短的,羞也不羞?”
楊過聽她出言辱及師父,胸口熱血上湧,提起劍鞘當作劍使,猛力急刺過去。李莫愁笑道:“妳醜事便做得,卻怕旁人說麽?”楊過使開劍鞘,連環急攻,淩厲無比,正是重陽遺刻中克制林朝英玉女劍法的武功。李莫愁不敢怠慢,拂塵擺動,見招拆招,凝神接戰。
李莫愁拂塵上的招數皆系從玉女劍法中化出,數招壹過,但覺對方的劍法精奇無比,自己每壹招每壹式都在他意料之中,竟給他著著搶先,若非自己功力遠勝,竟不免要落下風,心中恨道:“師父好偏心,將這套劍法留著單教師妹。哼,多半是要師妹以此來克制我。這劍法雖奇,難道我就怕了?”招數壹變,突然縱身而起,躍到桌上,右足斜踢,左足踏在桌邊,身子前後晃動,飄逸有致,直如風擺荷葉壹般,笑吟吟的道:“妳姘頭有沒有教過妳這壹手?料她自己也不會使罷?”
楊過壹怔,怒道:“什麽姘頭?”李莫愁笑道:“我師妹曾立重誓,若無男子甘願為她送命,便壹生長居古墓,決不下山。她既隨妳下山,妳兩個又不是夫妻,那不是妳姘頭是什麽?”楊過怒極,更不打話,揮動劍鞘縱身躍起,也上了桌子。只是他輕功不及對方,不敢踏在桌沿,雙足踏碎了幾只飯碗菜碗,卻也穩穩站定,橫鞘猛劈。李莫愁舉拂塵擋開劍鞘,笑道:“妳這輕功不壞啊!妳姘頭待妳果然很好,說得上有情有義。”
楊過怒氣勃發,不可抑止,叫道:“姓李的,妳是人不是?口中說人話不說?”挺劍鞘快刺急攻。李莫愁淡淡的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古墓派出了妳這兩個敗類,可說丟盡了臉面。”她手上招架,口中不住出言譏諷。她行事雖毒,談吐舉止卻向來斯文有禮,說這些言語其實大違本性,只因她擔心小龍女窺伺在側,如突然搶出來動手,那就難以抵擋,因此汙言穢語,滔滔不絕,要罵得小龍女不敢現身。
楊過聽她越說越不堪,如只謾罵自己,那就毫不在乎,但竟如此侮辱小龍女,狂怒之下,手腳顫抖,頭腦中忽然壹暈,只覺眼前發黑,登時站立不穩,大叫壹聲,從桌上摔下。李莫愁急揮拂塵,往他天靈蓋直擊下去。
耶律齊眼見勢急,在桌上搶起兩只酒杯往李莫愁背上打去。李莫愁聽到暗器風聲,斜眼見是酒杯,當即吸口氣封住了背心穴道,定要將楊過打死再說,心想兩只小小酒杯何足道哉。那知酒杯未到,酒先潑至,但覺“至陽”“中樞”兩穴被酒流沖得微微壹麻,暗叫:“不好!師妹到了。酒已如此,酒杯何堪?”急忙倒轉拂塵,及時拂開兩只酒杯,只覺手臂壹震,心中更增煩憂:“怎麽這小妮子力氣也練得這麽大了?”
待得轉過身來,見揚手擲杯的並非小龍女,卻是那蒙古裝束的長身少年,她大為驚訝:“後輩之中竟有這許多好手?”只見他拔出長劍,朗聲說道:“仙姑下手過於狠毒,在下要討教幾招。”李莫愁見他慢慢走近,腳步凝重,看他年紀不過二十來歲,但適才投擲酒杯的手勁,以及拔劍邁步的姿式,竟似有二余年功力壹般,當下凝眸笑問:“閣下是誰?尊師是那壹位?”耶律齊恭身道:“在下耶律齊,是全真派門下。”
此時楊過已避在壹旁,聽得耶律齊說是全真派門下,心道:“他果然是全真派的,難道是馬鈺的弟子?料得郝大通也教不出這樣的好手來。”
李莫愁問道:“尊師是馬鈺,還是丘處機?”耶律齊道:“不是。”李莫愁道:“是劉、王、郝中的那壹位?”耶律齊道:“都不是。”李莫愁格格壹笑,指著楊過道:“他自稱是王重陽的弟子,那妳和他是師兄弟啦。”耶律齊奇道:“不會的罷?重陽真人謝世已久,這位兄臺那能是他弟子?”李莫愁皺眉道:“嘿嘿,全真門下盡是撒謊不眨眼的小子,全真派乘早給我改名為‘全假派’罷。看招!”拂塵輕揚,當頭擊落。
耶律齊左手捏著劍訣,左足踏開,壹招“定陽針”向上斜刺,正是正宗全真劍法。這壹招神完氣足,勁、功、式、力,無不恰到好處,看來平平無奇,但要練到這般沒半點瑕疵,天資稍差之人積壹世之功也未必能夠。楊過在古墓中學過全真劍法,自然識得其中妙處,不過他武功學得雜了,這招“定陽針”就無論如何使不到如此端凝厚重。
李莫愁見他此招壹出,便知是個勁敵,跨步斜走,拂塵後揮。耶律齊見灰影閃動,拂塵絲或左或右、四面八方的掠將過來,他接戰經歷甚少,此時初逢強敵,抖擻精神,全力應付。霎時之間二人拆了四十余招,李莫愁越攻越近,耶律齊縮小劍圈,凝神招架,眼見敗象已成,但李莫愁要立時得手,卻也不成。她暗暗贊賞:“這小子果是極精純的全真武功,雖不及丘王劉諸子,卻也不輸於孫不二。全真門下當真人才輩出。”
又拆數招,李莫愁賣個破綻。耶律齊不知是計,提劍直刺,李莫愁忽地飛出左腳,踢中他的手腕,耶律齊手上壹疼,長劍脫手,但他雖敗不亂,左手斜劈,右手竟用擒拿法來奪她拂塵。李莫愁壹笑,贊道:“好俊功夫!”只數招間,便察覺耶律齊的擒拿法中蘊有余意不盡的柔勁,卻為劉處玄、孫不二等人之所無,心下更暗暗詫異。
楊過破口大罵:“賊賤人,今生今世我再不認妳做師伯。”挺劍鞘上前夾攻。李莫愁見耶律齊的長劍落下,拂塵壹起,卷住長劍,往楊過臉上擲去,笑道:“妳是妳師父的漢子,那麽叫我師姊也成。”楊過看準長劍來勢,舉起劍鞘迎去。陸無雙、完顏萍等齊聲驚呼,卻聽得唰的壹聲,長劍正好插入了劍鞘。
這壹下以鞘就劍,當真間不容發,只要劍鞘偏得厘毫,以李莫愁這壹擲之勢,長劍自是在他身上穿胸而過。可是他在古墓中勤練暗器,於拿捏時刻先後、力道輕重、準頭方位各節,已練到實無厘毫之差的地步,細如毛發的玉蜂針尚能揮手必中,要接這柄長劍渾不當壹回事。他拔劍出鞘作為兵刃,與耶律齊聯手雙戰。他與小龍女壹起練功,所使的乃是無銳尖、無側鋒的鈍劍,劍頭主要用於打穴,使這劍鞘,恰與鈍頭“無鋒劍”相似,倒也頗為順手。
這時酒樓上凳翻臺歪,碗碎碟破,眾酒客早走避壹空。洪淩波自跟師父出道以來,從未見她在戰陣中落過下風,古墓中受挫於小龍女,只為了不識水性;拂塵雖曾被楊過奪去,轉眼便即奪回,仍逼得楊過落荒而逃,雖見二人向師父夾攻,仍毫不擔憂,只站在壹旁觀戰。三人鬥到酣處,李莫愁招數又變,拂塵上發出壹股勁風,迫得二人站立不定,霎時之間,耶律齊與楊過叠遇險招。
耶律燕與完顏萍叫聲:“不好。”同時上前助戰。只拆得三招,耶律燕左腿給拂塵拂中,登時踉蹌跌出,腰間撞上桌緣,才不摔倒。耶律齊見妹子受傷,心神微亂,給李莫愁幾下猛攻,不由得連連倒退。
那青衣少女見情勢危急,縱上前來扶起耶律燕退開。李莫愁於惡鬥之際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見那少女縱起時身法輕盈,顯是名家高弟,揮拂塵往她臉上掠去,問道:“姑娘尊姓?尊師是那壹位?”
二人相隔丈余,但拂塵說到就到,晃眼之間,拂塵絲已掠到她臉前。青衣少女嚇了壹跳,右手急揚,袖中揮出兵刃,擋開拂塵。李莫愁見這兵刃閃閃生光,長約三尺,是根牙簫玉笛壹類的的銀色短棒,心中琢磨:“這是那壹家那壹派的兵刃?”數下急攻,要逼她盡展所長。那少女抵擋不住,楊過與耶律齊忙搶上相救。但實在難敵李莫愁那東發壹招、西劈壹掌、飄忽靈動的戰法,頃刻間險象環生。
楊過心想:“我們只要稍有疏虞,眼前個個難逃性命。”張口大叫:“好媳婦兒,我的完顏好妹子、穿青衣的好姊姊、耶律好師妹、洪淩波小妹子,大家快下樓去散散心罷!李莫愁這小姑娘潑辣得緊,老哥哥收拾她不了!。”幾個少女聽他亂叫胡嚷,都不禁皺起了眉頭。眼見情勢確然緊迫,陸無雙首先下樓,青衣少女也扶著耶律燕下去。
兩個化子見這幾個少年英俠為了自己而與李莫愁打得天翻地覆,有心要上前助戰,苦於臂膀斷折,動手不得。他兩人甚有義氣,雖李莫愁無暇相顧,二人始終站著不動,不肯先楊過等人逃命。
楊過與耶律齊並肩而鬥,抵擋李莫愁愈來愈淩厲的招術,接著完顏萍也退下樓去。楊過道:“耶律兄,這裏手腳施展不開,咱們下樓打罷。”他想到了人多之處,就可乘機溜走。耶律齊道:“好!”兩人並肩從樓梯壹步步退下。李莫愁步步搶攻,雖然得勝,心中卻大為惱怒:“我生平要殺誰就殺誰,今日卻教這兩個小子擋住了,如陸無雙這小賤人竟因此逃脫,赤練仙子威名何存?”她壹意要擒回陸無雙,跟著追殺下樓。
眾人各出全力,自酒樓鬥到街心,又自大街鬥到荒郊。楊過不住叫嚷:“親親媳婦兒,完顏好妹子,走得越快越好。耶律師妹、青衫姑娘,妳們也快走。李莫愁這麽年輕貌美的小姑娘,咱們蒙古還真少見,我要捉她回去做老婆。”耶律齊卻壹言不發,他年紀只比楊過稍大幾歲,但容色威嚴,沈毅厚重,全然不同於楊過的輕捷剽悍、浮躁跳脫。二人斷後擋敵,耶律齊硬碰硬的擋接敵人毒招,楊過卻縱前躍後,擾亂對方心神。
李莫愁見小龍女始終沒現身,更加放心寬懷,全力施展。楊過和耶律齊畢竟功力和她相差太遠,戰到此時,二人均已面紅心跳,呼呼氣喘。李莫愁見狀大喜,心道:“不用半個時辰,便可盡取這批小鬼的性命。”
正激鬥間,忽聽得空中幾聲唳鳴,聲音清亮,兩頭大雕往她頭頂疾撲下來,四翅鼓風,只帶得滿地灰沙飛揚,聲勢驚人。楊過識得這對大雕是郭靖夫婦所養,自己幼時在桃花島上也曾與雙雕壹起玩耍,心想雙雕既來,郭靖夫婦必在左近,自己反出重陽宮,可不願再與他相見,忙躍後數步,取出人皮面具戴上。
雙雕倏左倏右,上下翻飛,不住向李莫愁翅撲喙啄。原來雙雕記心甚好,當年吃過她冰魄銀針的苦頭,壹直懷恨在心,此時在空中遠遠望見,登時飛來搏擊,但仍怕她銀針的厲害,壹見她揚手,立即振翅上翔。
耶律齊瞧得好生詭異,見雙雕難以取勝,叫道:“楊兄,咱們再上,四面夾擊,瞧她怎地?”正要猱身搶上,忽聽東南方馬蹄聲響,壹乘馬急馳而至。
那馬腳步迅捷無比,甫聞蹄聲,便已奔到跟前,身長腿高,遍體紅毛,神駿非凡。李莫愁和耶律齊都是壹驚:“這馬怎地如此快法?”馬上騎著個紅衣少女,連人帶馬,宛如壹塊大火炭般撲將過來,只她壹張雪白的臉龐才不是紅色。楊過見了雙雕紅馬,早料到馬上少女必是郭靖、黃蓉的女兒郭芙。只見她壹勒馬韁,紅馬倏地立住。這馬在急奔之中說定便定,既不人立,復不嘶鳴,神定氣閑。耶律齊自幼在蒙古長大,駿馬不知見過多少,但如此英物卻是從所未見,更是驚訝。他不知此馬乃郭靖在蒙古大漠所得的汗血寶馬,當年是小紅馬,此時馬齒已增,算來已過中年,但神物畢竟不同凡馬,年歲雖老,仍然筋骨強壯,腳力雄健,不減壯時。
楊過與郭芙多年不見,偶爾想到她時,總紀得她是個驕縱蠻橫的女孩,那知此時已長成壹個顏若春花的美貌少女。她壹陣急馳之後,額頭微微見汗,雙頰被紅衣壹映,更增嬌艷。她向雙雕看了片刻,又向耶律齊等人瞥了壹眼,眼光掃到楊過臉上時,見他身穿蒙古裝束,戴了面具後又容貌怪異,不由得雙蛾微蹙,神色間頗為鄙夷。
楊過自幼與她不睦,此番重逢,見她仍厭憎自己,自卑自傷之心更加強了,心道:“妳瞧我不起,難道我就非要妳瞧得起不可?妳爹爹是當世大俠、妳媽媽是丐幫幫主、妳外公是武學大宗師,普天下武學之士,沒壹人不敬重妳郭家。可是我父母呢?我媽是個鄉下女子,我從來沒見過我爹,他又死得不明不白……哼,我自然不能跟妳比,我生來命苦,受人侮辱。妳再來欺侮,也不過又多壹個瞧不起我的人而已,老子在乎嗎?”他站在壹旁暗暗傷心,但覺天地之間無人看重自己,活在世上了無意味。只有師父小龍女對自己壹片真心,可是此時又不知去了何方?不知今生今世,是否還有重見她的日子?
正自難過,聽得馬蹄聲響,又有兩乘馬馳來。兩匹馬壹青壹黃,也都是良種,但與郭芙的紅馬相形之下,可就差得太遠。每匹馬上騎著壹個少年男子,均身穿黃衫。
郭芙叫道:“武家哥哥,又見到這惡女人啦。”馬上少年正是武敦儒、武修文兄弟。二人壹見李莫愁,她是殺死母親的大仇人,數年來日夜不忘,豈知在此相見,登時急躍下馬,各抽長劍,左右攻了上去。郭芙叫道:“我也來。”從馬鞍旁取出寶劍,下馬上前助戰。
李莫愁見敵人越戰越多,卻個個年紀甚輕,眼見兩個少年壹上來就面紅目赤,惡狠狠的情同拚命,劍法如此純正,顯然也是名家弟子,接著那紅衣美貌少女也攻了上來,壹出手劍尖微顫,耀目生光,這壹劍斜刺正至,暗藏極厲害的後著,功力雖淺,劍法卻甚奧妙,心中壹凜,叫道:“妳是桃花島郭家姑娘?”
郭芙笑道:“妳倒識得我。”唰唰連出兩劍,均是刺向她胸腹之間的要害。李莫愁舉拂塵擋開,心道:“小女孩兒好驕橫,憑妳這點兒微末本領,竟也敢來向我無禮,若不是忌憚妳爹娘,就有十個也壹起斃了。”拂塵回轉,正想奪下她長劍,突然兩脅間風聲颯然,武氏兄弟兩柄長劍同時指到。他哥兒倆和郭芙的武藝都是郭靖壹手親傳,三人在桃花島上朝夕共處,練的是同樣劍法。三人劍招配合得緊密無比,此退彼進,彼上此落,雖非什麽陣法,三柄劍使將開來,聲勢也頗不弱。
三人二雕連環搏擊,將李莫愁圍在垓心。若憑他三人真實本領,時刻稍長,李莫愁必能俟機傷得壹人,其余二人就絕難自保。但她眼見敵方人多勢眾,若是壹擁而上,倒不易對敵,若再惹得郭靖夫婦出手,更加討不了好去,當下拂塵回卷,笑道:“小娃娃們,且瞧瞧赤練仙子耍猴兒的手段!”呼呼呼連進六招,每壹招都直指要害,逼得郭芙與武氏兄弟手忙腳亂,不住跳躍避讓,當真有些猴兒模樣。李莫愁左足獨立,長笑聲中,滴溜溜壹個轉身,叫道:“淩波,去罷!”師徒倆向西北方奔去。
郭芙叫道:“她怕了咱們,追啊!”提劍急追。武氏兄弟展開輕功,隨後趕去。李莫愁將拂塵在身後壹揮壹拂,瀟灑自如,足下微塵不起,輕飄飄的似是緩步而行。洪淩波則發足急奔。郭芙和武氏兄弟用足力氣,卻與她師徒倆愈離愈遠。只有兩只大雕才比李莫愁更快,不斷俯沖啄擊。武敦儒眼見今日報仇無望,吹動口哨,召雙雕回轉。
耶律齊等生怕三人有失,趕來接應,見郭芙等回轉,上前行禮相見。眾人少年心性,三言兩語就說得投機。耶律齊忽然相起,叫道:“楊兄呢?”完顏萍道:“他壹個兒走啦。我問他去那裏,他理也不理。”說著垂下頭來,神色淒苦。
耶律齊奔上壹個小丘,四下瞭望,見那青衣少女與陸無雙並肩而行,走得已遠,楊過卻沒半點影蹤。耶律齊茫然若失,頗感惆悵,他與楊過此次初會,聯手拒敵,為時雖暫,但數次性命出入於呼吸之間,攻守配合,互相救援,那是打出來的交情,見他忽然不別而行,倒似不見了壹位多年結交的良友壹般。
原來楊過見武氏兄弟趕到,與郭芙三人合攻李莫愁,三人神情親密,所施展的劍法又極精妙,不多招之間竟將李莫愁趕跑。他不知李莫愁是忌憚郭靖夫婦這才離去,還道三人劍招之中暗藏極厲害內力,逼得她非逃不可。當日郭靖送他上終南山學藝,曾大展雄威,打敗無數全真道士,武功之高,在他小小心靈中留下了極深印象,心想郭靖教出來的弟子,武功自然勝己十倍,有了這先入為主的念頭,見郭芙等三人壹招尋常劍法,也以為其中必含奧妙後著。他越看越不忿,想起幼時在桃花島上給武氏兄弟兩番毆打,郭芙則在旁大叫:“打得好,用力打!”又想起黃蓉故意不教自己武功,郭靖武功如此高強,卻不肯傳授,將自己送到重陽宮去受壹群惡道折磨,登時滿腔怨憤。
殊不知郭靖自將他送往重陽宮從師後,心中也常自記掛,和黃蓉談起,關心楊過武功進展如何,在桃花島上日長無事,常起意要伴同黃蓉到終南山走走,去看望楊過。黃蓉總記得楊過之父楊康當年毒手害死江南五怪、引得郭靖對自己父女視作仇人的恨事,又見楊過狡獪,常不安分,不願多見他,說道:“靖哥哥,咱們去全真教瞧楊過,只怕那些老道要多心,說咱們疑心全真教教得不認真,要親自來查考查考。”郭靖搖頭道:“馬道長、丘道長、王道長他們對我都親厚得很,絕不會多心。”黃蓉道:“上壹輩的當然不會,但上次妳獨自挑了他們十來個天罡北鬥陣,全真教大失面子,第三代弟子以下,未必個個都不介懷吧?”郭靖仔細琢磨,覺妻子的話十分有道理,自己見了楊過,非查詢他武功不可,壹查之下,只怕重陽宮當真有人多心了。此事其後便不再提。楊過雖知郭靖對自己不錯,但也不知他有此心意。
楊過又眼見完顏萍、陸無雙、青衣少女、耶律燕四女都眼望自己,臉有詫異之色,心想:“李莫愁汙言罵我姑姑,妳們便都信了。妳們瞧不起我,那也罷了,怎敢輕視我姑姑?我此刻臉色難看,那是我氣不過武氏兄弟和郭芙,氣不過郭伯伯、郭伯母,妳們便當我跟姑姑有了茍且、因而內心有愧嗎?”突然發足狂奔,也不依循道路,只在荒野中亂走。此時他心神異常,只道普天下之人都要與自己為難,卻沒想自己戴著人皮面具,雖滿臉妒恨不平之色,完顏萍等又如何瞧得見?他面貌奇特,旁人自覺詫異。李莫愁惡名滿江湖,又是眾人公敵,所說的言語誰能信了?
他本來自西北向東南行,現下要與這些人離得越遠越好,反而折返西北。心中混亂,厭憎塵世,摘下面具,只在荒山野嶺間亂走,肚子饑了,就摘些野果野菜裹腹。越行越遠,不到壹個月,已是形容枯槁,衣衫破爛不堪,到了壹處高山叢中。他也不知這是“五嶽天下險”的華山,見山勢險峻陡峭,就發狠往絕頂上爬去。
他輕功雖高,但華山是天下之險,也不能說上就上。待爬到半山時,天候驟寒,鉛雲低壓,北風漸緊,接著天空竟飄下壹片片雪花。他要盡力折磨自己,並不找地方避雪,風雪越大,越在巉崖峭壁處行走,走到天色向晚,雪下得壹發大了,足底溜滑,道路更難辨認,若壹個踏空,勢必掉在萬仞深谷中跌得粉身碎骨。他也毫不在乎,姑姑既離己而去,自己這條命也就毫不足貴,仍昂首直上。
又走壹陣,忽聽身後發出極輕的嗤嗤之聲,似有什麽野獸在雪中行走,楊過立即轉身,只見後面壹個人影晃動,躍入了山谷。
楊過大驚,忙奔過去,向谷中張望,只見壹人伸出三根手指鉤在石上,身子淩空。楊過見他以三指之力支持全身,憑臨萬仞深谷,武功之高,實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恭恭敬敬的行了壹禮,說道:“老前輩請上來!”
那人哈哈大笑,震得山谷鳴響,手指壹捺,已從山崖旁躍上,突然厲聲喝問:“妳是川邊五醜的同黨不是?大風大雪,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在這裏幹什麽?”
楊過被他這般沒來由的壹罵,心想:“大風大雪,三更半夜,我鬼鬼祟祟的到底在這裏幹什麽了?”觸動心事,突然間放聲大哭,想起壹生不幸,受人輕賤,自己敬愛之極的姑姑,卻又無端怪責,決絕而去,此生多半再無相見之日,哭到傷心處,當真天愁地慘,畢生的怨憤屈辱,盡數湧上心來。那人起初見他大哭,不由得壹怔,聽他越哭越傷心,更覺奇怪,後來見他竟是哭得沒完沒了,突然之間縱聲長笑,壹哭壹笑,在山谷間交互撞擊,直震得山上積雪壹大塊壹大塊的掉落。
楊過聽他大笑,哭聲頓止,怒道:“妳笑什麽?”那人笑道:“妳哭什麽?”楊過待要惡聲相加,想起此人武功深不可測,登時將憤怒之意抑制了,恭恭敬敬的拜倒,說道:“小人楊過,參見前輩。”那人手中拿著壹根竹棒,在他手臂上輕輕壹挑,楊過也不覺有什麽大力逼來,便身不由自主的向後摔跌。依這壹摔之勢,原該摔得爬也爬不起來,但他練過頭下腳上的逆練內功,在半空順勢壹個筋鬥,仍好端端的站著。
這壹來,兩人都大出意料之外。憑楊過目前的武功,要壹出手就摔他壹個筋鬥,雖李莫愁、丘處機之輩也萬萬不能;而那人見他壹個倒翻筋鬥之後居然仍能穩立,也不由得另眼相看,又問:“妳哭什麽?”
楊過打量他時,見他是個須發俱白的老者,身上衣衫破爛,似乎是個化子,雖在黑夜,但地下白雪壹映,看到他滿臉紅光,神采奕奕,心中肅然起敬,答道:“我是個苦命人,活在世上實在多余,不如死了幹凈。”
那老丐聽他言辭酸楚,滿腹含怨,點了點頭,問道:“誰欺侮妳啦?快說給妳公公聽。”楊過道:“我爹爹給人害死,卻不知是何人害他。我媽又生病死了,這世上沒人憐我疼我。”那老丐“嗯”了壹聲,道:“那也真可憐哪。教妳武功的師父是誰?”楊過心想:“郭伯母名兒上是我師父,卻不教我半點武功。全真教的臭道士們提起來就令人可恨。歐陽鋒是我義父,並非師父。我的武功是姑姑教的,但她說要做我媳婦,我如說她是我師父,她是要生氣的。王重陽祖師、林婆婆石室傳經,又怎能說是我師父?我師父雖多,卻沒壹個能提。”那老丐這壹問觸動他的心事,猛地裏又放聲大哭,叫道:“我沒師父,我沒師父!”那老丐道:“好啦,好啦!妳不肯說也就罷了。”楊過哭道:“我不是不肯說,是沒有。”
那老丐道:“沒有就沒有,又用得著哭?妳識得川邊五醜麽?”楊過道:“不識。”那老丐道:“我見妳壹人黑夜行走,還道是川邊五醜的同黨,既然不是,那便很好。”
此人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他將丐幫幫主的位子傳了給黃蓉後,獨個兒東飄西遊,尋訪天下的異味美食。廣東地氣和暖,珍奇食譜最多。他到了嶺南之後,得其所哉,十余年不再北返中原。那百粵之地毒蛇作羹,老貓燉盅,斑魚似鼠,巨蝦稱龍,肥蠔炆老姜,龍虱蒸禾蟲,翅生西沙,螺號東風,烤小豬而皮脆,煨果貍則肉紅,洪七公如登仙界,其樂無窮。
他偶爾見到不平之事,便暗中扶危濟困,殺惡誅奸,以他此時本領,自無人得知他來蹤去跡。有時偷聽丐幫弟子談話,得知丐幫在黃蓉、魯有腳主持下太平無事,內消汙衣、凈衣兩派之爭,外除金人與鐵掌幫之逼,他老人家無牽無掛,每日裏只是張口大嚼、開喉狂吞便了。
這壹年川邊五醜中的第二醜在廣東濫殺無辜,害死了不少良善。洪七公嫉惡如仇,本擬隨手將他除去,但想殺他壹人甚易,再尋余下四醜就難了,因此上暗地跟蹤,要等他五醜聚會,然後壹舉屠絕,不料這壹跟自南至北,千裏迢迢,竟跟上了華山。此時四醜已集,尚有大醜壹人未到,卻在深夜雪地裏遇到楊過。
洪七公道:“咱們且不說這個,我瞧妳肚子也餓啦,咱們吃飽了再說。”扒開雪地,找些枯柴斷枝生了個火堆。楊過幫他檢拾柴枝,問道:“煮什麽吃啊?”洪七公道:“蜈蚣!”
楊過只道他說笑,淡淡壹笑,也不再問。洪七公笑道:“我辛辛苦苦的從嶺南追趕川邊五醜,壹直來到華山,若不尋幾樣異味吃吃,怎對得起它?”說著拍了拍肚子。楊過見他全身骨格堅朗,只這個大肚子卻肥肥凸凸的有些累贅。洪七公又道:“華山之陰,是天下極陰寒之處,所產蜈蚣最為肥嫩。廣東天時炎熱,百物快生快長,豬肉太肥,青菜筋多,蜈蚣肉就粗糙了。”楊過聽他說得認真,似乎並非說笑,好生疑惑。
洪七公將四塊石頭圍在火旁,從背上取下壹只小鐵鍋架在石上,抓了兩團雪放在鍋裏,道:“跟我取蜈蚣去罷。”幾個起落,已縱到兩丈高的峭壁上。楊過見山勢陡峭,不敢躍上。洪七公叫道:“沒中用的小子,快上來!”楊過最恨別人輕賤於他,聽了此言,咬壹咬牙,提氣直上,心道:“怕什麽?摔死就摔死罷。”膽氣壹粗,輕功施展時便更圓轉如意,緊緊跟在洪七公之後,十分險峻滑溜之處,居然也給他攀了上去。
只壹盞茶時分,兩人已攀上了壹處人跡壹到的山峰絕頂。洪七公見他有如此膽氣輕功,甚是喜愛,以他見識之廣博,竟看不出這少年的武功來歷,欲待查問,卻記掛著美食,走到壹塊大巖石邊,抓起泥土往旁拋擲,不久土中露出壹只死公雞來。楊過大是奇怪,道:“咦,這裏怎麽有只大公雞?”隨即省悟:“啊,是妳老人家埋著的。”
洪七公微微壹笑,提起公雞。雪光掩映下楊過瞧得分明,雞身上咬滿了百來條七八寸長的大蜈蚣,紅黑相間,花紋斑斕,蠕蠕而動。他自小流落江湖,本來不怕毒蟲,但驀地裏見到這許多大蜈蚣,也不禁怵然而懼。洪七公大為得意,說道:“蜈蚣和雞生性相克,我昨天在這兒埋了壹只公雞,果然把四下裏的蜈蚣都引來啦。”當下取出粗布包袱,連雞帶蜈蚣壹起包了,歡天喜地的溜下山峰。
楊過跟隨在後,心中發毛:“難道真的吃蜈蚣?瞧他神情,又並非故意嚇我。”這時壹鍋雪水已煮得滾熱,洪七公打開包袱,拉住蜈蚣尾巴,壹條條的拋在鍋裏。那些蜈蚣掙紮壹陣,便都給燙死了。洪七公道:“蜈蚣臨死之時,將毒液毒尿盡數吐了出來,是以這壹鍋雪水劇毒無比。”楊過將毒水倒入了深谷。
洪七公取出小刀,斬去蜈蚣頭尾,輕輕壹捏,殼兒應手而落,露出肉來,雪白透明,有如大蝦。楊過心想:“這般做法,只怕當真能吃也未可知。”洪七公又煮了兩鍋雪水,再將蜈蚣肉洗滌,不余半點毒液,然後從背囊中取出大大小小七八個鐵盒,盒中盛的是油鹽醬醋之類。他起了油鍋,把蜈蚣肉倒下去壹炸,立時壹股香氣撲向鼻端。楊過見他狂吞口涎,饞相畢露,不佃得又驚訝,又好笑。
洪七公待蜈蚣炸得微黃,加上作料拌勻,伸手往鍋中提了壹條上來放入口中,輕輕嚼了幾嚼,兩眼微閉,嘆了壹口氣,只覺天下之至樂,無逾於此矣,將背上負著的壹個酒葫蘆取下來放在壹旁,說道:“吃蜈蚣就別喝酒,否則舌尖麻了,蹧蹋了蜈蚣的美味。”他壹口氣吃了十多條,才向楊過道:“吃啊,客氣什麽?”楊過搖頭道:“我不吃。”洪七公壹怔,哈哈大笑,說道:“不錯,我見過不少英雄漢子,殺頭流血不皺半點眉頭,卻沒壹個敢跟我老叫化吃壹條蜈蚣。嘿嘿,妳這小子畢竟也是個膽小鬼。”
楊過被他壹激,心想:“我閉著眼睛,嚼也不嚼,吞他幾條便是,可別讓他小覷了。”用兩條細樹枝作筷,到鍋中夾了壹條炸蜈蚣上來。洪七公早猜中他心意,說道:“妳閉著眼睛,嚼也不嚼,壹口氣吞他十幾條,這叫做無賴撒潑,並非英雄好漢。”楊過道:“吃毒蟲也算是英雄好漢?”洪七公道:“天下大言不慚自稱英雄好漢之人甚多,敢吃蜈蚣的卻找不出幾個。”楊過心想:“除死無大事。”將那條蜈蚣放在口中壹嚼。只壹嚼將下去,但覺滿嘴鮮美,又脆又香,清甜甘濃,壹生之中從未嘗過如此異味,再嚼了幾口,壹骨碌吞了下去,又去夾第二條來吃,連贊:“妙極,好吃。”
洪七公見他吃得香甜,心中大喜,覺這少年是個知己。二人妳搶我奪,把百余條大蜈蚣吃得幹幹凈凈。洪七公伸舌頭在嘴邊舔那汁水,恨不得再有壹百條蜈蚣下肚才好。楊過道:“我把公雞再去埋了,引蜈蚣來吃。”洪七公道:“不成啦,壹來公雞的猛性已盡,二來附近已沒肥大蜈蚣留下。”忽地伸個懶腰,打個呵欠,仰天往雪地裏便倒,說道:“我急趕歹徒,已有五日五夜沒睡,難得今日吃壹餐好的,要好好睡他三天,便天塌下來,妳也別吵醒我。妳給我照料著,別讓野獸乘我不覺,咬了我半個頭去。”楊過笑道:“遵命。”洪七公閉上了眼,不久便沈沈睡去。
楊過心想:“這位前輩真是奇人。難道當真會睡上三天?管他是真是假,反正我也無處可去,便等他三天就是。”那華山蜈蚣是天下至寒之物,楊過吃了之後,只覺腹中有壹團涼意,便如當日睡寒玉床壹般,找塊巖石坐下,運息用功良久,便即全身舒暢。此時滿天鵝毛般的大雪兀自下個不停,洪七公頭上身上蓋滿了壹層白雪,猶如棉花壹般。人身本有熱氣,雪花遇熱即熔,如何能停留在他臉上?楊過初時不解,轉念壹想,便即醒悟:“是了,他睡覺時潛行神功,將熱氣盡數收在體內。好端端壹個活人,睡著時竟如僵屍壹般,這等內功委實可驚可羨。姑姑讓我睡寒玉床,就是盼望我日後也能練成這等深厚內功。唉,寒玉床哪,寒玉床!”
次晨天將破曉,洪七公已葬身雪墳之中,惟見地下高起壹塊,不露人形。楊過並無倦意,但見四下裏都暗沈沈地,忽聽得東北方山邊有嚓嚓嚓的踏雪之聲,凝神望去,只見五條黑影急奔而來,身法迅捷,背上刀光閃爍。楊過心念壹動:“多半是這位老前輩所說的川邊五醜。”忙在壹塊大巖石後躲起。
不多時五人便奔到巖石之前。壹人“咦”的壹聲,叫道:“老叫化的酒葫蘆!”另壹人顫聲道:“他……他在華山?”五人臉現驚惶之色,聚在壹起悄悄商議。忽然間五人同時分開,急奔下峰。山峰上道路本窄,壹人只奔出幾步,就踏在洪七公身上,只覺腳下柔軟,“啊”的壹聲大叫。其余四人停步圍攏,扒開積雪,見洪七公躺在地上,似已死去多時。五人大喜,伸手探他鼻息,已沒了呼吸,身上也冰涼壹片。五人歡呼大叫,亂蹦亂跳,當真比拾到奇珍異寶還要歡喜百倍。
壹人道:“這老叫化壹路跟蹤,搞得老子好慘,原來死在這裏。”另壹人道:“洪七公這老賊武功了得,好端端的怎會死了?”又壹人道:“武功再好,難道就不死了?妳想想,老賊有多大年紀啦。”壹人道:“老賊年紀也還不太老,他內功精強,不該這麽快就死。”壹人道:“天幸閻羅王抓了他去,否則倒難以對付。”首先那人道:“來,大夥兒來剁這老賊幾刀出出氣!任他九指神丐洪七公英雄蓋世,到頭來終究給川邊五雄剁成了他媽的十七廿八塊。”
楊過心道:“原來這位老前輩便是洪七公,難怪武功如此了得。”洪七公的名頭和“降龍十八掌”等絕技,他曾聽小龍女在閑談時說過,但洪七公的形貌脾氣,當年連林朝英也不大清楚,小龍女自更不會知道。他手中扣了玉蜂針,心想五人難以齊敵,只得俟機偷發暗器,傷得三兩人後,余下的就好打發了。但隨即聽那人說要剁幾刀出氣,只怕他們傷了洪七公,不及發射暗器,大喝壹聲,從巖石後躍將出來。他沒攜兵刃,隨手檢起兩根樹枝,快招連發,分刺五人。這五招迅捷異常,就可惜先行喝了壹聲,五醜有了提防,否則總會有壹二人給他刺中。饒是如此,五醜也已經頗為狼狽,竄閃擋架,才得避開。
五人轉過身來,見只是個衣衫襤褸的少年,手中拿了兩段枯柴,登時把驚懼之心去了八九。那大醜喝道:“臭小子,妳是丐幫的小叫化不是?妳的老叫化祖宗西天去啦,快跪下給五位爺爺磕頭罷。”
楊過見了五人剛才閃避的身法,已約略瞧出他們的武功深淺。五醜均使厚背大刀,武功是壹師所傳,功夫有高低之別,家數卻是壹般。單打獨鬥,自己必可取勝,但如五人齊上,卻抵敵不過,聽大醜叫自己磕頭,便道:“是,小人給五位爺磕頭。”搶上壹步,拜將下去。他跪下拜倒的這壹招“前恭後踞”,當年孫婆婆便曾使過,於全真道人張誌光出其不意之際擲出瓷瓶,差壹點便打瞎了他眼睛,此刻楊過“前恭後踞”之後,接著是壹招“推窗望月”,突然雙手橫掃,兩根枯柴分左右擊出。
他左邊是五醜,右邊是三醜。這壹招“推窗望月”甚是陰毒,三醜功夫較高,忙豎刀擋架,給他枯柴打上刀背,虎口發熱,大刀險些脫手。五醜卻給掃中了腳骨,喀喇壹聲,腳骨雖不折斷,卻已痛得站不起身。甚余四醜大怒,四柄單刀呼呼呼呼的劈來。楊過身法靈便,東西閃避,四醜壹時奈何不了他。接著五醜壹蹺壹拐加入戰團,惱怒異常,出手猶似拚命。
楊過輕功遠在五人之上,若要逃走,原亦不難,但他掛念著洪七公,只怕壹步遠離,五人就下毒手。但敵不過五人聯手,頃刻間便連遇險招,當即俯身抱起洪七公,右手舞動枯柴奪路而行,發足奔出十余丈。川邊五醜隨後趕來。
楊過只覺手中的洪七公身子冰冷,不禁暗暗著慌,心想他睡得再沈,也決無不醒之理,莫非真的死了?叫道:“老前輩,老前輩!”洪七公毫不動彈,宛似死屍無異,只是並不過並不僵硬。楊過伸手去摸他心口,似乎壹顆心尚微微跳動,鼻息卻已全無。
這稍壹停留,大醜已然追到,他見楊過武功了得,心存忌憚,不敢單獨逼近,待得等齊二醜、四醜,楊過又已奔出十余丈外。川邊五醜見他攀上峰頂,那山峰只此壹條通路,心想妳難道飛上天去?倒也並不著急,壹步步的追上。
山道越行越險,楊過轉過壹處彎角,見前面山道狹窄之極,壹人通行也不大容易,窄道之旁是萬丈深淵,雲繚霧繞,不見其底,心想:“我就在這裏擋住他們。”加快腳步沖過窄道,將洪七公放在壹塊大巖石畔,立即轉身,大醜已奔到窄道路口。楊過直沖過去,喝道:“醜八怪,妳敢來嗎?”
那大醜真怕給他壹撞之下,壹齊掉下深谷,急忙後退。楊過站在路口,是時朝陽初升,大雪已止,放眼但見瓊瑤遍山,水晶匝地,陽光映照白雪,瑰美無倫。
楊過將人皮面具往臉上壹罩,喝道:“妳醜還是我醜?”川邊五醜的相貌固然難看,可也不是奇醜絕倫,那壹個“醜”字,主要是指他們的行徑而言。這時見楊過雙手往臉上壹抹,突然變了副容貌,臉皮臘黃,神情木然,竟如墳墓中鉆出來的僵屍壹般,五醜面面相覷,無不駭然。
楊過慢慢退到窄道的最狹隘處,使個“魁星踢鬥勢”,左足立地,右足朝天踢起,身子在曉風中輕輕晃動。瞬時之間,只覺英雄之氣充塞胸臆:“敵人縱有千軍萬馬沖來,我便也這般壹夫當關。”
五醜心中嘀咕:“丐幫中那裏鉆出來這樣壹個古怪少年?”見地勢奇險,不敢沖向窄道,聚首商議:“咱們守在這裏,輪流下山取食,不出兩日,定教他餓得筋疲力盡。”四人壹字排在隘口,由二醜下山去搬取食物。
雙方便如此僵持下來,楊過不敢過去,四醜也不敢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