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地底老婦

　　
　　楊過壹足與水面相觸的壹瞬之間，心中壹喜，知道性命暫可無礙，否則二人從數十丈高處直墮下來，非死不可。沖力既大，入水也深，但覺不住的往下潛沈，竟似永無止歇。他閉住呼吸，待沈勢壹緩，左手抱著綠萼，右手撥水上升，剛鉆出水面吸了口氣，突然鼻中聞到壹股腥臭，同時左首水波激蕩，似有什麽巨大水族來襲。
　　壹個念頭在他心中轉過：“賊谷主將我二人陷在此處，豈有好事？”右手發掌向左猛劈出去，砰的壹聲巨響，擊中了什麽堅硬之物，跟著波濤洶湧，他借著這壹掌之勢，己抱著公孫綠萼向右避開。
　　他不精水性，所以能在水底支持，純系以內功閉氣所致。此時眼前壹片漆黑，只聽得左首和後面擊水之聲甚急，他右掌翻出，突然按到壹大片冰涼粗糙之物，似是水族的鱗甲，大吃壹驚：“難道世間真有毒龍？”手上使勁，抱著綠萼騰身而起，那怪物卻給他按入了水底。他深深吸了口氣，準擬再潛入水中，那知右足竟已踏上了實地，這壹下非事先所料，足上使的勁力不對，撞得急了，右腿好不疼痛。
　　心喜之余，腿上疼痛也顧不得了，伸手摸去，原來是塊深淵之旁的巖石。他只怕怪物繼續襲來，忙抱了綠萼向高處爬去，坐穩之後，驚魂稍定。公孫綠萼吃了好幾口水人已半暈。楊過讓她伏在自己腿上，緩緩吐水。只聽得巖石上有爬搔之聲，腥臭氣息漸濃，有幾只怪物從水潭中爬了上來。
　　綠萼翻身坐起，摟住了楊過脖子，驚道：“那是什麽？”楊過道：“別怕，妳躲在我身後。”綠萼不動，只摟得他更加緊了，顫聲道：“鱷魚，鱷魚！”
　　楊過在桃花島居住之時曾見過不少鱷魚，知道此物兇猛殘忍，尤勝陸上虎狼，當日他與郭芙、武氏兄弟等見到，從來不敢招惹，壹向遠而避之，不意今日竟會在這地底深淵之中相遇，坐穩身子，凝神傾聽，從腳步聲中察覺共有三條鱷魚，正壹步步爬近。
　　綠萼低聲道：“楊大哥，想不到我和妳死在壹處。”語氣中竟有喜慰之意。楊過笑道：“便是要死，咱們也得先殺幾條鱷魚再說。”
　　這時當先壹條鱷魚距楊過腳邊已不到壹丈，綠萼叫道：“快打！”楊過道：“再等壹下。”伸出右足，垂在巖邊，那鱷魚又爬近數尺，張開大口，往他足上狠狠咬落。楊過右足回縮，跟著揮腳踢出，正中鱷魚下顎。那鱷魚壹個筋鬥翻入淵中，只聽得水聲響動，淵中群鱷壹陣騷動，另外兩條鱷魚卻又已爬近。
　　楊過雖中情花劇毒，武功絲毫未失，適才這壹踢實有數百斤力道，鱷魚皮甲堅硬，踢中鱷魚後足尖隱隱生疼，那鱷魚跌入潭中後卻仍遊泳自如，心想：“單憑空手，終究奈何不了這許多兇鱷，鬥到後來，我與公孫姑娘遲早會給它們吃了，如何想個法子，方能將這些鱷魚盡數殺死？”伸手出去想摸塊大石當武器，但巖石上光溜溜的連泥沙也無壹粒，只聽得兩頭鱷魚又爬近了些，忙問：“妳身上有佩劍麽？”
　　綠萼道：“我身上？”想起自己在丹房中除去衣裙，只余下貼身的小衣，這時卻偎身於楊過懷中，不由得大羞，登時全身火熱，心中卻甜甜的喜悅不勝。
　　楊過全神貫註在鱷魚來襲，並未察覺她有何異狀，耳聽得兩頭鱷魚距身前已不過丈許，身後又有兩頭，若發掌劈打，原可將之擊落潭中，但轉瞬又復來攻，於事無補，自己內力卻不絕耗損，於是蓄勢不發，待二鱷爬到身前三尺之處，猛地裏雙掌齊發，啪啪兩聲，同時擊在二鱷頭上。鱷魚轉動不靈，楊過掌到時不知趨避，但皮甲堅厚，只暈了壹陣，滑入潭中。就在此時，身後二鱷已然爬到，楊過左足將壹鱷踢下巖去，這壹腳踢得重了，抱持綠萼不穩，她身子壹側，向巖下滑落。
　　綠萼驚叫壹聲，右手按住巖石，運勁竄上。楊過伸掌在她背心壹托，將她救上。這麽壹耽擱，最後壹頭鱷魚已迫近身邊，張開巨口往楊過肩頭咬落。這時拳打足踢均已不及，雖可躍開閃避，但那巨口的雙顎壹合，說不定便咬在綠萼身上，危急中雙手齊出，壹手扳住鱷魚的上顎，壹手扳住下顎，運起內力，大喝壹聲，喀喇壹聲大響，鱷魚兩顎從中裂開，登時身死。
　　楊過雖扳死兇鱷，卻也已驚得背上全是冷汗。綠萼道：“妳沒受傷罷？”楊過聽她語聲之中又溫柔，又關切，心中微微壹動，道：“沒有。”只適才使力太猛，雙臂略覺疼痛。綠萼察覺死鱷身軀躺在巖上，壹動也不動，心中欽佩，問道：“妳空手怎麽將它弄死的？黑暗中又瞧得恁地清楚。”楊過道：“我隨著姑姑在古墓中居住多年，只要略有微光，便能見物。”他說到姑姑與古墓，不由得壹聲長嘆，突然全身劇痛，萬難忍受，不由得縱聲大叫，同時飛足將死鱷踢入潭中。
　　兩頭鱷魚正向巖上爬上來，聽到他慘呼之聲，嚇得又躍入水中。
　　綠萼忙握住他手臂，另壹手輕輕在他額頭撫摸，盼能稍減他疼痛。楊過自知身中劇毒，縱然不處此危境，也活不了幾日，聽公孫谷主說要連痛三十六日才死，但疼痛如此難當，只要再挨幾次，終於會忍耐不住而自絕性命，然自己壹死之後，綠萼無人救護，豈不慘極，心想：“她所以處此險境，全是為了我。我不論身上如何疼痛，必當支持下去，但願那谷主稍有父女之情，終於回心轉意而將她救回。”心中盤算，壹時沒想及小龍女，疼痛登時輕緩，說道：“公孫姑娘，別害怕，我想妳爹爹就會來救妳上去。他只恨我壹人，對妳向來鐘愛，此時定已好生後悔。”
　　綠萼垂淚道：“當我媽在世之時，爹爹的確極是愛我。後來我媽死了，爹爹就對我日漸冷淡，但他……但他……心中，我知道是不會恨我的。”停了片刻，鬥地想起許多奇怪難解之事，說道：“楊大哥，我忽然想起，爹爹壹直在怕我。”楊過奇道：“他伯妳？那倒奇了。”綠萼道：“是啊，我總覺爹爹見到我之時神色間很不自然，似是心中隱瞞著什麽要緊事情，生怕給我知道了。這些年來，他總盡量避開我，不見我面。”
　　他以前見到父親神情有異，雖覺奇怪，但每次念及，總是只道自母親逝世，父親心中悲痛，以至性情改變，但這次她摔入鱷潭，卻明明是父親布下的圈套。他在丹房中移動三座丹爐，自是打開翻板的機關。若說父親心恨楊過，要將他置之死地，楊過本已中了情花之毒，只須不加施救，便難活命，何況那時他正跌向鱷潭，其勢已萬難脫險，然則父親何以將自己也推入潭中？這壹掌之推，那裏還有絲毫父女之情？這決非盛怒之下壹時失手，其中必定包藏極大陰謀禍心。她越想越難過，但心中也越加明白。父親從前許多特異言行當時茫然不解，只是拿“行為怪僻”四字來解釋，此時想來，顯然全是從壹個“怕”字而起，可是他何以會害怕自己的親生女兒，卻萬萬猜想不透。
　　這時鱷潭中鬧成壹片，群鱷正自分嚼死鱷，壹時不再向巖上攻來。楊過見她呆呆出神，問道：“是否妳父親有甚隱事，給妳無意之中撞見了？”綠萼搖頭道：“沒有啊。爹爹行為端方，處事公正，谷中大小人等都對他極為敬重。今日他如此對妳確是不該，但以往從未有過這般倒行逆施之事。”楊過不知絕情谷中過去的情事，自難代她猜測。
　　鱷潭深處地底，寒似冰窟，二人身上水濕，更加涼氣透骨。楊過在寒玉床上練過內功，對這壹點寒冷毫不在意，綠萼卻已不住顫抖，忍不住偎在楊過懷中求暖。楊過知她怕冷，左臂稍稍用力，將她摟在懷裏，心想這姑娘命在頃刻，定然又難過又害怕，想說幾句笑話逗她壹樂，但見潭中群鱷爭食，巨口利齒，神態猙獰可怖，笑道：“公孫姑娘，今日妳我壹齊死了，妳來世想轉生變作什麽東西？似這般難看的鱷魚，我是說什麽也不變的。”
　　綠萼微微壹笑，道：“妳還是變壹朵水仙花兒罷，又美又香，人人見了都愛。”楊過笑道：“要說變水仙花，也只有妳這等人才方配。若是我啊，不是變作喇叭花，便是牛屎菊。”綠萼笑道：“倘若閻羅王要妳變壹朵情花，妳變不變？”
　　楊過默然不答，心下悔恨：“憑我和姑姑合使玉女素心劍法，那賊谷主終非敵手。那時他倒在地下，已輸透求饒。咱二人不該心軟，饒了他命，又想到回去古墓，心花怒放，以致情花毒發作。唉，這也是天數使然，無話可說了。卻不知姑姑眼下如何？”他壹想到小龍女，身上各處創口又隱隱疼痛。
　　綠萼不聽他答話，已知自己不該提到情花，忙岔開話題，說道：“楊大哥，妳能瞧見鱷魚，我眼前卻黑漆漆的，什麽都瞧不見。”楊過笑道：“鱷魚的尊容醜陋得緊，不瞧也罷。”說著輕輕拍了拍她肩頭，意示慰撫。當她怕冷時摟住她，只求她不冷得發抖，碰到她滑膩的柔膚，危急中也無他念，這時心情稍定，壹拍她肩頭，著手處冰涼柔膩，才想到她在丹房中解衣示父，只剩下貼身小衣，肩頭和膀子都沒衣服遮蔽。楊過微微壹驚，急忙縮手。綠萼想到他能在暗中見物，自己半裸之狀全都給他瞧得清清楚楚，不禁叫了聲：“啊喲！”身子自然而然的讓開了些。
　　楊過稍稍坐遠，脫下長袍，給她披在身上，解衣之際，不但想到了小龍女，也想到了給自己縫袍的程英，想到願意代己就死的陸無雙，自咎壹生辜負美人之恩極多，愧無以報，不禁長長嘆了口氣。
　　綠萼整理壹下衫袖，將腰帶系上，忽覺楊過長袍的衣袋中有小小壹包物事，伸手摸了出來，交給他道：“這是什麽東西？妳要不要用？”楊過接了過來，入手只覺沈沈地，問道：“那是什麽？”綠萼壹笑，說道：“是妳袋裏的東西，怎麽反來問我？”楊過凝神看時，見是個粗布小包，自己從未見過，當即打開，眼前突然壹亮，只見包中共有四物，其中之壹是柄小小匕首，柄上鑲有龍眼核般大小的壹顆珠子，發出柔和瑩光，照上了綠萼的俏臉，心想：“聽人說世上有種寶物夜明珠，夜裏自能發光，這多半便是夜明珠了。”
　　綠萼忽地尖叫：“咦！”伸手從包中取過壹個翡翠小瓶，叫道：“這是絕情丹啊。”楊過又驚又喜，問道：“這便是能治情花之傷的丹藥？”
　　綠萼舉瓶搖了搖，覺到瓶中有物，喜道：“是啊，我在丹房中找了半天沒找到，怎麽反而給妳拿了去？妳怎地拿到的？妳幹麽不吃啊？妳不知道這便是絕情丹，是不是？”她欣喜之余問話連串不斷，竟沒讓楊過有答話余暇。楊過搔了搔頭，道：“我半點也不知道，這……這瓶丹藥，怎地會放在我袋中，這可真奇哉怪也。”
　　綠萼借著匕首柄上夜明珠的柔光，也看清楚了近處物事，只見小包中除匕首與裝絕情丹的翡翠小瓶之外，還有塊七八寸見方的羊皮，半截靈芝。她心念壹動，說道：“這半截靈芝就是給那老頑童折斷的。”楊過道：“老頑童？”綠萼道：“是啊，這靈芝本來種在芝房中白玉盆裏的。老頑童大鬧書劍丹芝四房，毀書盜劍，踢爐折芝，都是他幹的好事。”楊過恍然而悟，叫道：“是了，是了。”綠萼忙問：“怎麽？”
　　楊過道：“這小包是周老前輩放在我身邊的。”他此時已知周伯通對己實有暗助之意，因之把“老頑童”改口稱為“周老前輩”。綠萼也已明白了大半，說道：“原來是他交給妳的。”楊過道：“不，這位武林前輩遊戲人間，行事鬼神莫測，他取去了我人皮面具和大剪刀，我固然不知，而他將這小包放在我衣袋裏，我也毫無所覺。唉，他老人家的本事，我真壹半也及不上。”綠萼點頭道：“是了，爹爹說他盜去了谷中要物，非將他截住不可，而他……他當眾除去衣衫，身上卻未藏有壹物。”楊過笑道：“他脫得赤條條地，竟把谷主也瞞過了，原來這包東西早已放入我袋中。”
　　綠萼拔開翡翠小瓶上的碧玉寒子，弓起左掌，輕輕側過瓶子，將瓶裏丹藥倒在掌中，瓶中倒出壹枚四四方方骰子般的丹藥，色作深黑，腥臭刺鼻。大凡丹藥都是圓形，以便吞服，若是藥錠，或作長方扁平，如這般四方的丹藥，楊過卻前所未見，從綠萼掌中接了過來，仔細端詳。綠萼握著瓶子搖了幾搖，又將瓶子倒過來在掌心拍了幾下，道：“沒有啦，就只這麽壹枚，妳快吃罷，別掉在潭裏，那可就糟了。”
　　楊過正要把丹藥放入口中，聽她說“就只這麽壹枚”，不由得壹怔，問道：“只有壹枚？妳爹爹處還有沒有？”綠萼道：“就因為只壹枚，那才珍貴啊，否則爹爹何必生這麽大的氣？”楊過大吃壹驚，顫聲道：“如此說來，我姑姑遍身也中了情花之毒，妳爹爹又有什麽法子救她？”
　　綠萼嘆道：“我曾聽大師兄說過，谷中這絕情丹本來很多，後來不知怎地，只剩下了壹枚，這丹藥配制極難，諸般珍貴藥材沒法找全，因此大師兄曾壹再告誡，大家千萬要謹防情花劇毒，小小刺傷，數日後可以自愈，那是不打緊的。中毒壹深，卻令谷主難做了，因為壹枚丹藥只治得壹人。”楊過連叫“啊喲”，說道：“妳爹爹怎地還不來救妳？”
　　綠萼當即明白了他心意，見他將丹藥放回瓶中，輕嘆壹聲，說道：“楊大哥，妳對龍姑娘這般癡情，我爹爹寧不自愧？妳只盼望我將絕情丹帶上去，好救龍姑娘的性命。”
　　楊過給她猜中心事，微微壹笑，說道：“我既盼望妳這麽好心的姑娘能平平安安的脫此險境，也盼能救得我姑姑性命。就算我治好了情花之毒，困在這鱷潭中也活不了，自是救治我姑姑要緊。”心想：“姑姑美麗絕倫，那公孫谷主想娶她為妻，本也是人情之常。姑姑不肯相嫁，他便誘她到劍房中想害她性命，用心險惡之極；他明知惟壹的絕情丹已給人盜去，姑姑身上的情花劇毒無可解救，已不過三十六日之命，他兀自要逼她委身，只怕這潭中的鱷魚，良心比他也還好些。”
　　綠萼知道不論如何苦口勸他服藥，也是白饒，深悔不該向他說了丹藥只有壹枚，說道：“這靈芝雖不能解毒，但大有強身健體之功，妳就快服了罷。”楊過道：“是。”將半截靈芝剖成兩片，自己吃了壹片，另壹片送到綠萼口中，道：“也不知妳爹爹何時才來放妳，吃這壹片擋擋寒氣。”綠萼見他情致殷勤，不忍拒卻，張口吃了。
　　這靈芝已有數百年氣候，二人服入肚中，過不多時，便覺四肢百骸暖洋洋的極是舒服，精神壹振，心智也隨之大為靈敏。綠萼忽道：“老頑童盜去了絕情丹，爹爹當然早已知道。他說治妳之傷，固是欺騙龍姑娘，便逼我交出丹藥，也是假意做作。”
　　楊過早就想到此節，但不願更增她難過，並未說破，這時聽她自己想到了，便道：“妳爹爹放妳上去之後，將來妳須得處處小心，最好能設法離谷，到外面走走。”綠萼嘆道：“唉，妳不知爹爹的為人，他既將我推入鱷潭，決不會回心轉意，放我出去。他本就忌我，經過此事之後，又怎再容我活命？楊大哥，妳就不許我陪著妳壹起死麽？”
　　楊過正待說幾句話相慰，忽然又有壹頭鱷魚慢慢爬上巖來，前足即將搭上從小包中抖出來的那張羊皮。楊過心念壹動：“且瞧瞧這張羊皮有什麽古怪。”提起匕首，對準鱷魚雙眼之間刺去，噗的壹聲，應手而入，這匕首竟是壹把砍金斷玉的利刃。那頭鱷魚掙紮了幾下，跌入潭中，肚腹朝天，便即斃命。楊過喜道：“咱們有了這柄匕首，潭中眾位鱷魚老兄的運氣可就不大好啦。”左手執起羊皮，右手將匕首柄湊過去，就著刃柄上夜明珠發出的弱光凝神細看。羊皮壹面粗糙，並無異狀，翻將過來，卻見畫著許多房屋山石之類。
　　楊過看了壹會，覺得並無出奇之處，說道：“這羊皮是不相幹的。”綠萼壹直在他肩旁觀看，忽道：“這是我們絕情谷水仙山莊的圖樣。妳瞧，這是妳進來的小溪，這是大廳，這是劍室，這是芝房，這是丹房……”她壹面說，壹面指著圖形。楊過突然“咦”的壹聲，道：“妳瞧，妳瞧。”指著丹房之下繪著壹些水紋。綠萼道：“這便是鱷潭了。啊……這裏還有通道。”
　　二人見鱷潭之旁繪得有壹條通道，登時精神大振。楊過將圖樣對照鱷潭的形勢，說道：“若圖上所繪不虛，那麽從這通道過去，必另有出路。只是……”綠萼接口道：“奇在這通道壹路斜著向下，鱷潭已深在地底，再向下斜，卻通往何處？”圖上通道到羊皮之邊而盡，不知通到什麽所在。
　　楊過道：“這鱷潭的事，妳爹爹或大師兄曾說起過麽？”綠萼搖頭道：“直到今日，我才知丹房下面潛伏著這許多可怕家夥，只怕大師兄也未必知悉。可是……可是，養這許多鱷魚，定須時時餵東西給它們吃，爹爹不知道為什麽……”想起父親的陰狠，忍不住發抖。
　　楊過打量周遭情勢，見巖石後面有壹團黑黝黝影子，似是通道入口，但隔得遠了，不易瞧得清楚，心想：“就算這真是通道，其中不知還養著什麽猛惡怪物，遇上了說不定兇險更大。然而總不能在此坐以待斃，反正是死，不如冒險求生。只要把公孫姑娘救出危境，將絕情丹送入姑姑口中，那便好了。”將匕首交在綠萼手中，道：“我過去看看，妳提防鱷魚。”左足在巖上壹點，已飛入潭中。綠萼驚呼壹聲。楊過右足踏在死鱷肚上，借勁躍起，接著左足在壹頭鱷魚的背上壹點。那鱷魚直往水底沈落，楊過卻已躍到對岸，貼身巖上，反手探去，叫道：“這裏果然是個大洞！”
　　公孫綠萼輕功遠不如他，不敢這般縱躍過去。楊過心想若回去背負，二人身重加在壹起，不但飛躍不便，而且鱷魚也借力不起，事到如今只有冒險到底，叫道：“公孫姑娘，妳將長袍浸濕了丟過來。”綠萼不明他用意，但依言照做，除下長袍，在潭水中浸濕了，迅速提起，打了兩個結，成為壹個圓球，叫道：“來啦！”運勁投擲過去。
　　楊過伸手接住，解開了結，在巖壁上找了個立足之地，左手牢牢抓住壹塊凸出的巖角，右手舞動浸濕了的長袍，說道：“妳仔細聽著聲音。”將長袍向前送出，回腕揮擊，啪的壹聲，長袍打在洞口。他連擊三下，問道：“妳知道洞口的所在了？”綠萼聽聲辨形，捉摸到了遠近方位，說道：“知道啦。”楊過道：“妳跳起身來，抓住長袍，我將妳拉過來。”
　　綠萼盡力睜大雙眼，望出去始終黑漆漆的壹團，甚是害怕，說道：“我不……我……”楊過道：“不用怕，如抓不住長袍摔在潭裏，我立刻跳下來救妳。咱們先前尚且不怕鱷魚，有了這柄削鐵如泥的匕首，還怕何來？”說著呼的壹聲，揮出長袍。
　　公孫綠萼壹咬牙，雙足在巖上力撐，身子已飛在半空，聽著長袍在空中揮動的聲音，雙手齊出，右手抓住了長袍下襬，左手卻抓了個空。楊過只覺手上壹沈，抖腕急揮，將綠萼送到了洞口，生怕她立足不定，長袍壹揮出，立即便跟著躍去，在她腰間輕輕壹托，將她托起，穩穩坐在洞邊。
　　公孫綠萼大喜，叫道：“行啦，妳這主意真高。”楊過笑道：“這洞裏可不知有什麽古怪的毒物猛獸，咱們只好聽天由命了。”說著弓身鉆進洞裏。綠萼將匕首遞給他，道：“妳拿著。”接過楊過遞來的長袍，穿在身上。
　　洞口極窄，二人只得膝行而爬，由於鱷潭水氣蒸浸，洞中潮濕滑溜，腥臭難聞。楊過壹面爬，壹面笑道：“今日早晨妳我在朝陽下同賞情花，滿山錦繡，鳥語花香，過不了幾個時辰卻到了這地方，我可真將妳累得慘了。”綠萼道：“這那怪得妳？”
　　二人爬行了壹陣，隧洞漸寬，已可直立行走，行了良久，始終不到盡頭，地下卻越來越平。楊過笑道：“啊哈，瞧這模樣咱們是苦盡甘來，漸入佳境。”綠萼嘆道：“楊大哥，妳心裏不快活，不必故意逗我樂子……”壹言未畢，猛聽得左首傳來壹陣大笑之聲：“哈哈，哈哈，哈哈！”
　　
　　這幾下明明是笑聲，聽來卻與號哭壹般，聲音是“哈哈，哈哈”，語調卻異常的淒涼悲切。楊過與綠萼壹生之中都從未聽到過這般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聲音，何況在這黑漆漆的隧洞之中，猝不及防的突然聞此異聲，比遇到任何兇狠的毒蛇怪物更令他二人心驚膽戰。楊過算得大膽，卻也不禁跳起身來，腦門在洞頂壹撞，好不疼痛。綠萼更嚇得遍體冷汗，毛骨悚然，投身入懷，壹把抱住了他脖子。
　　二人實不知如何是好，進是不敢，退又不甘。綠萼低聲問道：“是鬼麽？”這三字聲音極低，不料左首那聲音又是壹陣哭笑，叫道：“不錯，我是鬼，我是鬼，哈哈，哈哈！”綠萼雙手更緊緊抱住楊過脖子，不敢松手。楊過也伸臂摟住她腰，以示安慰。
　　楊過心想：“她既自稱是鬼，便不是鬼。”朗聲說道：“在下楊過，與公孫姑娘二人遇難，但求逃命，對旁人絕無歹意……”那人突然插口道：“公孫姑娘？什麽公孫姑娘？”楊過道：“公孫谷主之女，公孫綠萼。”那邊就此再無半點聲息，似乎此人忽然之間無影無蹤的消失了。
　　當那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之際，二人已恐懼異常，此時突然寂靜無聲，在黑暗之中更感到說不出的驚怖，相互依偎在壹起，不敢言動。綠萼抱住楊過身子，不住顫抖。
　　過了良久，那人突然喝道：“什麽公孫谷主，是公孫止麽？”語意之中，充滿著怒氣，但已聽得出是女子聲音。綠萼大著膽子應道：“我爹爹確是單名壹個‘止’字，老前輩可識得家父麽？”那人嘿嘿冷笑，道：“我識得他麽？嘿嘿，我識得他麽？”綠萼不敢接口，只有默不作聲。又過半晌，那聲音又喝道：“妳叫什麽名字？”綠萼道：“晚輩小名綠萼，紅綠之綠，花萼之萼。”那人哼了壹聲，問道：“妳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時生的？”
　　綠萼心想這怪人問我生辰八字幹麽，只怕要以此使妖法加害，在楊過耳邊低聲道：“我說得麽？”楊過尚未回答，那人冷笑道：“妳是甲申年二月初三的生日，戌時生，對不對？”綠萼大吃壹驚，叫道：“妳……妳……怎知道？”
　　突然之間，她心中忽生壹股難以解說的異感，深知洞中怪人決不致加害自己，當下從楊過身畔搶過，迅速向前奔去，轉了兩個彎，眼前鬥然亮光耀目，只見壹個半身赤裸的禿頭婆婆盤膝坐在地下，滿臉嚴肅，凜然生威。
　　綠萼“啊”的壹聲驚呼，呆呆站著。楊過怕她有失，忙跟了進去。
　　但見那老婆婆所坐之處是個天然生成的石窟，深不見盡頭，頂上有個圓徑丈許的大孔，日光從孔中透射進來，只是那大孔離地壹百余丈，這老婆婆多半不小心從孔中掉了進來，從此不能出去。這石窟深處地底，縱在窟中大聲呼叫，上面有人經過也未必聽見，但她從這般高處掉下來如何不死，確是奇了。見石窟中日光所及處生了不少大棗樹，難道她恰好掉在樹上，因而竟得活命？楊過見她僅以若幹樹皮樹葉遮體，想是在這石窟中年深日久，衣服已破爛凈盡。
　　那婆婆對楊過就如視而不見，眼光上下只打量綠萼，忽而淒然壹笑，道：“姑娘，妳長得好美啊。”綠萼報以壹笑，走上壹步，萬福施禮，道：“老前輩，妳好。”
　　那婆婆仰天大笑，聲音仍哭不像哭、笑不像笑，說道：“老前輩？哈哈，我好，我好，哈哈，哈哈！”說到後來，臉上滿是怒容。綠萼不知這句問安之言如何得罪了她，心下惶恐，回頭望著楊過求援。楊過心想這老婆婆在石窟中耽了這麽久，心智失常，勢所難免，便向綠萼搖搖頭，微微壹笑，示意不必與她當真，左右打量地形，思忖如何攀援出去。頭頂石孔離地雖高，憑著自己輕功，要冒險出去也未必定然不能。
　　綠萼卻全神註視那婆婆，但見她頭發稀疏，幾已全禿，滿面皺紋，然而雙目炯炯有神。那婆婆也目不轉瞬的望著綠萼，二人妳看我，我看妳，卻把楊過撇在壹旁，不加理睬。那婆婆看了壹會，忽然問道：“妳今年幾歲啦？”綠萼道：“我今年十八歲。”那婆婆餵然道：“妳都十八歲了。妳左邊腰間有個朱砂印記，是不是？”
　　綠萼又大吃壹驚，心想：“我身上這個紅記，連爹爹也未必知道，這個深藏地底的婆婆怎能如此明白？她又知道我的生辰八字，瞧來她必與我家有極密切的關連。”柔聲問道：“婆婆，妳定然識得我爹爹，也識得我去世了的媽媽，是不是？”那婆婆壹怔，說道：“妳去世了的媽媽？哈哈，我自然識得。”突然語音聲厲，喝道：“妳腰間有沒紅記？快解開給我看。若有半句虛言，叫妳命喪當地。”
　　綠萼回頭向楊過望了壹眼，紅暈滿頰。楊過忙轉過頭去，背向著她。綠萼解開長袍，拉起中衣，露出雪白晶瑩的腰身，果然有壹顆拇指大的殷紅斑記，紅白相映，猶似雪中紅梅壹般，甚是可愛。
　　那婆婆只瞧了壹眼，已全身顫動，淚水盈眶，忽地雙手張開，叫道：“我的親親寶貝兒啊，妳媽想得妳好苦。”綠萼瞧著她臉色，突然天性激動，搶上去撲在她身上，哭叫：“媽媽，媽媽！”
　　楊過聽得背後二人壹個叫寶貝兒，壹個叫媽，不由得大吃壹驚，回過身來，只見兩人緊緊摟抱在壹起，綠萼的背心起伏不已，那婆婆臉上卻涕淚縱橫，心想：“難道這婆婆竟是公孫姑娘的母親？”
　　只見那婆婆驀地裏雙眉豎起，臉現殺氣，就如公孫谷主出手之時壹模壹樣，楊過暗叫：“不好。”搶上壹步，怕她加害綠萼，卻見她伸手在綠萼肩上輕輕壹推，喝道：“站開些，我來問妳。”綠萼壹怔，離開她身子，又叫了壹聲：“媽！”
　　那婆婆厲聲道：“公孫止叫妳來幹麽？要妳花言巧語來騙我，是不是？”綠萼搖頭，叫道：“媽，原來妳還在世上，媽！”臉上的神色又歡喜，又難過，這顯是母女真情，那裏能有半點作偽？那婆婆卻仍厲聲問道：“公孫止說我死了，是不是？”綠萼道：“女兒苦了十多年，只道真是個無母的孤兒，原來媽好端端的活著，我今天真好歡喜啊。”那婆婆指著楊過道：“他是誰？妳帶著他來幹麽？”
　　綠萼道：“媽，妳聽我說。”將楊過怎樣進入絕情谷、怎樣中了情花之毒、怎樣二人壹齊摔入鱷潭的事，從頭至尾的說了，只公孫谷主要娶小龍女之事，全然略過不提，以防母親妒恨煩惱。
　　那婆婆遇到她說得含糊之處，壹點點的提出細問。綠萼除了小龍女之事以外，其余毫不隱瞞。那婆婆越聽臉色越平和，瞧向楊過的臉色也壹眼比壹眼親切。聽到綠萼說及楊過如何殺鱷、如何相護等情，那婆婆連連點頭，說道：“很好，很好！小夥子，也不枉我女兒看中了妳。”綠萼紅暈滿臉，低下了頭。
　　楊過心想這其中的諸般關節，此時也不便細談，說道：“公孫伯母，咱們先得想個計策，如何出去？”那婆婆突然臉色壹沈，喝道：“什麽公孫伯母！‘公孫伯母’這四字，妳從此再也休得出口。妳莫瞧我手足無力，我要殺妳可易如反掌。”突然波的壹聲，口中飛出壹物，錚的壹響，打在楊過手中所握的那柄匕首刃上。
　　楊過只覺手臂劇震，五指竟拿捏不住，當的壹聲，匕首落地。他大驚之下，急向後躍，只見匕首之旁是個棗核，在地下兀自滴溜溜的急轉。他驚疑不定，心想：“憑我手握匕首之力，便金輪國師的金輪、達爾巴的金杵、公孫谷主的鋸齒金刀，也不能將之震落脫手，這婆婆口中吐出壹個棗核，卻將我兵刃打落，雖說我未曾防備，但此人的武功可真是深奧難測了。”
　　綠萼見他臉上變色，忙道：“楊大哥，我媽決不會害妳。”走過去拉著他的手，轉頭向母親道：“媽，妳教他怎麽稱呼，也就是了。他可不知道啊。”
　　那婆婆嘿嘿壹笑，說道：“好，老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江湖上人稱‘鐵掌蓮花裘千尺’的便是，妳叫我什麽？嘿嘿，還不跪下磕頭，稱壹聲‘嶽母大人’嗎？”
　　綠萼忙道：“媽，妳不知道，楊大哥跟女兒清清白白，他……他對女兒全是壹片好意，別無他念。”裘千尺怒道：“哼，清清白白？別無他念？妳的衣服呢？幹麽妳只穿貼身小衣，卻披著他的袍子？”突然提高嗓子，尖聲說道：“這姓楊的如想學那公孫止這般薄幸無恥，我要叫他死無葬身之地。姓楊的，妳娶我女兒不娶？”
　　楊過見她說話瘋瘋顛顛，不可理喻，怎地見面沒說得幾句話，就迫自己娶她女兒？但若率言拒絕，不免當場令綠萼十分難堪。何況這婆婆武功極高，脾氣又怪，自己稍有應對不善，只怕她立時會施殺手，眼下三人同陷石窟之內，總是先尋脫身之計要緊，微微壹笑，說道：“老前輩可請放心，公孫姑娘舍命救我，楊過決非沒心肝的男子，此恩此德，終生不敢有忘。”這幾句話說得極是滑頭，雖非答應娶綠萼為妻，但裘千尺聽來卻甚為順耳。她點點頭道：“這就好了。”
　　綠萼自然明白楊過的心意，向他望了壹眼，目光中大有幽怨之色，垂首不言，過了半晌，向裘千尺道：“媽，妳怎會在這裏？爹爹怎麽又說妳已經過世，害得女兒傷心了十幾年？倘若女兒早知妳在這兒，拚著性命不要，也早來尋妳啦。”她見母親上身赤裸，如將楊過的袍子給她穿上，自己不免衣衫不周，當下撕落袍子的前後襟，給母親披在肩頭。
　　楊過心想程英所縫的這件袍子落得如此下場，上面還經小龍女縫補過，心中壹陣難過，觸動情花之毒，全身又感到壹陣劇烈疼痛。裘千尺見了，臉上壹動，右手顫抖著探入懷中，似欲取什麽東西，但轉念壹想，仍空手伸出。
　　綠萼從母親的神色與舉動之中瞧出了些端倪，求道：“媽，楊大哥身上這情花之毒，妳能設法給治治麽？”裘千尺淡淡的道：“我陷在此處自身難保，別人不能救我，我又怎能相救旁人？”綠萼急道：“媽，妳救了楊大哥，他自會救妳。便是妳不救他，楊大哥也必定盡力助妳。楊大哥，妳說是不？”
　　楊過對這乖戾古怪的裘千尺實無好感，但想瞧在綠萼面上，自當竭力相助，便道：“這個自然。老前輩在此日久，此處地形定然熟知，能賜示壹二麽？”
　　裘千尺嘆了口長氣，說道：“此處雖深陷地底，但要出去卻也不難。”向楊過望了壹眼，說道：“妳心中定然在想，既然出去不難，何以枯守在此？唉，我手足筋脈早斷，周身武功全失了啊。”楊過早便瞧出她手足的舉動有異，綠萼卻大吃壹驚，問道：“妳從上面這洞裏掉下來跌傷的嗎？”裘千尺森然道：“不是！是給人害的。”綠萼更是吃驚，顫聲道：“媽，是誰害妳的？咱們必當找他報仇。”
　　裘千尺嘿嘿冷笑，道：“報仇？妳下得了這手麽？挑斷我手足筋脈的，便是公孫止。”綠萼自從壹知她是自己母親，心中即已隱隱約約的有此預感，但聽到她親口說了出來，終究還是全身劇烈壹震，問道：“為……為什麽？”
　　裘千尺向楊過冷然掃了壹眼，道：“只因我殺了壹個人，壹個年輕美貌的女子。哼，只因我害死了公孫止心愛的女人。”說到這裏，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綠萼心中害怕，與母親稍稍離開，卻向楊過靠近了些。壹時之間，石窟中寂靜無聲。
　　裘千尺忽道：“妳們餓了罷？這石窟中只有棗子果腹充饑。”說著四肢著地，像野獸般向前爬去，行動倒甚迅捷。綠萼與楊過看著，均感淒慘。裘千尺十多年來爬得慣了，也不以為意。綠萼正待搶上去相扶，已見她伏在壹株大棗樹下。
　　也不知何年何月，風吹棗子，從頭頂洞孔中落下壹顆，在這石窟的土中抽芽發莖，生長起來，開花結實，逐漸繁生，大大小小的竟生了五六十株。當年若不是有這麽壹顆棗子落下，即或落下而不生長成樹，那麽楊過與公孫綠萼來到這石窟時將只見到壹堆白骨。誰想得到這具骸骨本是壹位武林異人？綠萼自更不會知道是自己的親生母親。
　　裘千尺在地下撿起壹枚棗核，放入口中，仰起頭來吐壹口氣，棗核向上激射數丈，打正壹根樹幹，枝幹壹陣搖動，棗子便如落雨般掉下數十枚來。
　　楊過暗暗點頭，心道：“原來她手足斷了筋脈，才逼得練成這壹們口噴棗核的絕枝，可見天無絕人之路，當真不假。”想到此處，精神為之壹振。
　　綠萼檢起棗子，分給母親與楊過吃，自己也吃了幾枚。在這地底的石窟之中，她款客奉母，舉止有序，儼然是個小主婦的模樣。
　　裘千尺遭遇人生絕頂慘事，心中積蓄了十余年怨毒，別說她本來性子暴躁，便是壹個溫柔和順之人，也會變得萬事不近人情，但母女究屬天性，眼見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兒出落得這般明艷端麗，動靜合度，憐愛的柔情漸占上風，問道：“公孫止說了我什麽壞話？”
　　綠萼道：“爹爹從來不提媽的事，小時候我曾問他我像不像媽？又問他，媽是生什麽病死的。爹爹忽地大發脾氣，狠狠的罵了我壹頓，吩咐我從此不許再提。過了幾年我再問壹次，他又板起臉斥罵。”裘千尺道：“那妳怎麽想？”綠萼眼中淚珠滾動，道：“我壹直想，媽媽必定又美貌，又和善，爹爹跟妳恩愛得不得了，因此妳死了之後，旁人提到了妳，他便要傷心難過，後來我也就不敢再問。”
　　裘千尺冷笑道：“現下妳必定十分失望了，妳媽既不美貌，又不和氣，卻是個兇狠惡毒的醜老太婆。早知如此，我想妳還是沒見到我的好。”綠萼伸出雙臂摟住她脖子，柔聲道：“媽，妳和我心中所想的壹模壹樣。”轉頭向楊過道：“楊大哥，我媽很好看，是不是？她待我好，待妳也好，是不是？”這兩句話問得語含至誠，在她心中，當真以為母親乃是天下最好的婦人。
　　楊過心想：“她年輕時或許美貌，現今還說什麽好看？待妳或許不錯，對我就未必安著什麽好心。”但綠萼既然這麽問，只得應道：“是啊，妳說的對。”但他話中語氣就遠不及綠萼誠懇，裘千尺壹聽便知，心道：“天可憐見，讓我和女兒相會，今日她心中雖滿是孺慕之情，但難保永是如此，我的壹番含冤苦情，須得跟她說個明明白白。”說道：“萼兒，妳問我為何陷身在此？為什麽公孫止說我已經死了？妳好好坐著，我慢慢說給妳聽罷。”
　　
　　裘千尺緩緩的道：“公孫止的祖上在唐代為官，後來為避安史之亂，舉族遷居在這幽谷之中。他祖宗做的是武官，他學到家傳的武藝，固然也可算得青出於藍，但真正上乘的武功，卻是我傳的。”楊過和綠萼同時“啊”了壹聲，頗感出於意料之外。
　　裘千尺傲然道：“妳們幼小，自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哼，鐵掌幫幫主鐵掌水上飄裘千仞，便是我的親兄長。楊過，妳把鐵掌幫的情由說些給萼兒聽。”
　　楊過壹怔，道：“鐵掌幫？弟子孤陋寡聞，實不知鐵掌幫是什麽。”
　　裘千尺破口罵道：“妳這小子當面扯謊！鐵掌幫威名振於大江南北，與丐幫並稱天下兩大幫會，妳怎能不知？”楊過道：“丐幫嘛，晚輩倒聽見過，這鐵掌幫……”裘千尺急了，罵道：“嘿嘿，還虧妳學過武藝，連鐵掌幫也不知道……”綠萼見母親氣得面紅耳赤，插口勸道：“媽，楊大哥還不到二十歲，他從小在深山中跟師父練武，武林中的事情不大明白，也是有的。”裘千尺不去理她，自管呶呶不休。
　　二十年前，鐵掌幫在江湖上確是聲勢極盛，但二次華山論劍之時，幫主鐵掌水上飄裘千仞皈依佛門，拜壹燈大師為師，鐵掌幫即風流雲散。當鐵掌幫散夥之時，楊過剛剛出世，後來沒聽旁人提及，他自是不知。實則他母親穆念慈，便是在鐵掌幫總舵所在的鐵掌峰上，失身於他父親楊康，受孕懷胎，世上才有他楊過。此時裘千尺說起，他竟瞠目不知所對。裘千尺在絕情谷中僻處二十余年，江湖上的變動全沒聽聞，只道鐵掌幫稱雄數百年，現下定然更加興旺，她畢生以幫主二哥裘千仞自豪，聽楊過居然說連“鐵掌幫”三字也不知道，自不免暴跳如雷。
　　楊過給她毫無來由的壹頓亂罵，初時強自忍耐，後來聽她越罵越不成話，怒氣漸生，要待反唇相稽，刺她幾句，擡起頭來正要開口，見綠萼凝視著他，眼中柔情款款，臉上滿是歉然之色。楊過心中壹軟，臉上作個無可奈何之狀，心下反而油然自得起來，暗想：“妳媽媽越罵得兇，妳自越加對我好。老太婆的嘮叨是耳邊風，美人的柔情卻是心上事。”心下壹寬，腦子特別機靈，忽地想起：“完顏萍姑娘的武功與那公孫止似是壹路，她又說學的是鐵掌功夫，料想與鐵掌幫幫必有幹系。”閉目壹想，於完顏萍與耶律齊對戰時所使的拳法刀法還記得七八成，至於與公孫止連鬥數場，還只幾個時辰之前的事，於他的身形出手更記得清晰，叫道：“啊喲，我記起啦。”裘千尺道：“什麽？”
　　楊過道：“三年之前，我曾見壹位武林奇人與十八名江湖好漢動手，他壹人空手對敵十八人，結果對方九人重傷，九人給他打死了，這位武林奇人聽說便是鐵掌幫的。”裘千尺急問：“那人是怎麽壹副模樣？”楊過信口開河：“那人頭是禿的，約莫六十來歲，紅光滿面，身材高大，穿件綠色袍子，自稱姓裘……”裘千尺突然喝道：“胡說！我兩位哥哥頭上不禿，身材矮小，從來不穿綠色衣衫。妳見我身高頭禿，便道我哥哥也是禿頭麽？”
　　楊過心中暗叫：“糟糕！”臉上卻不動聲色，笑道：“妳別心急，我又沒說那人是妳哥哥，難道天下姓裘的都須是妳哥哥？”楊過能說會道，裘千尺給他駁得無言可說，問道：“那妳說他的武功是怎樣的？”
　　楊過站起身來，將完顏萍的拳法演了幾路，再混入公孫止的身法掌勢，到後來越打越順手，石窟中掌影飄飄，拳風虎虎，招式雖有點似是而非，較之完顏萍原來的掌法卻已高了不知多少。完顏萍拳法中疏漏不足之處，他身隨意走，盡都予以補足，舉手擡足，嚴密渾成，而每壹掌劈出，更特意多加上幾分狠勁。
　　裘千尺看得大悅，叫道：“萼兒，萼兒，這正是我鐵掌門的功夫，妳仔細瞧著。”楊過壹面打，裘千尺口講指劃，在旁解釋拳腳中諸般厲害之處。楊過暗暗好笑，心道：“再演下去，便要露出馬腳來了。”於是收勢說道：“打到此處，那位武林奇人已經大勝，沒再打下去了。”裘千尺十分歡喜，道：“許多招式妳都記錯了，手法也不對，但使到這樣，也已經挺不容易了，將來我再慢慢教妳。那武林奇人叫什麽名字？他跟妳說些什麽？”楊過道：“這位奇人神龍見首不見尾，大勝之後，便即飄然遠去。我只聽那九個傷者躺在地下互相埋怨，說鐵掌幫的裘老爺子也冒犯得的？可不是自己找死麽？”
　　裘千尺喜道：“不錯，這姓裘的多半是我哥哥的弟子。”她天性好武，十余年來手足舒展不得，此時見楊過演出她本門武功，自是見獵心喜，當即滔滔不絕的向二人大談鐵掌門的掌法與輕功。
　　楊過急欲出洞，將絕情丹送去給小龍女服食，雖聽她說的是上乘武功，識見精到，聞之大有脾益，但想到小龍女身挨苦楚，那裏還有心情研討武功？當即向綠萼使個眼色。綠萼會意，問道：“媽，妳怎麽將武功傳給爹爹的？”裘千尺怒道：“叫他公孫止！什麽爹爹不爹爹？”綠萼道：“是。媽，妳說下去罷。”
　　裘千尺恨恨的道：“哼！”過了半晌，才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兩個哥哥鬧別扭，爭吵起來……”綠萼插口道：“我有兩位舅舅嗎？”裘千尺道：“妳不知道麽？”聲音變得甚為嚴厲，大有怪責之意。綠萼心想：“我怎麽會知道？”應道：“是啊，從來沒人跟我說過。”
　　裘千尺嘆了口長氣，道：“妳……妳果然是什麽都不知道。可憐！可憐！”隔了片刻，才道：“妳兩個舅舅是雙生兄弟，大舅舅裘千丈、二舅舅裘千仞。他二人身材相貌、說話聲音，全然壹模壹樣，但遭際和性格脾氣卻大不相同。二哥武功極高，大哥則平平而已。我的武功是二哥親手所傳，大哥卻和我親近得多。二哥是鐵掌幫幫主，他幫務既繁，自己練功又勤，很少和我見面，傳我武功之時，也督責甚嚴，話也不多說半句。大哥卻妹妹長、妹妹短的，跟我手足之情很深。後來大哥和二哥說擰了吵嘴，我便幫著大哥點兒。”綠萼問道：“媽，兩位舅舅為什麽事鬧別扭？”
　　裘千尺臉上忽然露出壹絲笑容，道：“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只怪我二哥太過古板。二哥做了幫主，‘鐵掌水上飄裘千仞’這八個字在江湖上響亮得緊，大哥裘千丈的名頭說出去卻很少人知道。大哥出外行走，為了方便，有時便借用二哥的名字。他二人容貌相同，又是親兄弟，借用壹下名字有什麽大不了？可是二哥看不開，常為這事嘮叨，說大哥招搖撞騙。大哥脾氣好，給二哥罵時總是笑嘻嘻的賠不是。有壹次二哥實在罵得兇了，竟不給大哥留絲毫情面。我忍不住在旁插嘴，護著大哥，把這事攬到自己頭上，於是兄妹倆吵了壹場大架。我壹怒之下離了鐵掌峰，從此沒再回去。”
　　“我獨個兒在江湖上東闖西蕩，有壹次追殺壹個賊人，無意中來到這絕情谷，也是前生的冤孽，與公孫止這……這惡賊……這惡賊遇上了，二人便成了親。我年紀比他大著幾歲，武功也強得多，成親後我不但把全身武藝傾囊以授，連他的飲食寒暖，那壹樣不是照料得周周到到，不用他自己操半點兒心？他的家傳武功什麽自閉穴道啦，漁網陣啦，陰陽倒亂雙刃法啦，巧妙倒也巧妙，可是破綻太多，全靠我挖空心思的壹壹給他補足。有壹次強敵來襲，若不是我舍命殺退，這絕情谷早就給人毀了。誰料得到這賊殺才狼心狗肺，恩將仇報，長了翅膀後也不想想自己的本領從何而來，不想想危難之際是誰救了他性命。”說著破口大罵，粗言汙語，越罵越兇。
　　綠萼聽得滿臉通紅，覺得母親在楊過之前如此詈罵丈夫，委實大為失態，連叫：“媽，媽！”可那裏勸阻得住？楊過卻聽得十分有勁，只覺每壹句毒罵都深得我心，誌同道合。他也恨透了公孫止，聽她罵得痛快，不免在旁湊上幾句，加油添醬，恰到好處，大增裘千尺的興頭，若不是礙著綠萼的顏面，他也要壹般的破口而罵了。
　　裘千尺直罵到辭窮才盡，罵人的言語之中更無新意，連舊意也已壹再重復，這才不得不停，接下去說道：“那壹年我肚子中有了妳，壹個懷孕的女人，脾氣自不免急著點兒，那知他面子上仍壹般的對我奉承，暗中卻跟谷中壹個賤丫頭勾搭上了。我生下妳之後，他仍和那賤婢偷偷摸摸，我壹點也不知情，還道我們有了個玉雪可愛的女兒，他對我更加好了些。我給這兩個狗男女這般瞞在鼓裏過了幾年，我才在無意之中，聽到這狗賊和那賤婢商量著要高飛遠走，離開絕情谷永不歸來。”
　　“當時我隱身在壹株大樹後面，聽得這賊殺才說如何忌憚我武功了得，必須走得越遠越好，又說我如何管得他緊，半點不得自由，他說只有和那賤婢在壹起，才有做人的樂趣。我壹直只道他全心全意的待我，那時壹聽，氣得幾乎要暈了過去，真想沖出去壹掌壹個，將這對無恥狗男女當場擊斃。然而他雖無情，我卻總顧念著這些年來的夫妻恩義，還想這殺胚本來為人極好，定是這賤婢花言巧語，用狐媚手段迷住了他，當下強忍怒氣，站在樹後細聽。只聽他二人細細商量，說再過兩日，我要靜室練功，有七日七夜足不出戶，他們便可乘機離去，待得我發覺時已然事隔七日，便萬萬追趕不上了。當時我只聽得毛骨悚然，心想當真天可憐見，教我事先知曉此事，否則他們壹去七日，我再到那裏找去？”說到這裏，牙齒咬得格格直響，恨恨不已。
　　綠萼道：“那年輕婢女叫什麽名字？她相貌很美麽？”
　　裘千尺道：“呸！美個屁！這小賤人就是肯聽話，公孫止說什麽她答應什麽，又是滿嘴的甜言蜜語，說這殺胚是當世最好的好人，本領最大的大英雄，就這麽著，讓這賊殺才迷上了。哼，這賤婢名叫柔兒。他十八代祖宗不積德的公孫止，他這三分三的臭本事，那壹招那壹式我不明白？這也算大英雄？他給我大哥做跟班也還不配，給我二哥去提便壺，我二哥也壹腳踢得他遠遠地。”
　　楊過聽到這裏，不禁對公孫止微生憐憫之意，心想：“定是妳處處管束，要他大事小事都全聽妳吩咐，妳又瞧他不起，終於激得他生了反叛之心。”綠萼只怕她又罵個沒完沒了，忙問：“媽，後來怎樣？”
　　裘千尺道：“嗯，當時這兩個狗男女約定了，第三天辰時再在這所在相會，壹同逃走，在這兩天之中卻要加倍小心，不能露出絲毫痕跡，以防給我瞧出破綻。接著二人又說了許多混話。那賤婢癡癡迷迷的瞧著這賊殺才，倒似他比皇帝老子還尊貴，比神仙菩薩更加法力無邊。那賊殺才也就得意洋洋，不斷的自稱自贊，跟著又摟摟抱抱，親親摸摸，這些無恥醜態只差點兒沒把我當場氣死。第三日壹早，我假裝在靜室中枯坐練功，公孫止到窗外來偷瞧了幾次，臉上這副神情啊，當真是打從心底裏樂將上來。我等他壹走開，立即施展輕功，趕到他們幽會之處。那無恥的小賤人早等在那裏。我壹言不發便將她抓起，拋入了情花叢中……”楊過與綠萼不由得都“啊”的壹聲叫了起來。
　　裘千尺向二人橫了壹眼，繼續說道：“過了片刻，公孫止也即趕到，他見柔兒在情花叢中翻滾號叫，這分驚慌也不用提啦。我從樹叢後躍了出來，雙手扣住他脈門，將他也摔入了情花叢中。這谷中世代相傳，原有解救情花之毒的丹藥，叫做絕情丹。公孫止掙紮著起來，扶著那賤婢壹齊奔到丹房，想用絕情丹救治。哈哈，妳道他見到什麽？”
　　綠萼道：“媽……他見到什麽？”楊過心想：“定是妳將絕情丹毀了個幹凈，那還能有第二件事？”
　　裘千尺果然說道：“哈哈，他見到的是，丹房桌上放著壹大碗水，幾百枚絕情丹浸在碗中，碗旁貼著壹張字條，寫著‘砒霜水’三字。要服絕情丹，不免中砒霜之毒，不服罷，終於也不免壹死。配制絕情丹的藥方原是他祖傳秘訣，然而諸般珍奇藥材急切難得，而且調制壹批丹藥，須連經春露秋霜，三年之後方得成功。當下他奔來靜室，向我雙膝跪下，求我饒他二人性命。他知我顧念夫妻之情，決不致將絕情丹全數毀去，定會留下若幹。他連打自己耳光，賭咒發誓，說只要我饒了他二人性命，他立時將柔兒逐出谷去，永不再跟她見面，此後再也不敢復起貳心。”
　　“我聽他哀求之時口口聲聲的帶著柔兒，心下十分氣惱，當即取出壹枚絕情丹來放在桌上，說道：‘絕情丹只留下壹顆，只能救得壹人性命。妳自己知道，每人各服半顆，並無效驗。救她還是救自己，妳自己拿主意罷。’他立即取過丹藥，趕回丹房。我隨後跟去。這時那賤婢已痛得死去活來，在地下打滾。公孫止道：‘柔兒，妳好好去罷。我跟妳壹塊死。’說著拔出長劍。柔兒見他如此情深義重，滿臉感激之情，掙紮著道：‘好，好。我跟妳在陰間做夫妻去。’公孫止當胸壹劍，便將她刺死了。”
　　“我在丹房窗外瞧著，暗暗吃驚，只怕他第二劍便往自己頸口抹去，但見他提起劍來，我正要出聲喝止，卻見他伸劍在柔兒的屍身上擦了幾下，拭去血跡，還入劍鞘，轉頭向窗外道：‘尺姊姊，我甘心悔悟，親手將這賤婢殺了，妳就饒了我罷。’說著舉手往口邊壹送，將那枚絕情丹吞服了。這壹下倒令我大為意外，但如此了結，足見他悔悟之誠，我也甚感滿意。當時他在房中設了酒宴，殷殷把盞，向我陪罪。我痛斥了他壹頓，他不住口的自罵該死，發下了幾百個毒誓，說從此決不再犯。”
　　楊過心想：“這壹下妳可上了大當啦！”綠萼卻淚水泫然欲滴。裘千尺怒道：“怎麽？妳可憐這賤婢麽？”綠萼搖頭不語，她實是為父親的無情狠辣而傷心。
　　裘千尺又道：“我喝了兩杯酒，微微冷笑，從懷中又取出壹顆絕情丹來，放在桌上，笑道：‘妳適才下手未免也太快了些，我只不過試試妳的心腸，只消妳再向我求懇幾句，我便會將兩枚丹藥都給妳，救了這美人兒的性命，豈不甚好？’”
　　綠萼忙問：“媽，倘使當時他真的再求，妳會不會把兩枚丹藥都給他？”
　　裘千尺沈吟半晌，道：“這個我也不知道了。當時我也曾想過，不如救了這賤婢，將她趕出谷去，那麽公孫止對我心存感激，說不定從此改邪歸正，再也不敢胡作非為。但他為了自己活命，忙不叠的將心上人殺了，須怪不得我啊。公孫止拿起那顆丹藥瞧了半天，舉杯笑道：‘尺姊姊，過去的事又說它作甚？這丫頭還是殺了的好，壹幹二凈。妳幹了這杯。’他不住的只勸我喝酒，我了卻了壹椿心事，胸懷歡暢，竟喝得沈沈大醉。待得醒轉，已是身在這石窟之中了，手足筋脈均已給他挑斷，這賊殺才也沒膽子再和我相見壹面。哼，這當兒他只道我的骨頭也早已化了灰啦。”
　　她說完了這件事，目露兇光，神色甚是可怖。楊過與綠萼都轉開了頭，不敢與她目光相接。良久良久，三人都不說話。
　　綠萼環顧四周，見石窟中惟有碎石樹葉，滿地亂草，淒然道：“媽，妳在這石窟中住了十多年，便只靠食棗子為生麽？”裘千尺道：“是啊，難道這千刀萬剮的賊殺才每天還會給我送飯不成？”綠萼抱著她叫了聲：“媽！”
　　楊過道：“那公孫止可跟妳說起過這石窟有無出路？”裘千尺冷笑道：“我跟他做了這麽多年夫妻，他從來沒說過莊子之下有這麽個石窟，有這麽個水潭，石窟要是另有出路，這奸賊也不會放我在這裏了。那些鱷魚多半是他後來養的，他終究怕我逃出去。”
　　楊過在石窟中環繞壹周，果見除了進來的入口之外更無旁的通路，擡頭向頭頂透光的洞穴望去，見那洞離地少說也有壹百來丈，洞下雖長著壹株大棗樹，但不過四五丈高，就算二十株棗樹叠起，也到不了頂，凝思半晌，確實束手無策，道：“我上樹去瞧瞧。”躍上棗樹，攀到樹頂，見高處石壁上凹凹凸凸，不似底下般滑溜，摒住呼吸，縱上石壁，壹路向上攀援，越爬越高，心中暗喜，回頭向綠萼叫道：“公孫姑娘，我若能出洞，便放繩子下來縋妳們上去。”
　　約莫爬了六七十丈，仗著輕功卓絕，壹路化險為夷，但爬到離洞穴七八丈時，石壁不但光滑異常，再無可容手足之處，而且向內傾斜，除非是壁虎、蒼蠅，方能附壁不落。楊過察看周遭形勢，頭頂洞穴徑長丈許，足可出入而有余，心下已有計較，當即溜回石窟之底，說道：“能出去！但須搓壹根長索。”取出匕首，割下棗樹樹皮，搓絞成索。公孫綠萼大喜，在旁相助。
　　兩人手腳雖快，卻也花了兩個多時辰，直到天色昏暗，才搓成壹條極長的樹皮索子。
　　楊過抓住繩索，使勁拉扯幾下，道：“斷不了。”又用匕首割下壹條棗樹的枝幹，長約壹丈五尺，將繩索壹端縛在樹幹中間，又向上爬行，攀上石壁盡頭，雙足使出千斤墜功夫，牢牢踏在石壁之上，雙臂運勁，喝壹聲：“上去！”將樹幹摔出洞穴。這壹下勁力使得恰到好處，樹幹落下時正好橫架在洞穴口上。
　　楊過拉著繩索，將樹幹拉到洞穴邊上，使得樹幹兩端橫架於洞外實地者較多，而中段淩空者不過數尺，再拉繩索試了兩下，知道樹幹橫架處頗為堅牢，吃得住自己身子重量，叫道：“我上去啦！”雙手抓著繩索，交互上升，低頭下望，只見裘千尺與綠萼母女倆在暮色朦朧中已成為兩個小小黑影。手上加勁，上升得更快了，片刻間便已抓到架在洞口的樹幹，手臂壹曲，呼的壹聲，已然飛出洞穴，落在地下。
　　楊過舒了壹口長氣，站直身子，但見東方壹輪明月剛從山後升起。在閉塞黑暗的鱷潭與石窟中關了大半天，此時重得自由，胸懷間說不出的舒暢，心想：“我和姑姑同在古墓，卻何以又絲毫不覺郁悶？可見境隨心轉，想出去而不得，心裏才難過，要是本就不想出去，出去了反而不開心了。”想到小龍女，情花刺傷處作痛，寧神片刻，將長索垂了下去。
　　裘千尺壹見楊過出洞，便大罵女兒：“妳這蠢貨，怎地讓他獨自上去了？他出洞之後，那裏還想得到咱們？”綠萼道：“媽，妳放心，楊大哥不是那樣的人。”裘千尺怒道：“普天下男人都是壹般，還能有什麽好的？”突然轉過頭來，向女兒全身仔細打量，說道：“小傻瓜，妳給他占了便宜啦，是不是？”綠萼滿臉通紅道：“媽，妳說什麽，我不懂。”裘千尺更是惱怒：“妳不懂，為什麽要臉紅？我跟妳說啊，對付男人，壹步也放松不得，半點也大意不得，難道妳還沒看清楚妳媽的遭遇？”正自嘮叨不休，綠萼縱起身來，接住了楊過垂下的長索，給母親牢牢縛在腰間，笑道：“妳瞧，楊大哥理不理咱們？”說著將繩索扯了幾扯，示意已經縛好。
　　裘千尺哼了壹聲，道：“媽跟妳說，上去之後，妳須得牢牢釘住他，寸步不離。丈夫，丈夫，只是壹丈，壹丈之外，便不是丈夫了，知道麽？妳外公給妳媽取名為千尺，千尺便是百丈，嘿嘿，百丈之外，還有什麽丈夫？”綠萼又好笑，又傷感，心道：“媽真是壹廂情願，人家那有半點將我放在心上了。再過壹百年，我也管不著他。”眼眶壹紅，轉過了頭。裘千尺還待說話，突覺腰間壹緊，身子便緩緩向上升。
　　綠萼仰望母親，雖知楊過立即又會垂下長索來救自己，但此時孤零零的獨處地底石窟，不由得身子發顫，害怕異常。
　　楊過將裘千尺拉出洞穴，解下她腰間長索，二次垂入石窟。綠萼將樹皮索子縛在腰間，拉著繩索抖了幾下，但覺繩索拉緊，身子便即淩空上升。眼見足底的棗樹越來越小，頭頂的星星越來越明，再上去數丈便能出洞，猛聽得頭頂壹人大聲呼叱，接著繩子壹松，身子便急墮而落。從這百丈高處掉將下來，焉得不粉身碎骨？綠萼大聲驚呼，險些暈去，但覺身子往下直跌，實做不得半點主，只想：“他要摔死我嗎？不會，決計不會！”
　　
　　楊過雙手交互收索，將綠萼拉扯而上，眼見成功，猛聽得身後腳步聲響，竟有人奔來襲擊，這壹下當真吃驚非小，顧不得回身迎敵，雙手如飛般收索。但聽得壹人大聲喝道：“在這裏鬼鬼祟祟，幹什麽勾當？”風聲勁急，壹條長大沈重的兵刃擊向背心。
　　楊過聽著兵刃風聲，知是矮子樊壹翁攻到，危急中只得回過左手，伸掌搭在鋼杖上向旁推開，化解了這壹擊來勢。黑暗之中，樊壹翁沒見到楊過面目，但已知對方武功了得，收轉鋼杖，奮力橫掃。楊過右手支持著綠萼的身重，加之那條百余丈的長索也頗具份量，時刻稍久，本已吃力，感知杖到，忙又伸出左掌化解。樊壹翁慣用的鋼杖已毀，這時所用的是另壹條更粗鋼杖，這壹杖來勢極猛，楊過左掌與他杖身甫觸，登覺全身大震，右手拿捏不住，繩索脫手，綠萼便向下急跌。
　　石窟中綠萼驚呼，而在石窟之頂，裘千尺與楊過也是齊聲大叫。楊過顧不得擋架鋼杖，左手疾探，俯身抓住繩索。但綠萼急墮之勢極大，百來斤的重量再加上急墮的沖勢，幾達千斤之力。楊過抓住繩索，微微壹頓，隨即為沖力所扯，竟身不由主，頭下腳上的向洞窟中掉了下去。他武功雖強，至此也已絕無半分騰挪余地。
　　裘千尺手足經絡已斷，武功全失，在旁瞧著，只有空自焦急，眼見盤在洞穴邊的百余丈的長索越抽越短，只要繩索壹盡，楊過與綠萼便身遭慘禍了。長索垂盡，突被二人的身重拉得急了，飛將起來，揮向裘千尺身旁。裘千尺心念壹動：“妳這惡賊害人，也教妳同歸於盡。”看準繩索伸手輕輕壹撥，這壹撥並無多大勁力，但方位恰到好處，繩子甩將過去，正好在樊壹翁腰間轉了幾圈，登時緊緊纏住。
　　樊壹翁只覺腰間壹緊，急忙使出千斤墜功夫想定住身子。但楊過與綠萼二人的身重並在壹起，又加上這般下墮的沖力，還是帶得他壹步步的走向洞穴邊上。樊壹翁眼見只要再向前踏出壹步，便壹個倒栽蔥摔將下去，大驚之下，左手抓住繩索，右手撐住了洞口巖石，這麽壹借力，大喝壹聲，竟將繩索拉得停住不動。
　　這時綠萼離地已不過十數丈，眼見楊過隨她摔下，心中大慰。
　　當時最厲害的乃這股下墜的沖勢，即是小小壹顆石子，從如許高處落下，也力道奇大，待得樊壹翁奮起神力將沖勢止住，他手上重量便只楊過與綠萼二人體重，不過二百來斤，於他已殊不足道。他右手拉住繩索，左手便要伸到腰間去解開繩索，再將敵人摔下，突覺背心微微壹痛，壹件尖物正好指在他第六椎節之下的“靈臺穴”上，壹個婦人的聲音喝道：“快拉上來！靈臺有損，百脈俱廢！”
　　樊壹翁大吃壹驚，這“靈臺有損，百脈俱廢”八字，正是師父在傳授點穴功夫時所諄諄告戒的，當下不敢違抗，只得雙手交互用力，將楊過與綠萼拉上。但他先前力抗下墜之勢，使勁過猛，此時但覺胸口塞悶、喉頭甜甜的似欲吐出血來，知道自身臟腑已受內傷，實不宜使力，苦於要害制於敵手，只得拼命使勁。好容易將楊過拉上，心中只壹寬，登時四肢酸軟，哇的壹聲，狂噴鮮血，委頓在地。
　　他這壹松手，繩子又向下溜滑。裘千尺叫道：“快救人！”楊過那用她囑咐？搶住繩子，終於將綠萼吊上。綠萼數次上升下降，已嚇得暈了過去。楊過回手先點了樊壹翁的伏免、巨骨兩穴，叫他手足不能動彈，這才拿捏綠萼的人中，將她救醒。
　　綠萼緩緩醒轉，睜開眼來，已不知身在何地，月光下但見楊過笑吟吟的望著自己，不自禁的縱體入懷，叫道：“楊大哥，咱們都死了麽？多謝妳肯陪我壹起死，真正有情有義。媽呢？”楊過笑道：“是啊，咱們都死了。不過又活轉來啦。”
　　綠萼聽他語氣不對，大有調笑之意，身子仰後，想瞧清楚他的臉色，卻見母親似笑非笑的望著自己，不由得大羞，叫道：“媽！”站了起來。
　　楊過見裘千尺雖無武功，卻能制住樊壹翁而救了自己性命，心下欽佩，問道：“妳老人家用什麽法子叫這矮子聽話？”裘千尺微微壹笑，舉起手來，手中拿著壹塊尖角石子。要知公孫止的點穴功夫是她所傳，樊壹翁又學自公孫止，三人壹脈相傳，口訣無異，她既將石尖對準樊壹翁的靈臺穴，又叫出“靈臺有損，百脈俱廢”這令人驚心動魄的八個字來，樊壹翁焉得不慌？其實憑著裘千尺此時手上勁力，以這麽小小壹塊石子，焉能令人“百脈俱廢”？
　　楊過此時心中所念，只是小龍女的安危，見綠萼與裘千尺已身離險地，樊壹翁也已受制，說道：“兩位在此稍待，我送絕情丹去救人要緊。”裘千尺奇道：“什麽絕情丹？妳也有絕情丹？”楊過道：“是啊。妳請瞧瞧，這是不是真的丹藥。”說著從懷中取出小瓶，倒出那枚四四方方的丹藥。裘千尺接過手來，聞了聞氣味，說道：“不錯，這丹藥怎會落入妳手？妳既身中情花之毒，自己怎麽又不服食？”楊過道：“此事說來話長，待我送了丹藥之後，再跟前輩詳談。”說著接過丹藥，拔步欲行。
　　綠萼又傷感，又關懷，幽幽的道：“楊大哥，妳務必避開我爹爹，別讓他見到。”裘千尺喝道：“又是爹爹！妳再叫他爹爹，以後就不用叫我媽了。”
　　楊過道：“我送丹藥去治姑姑身上之毒，公孫谷主決不會阻攔。”綠萼道：“如他又想毒計對付妳呢？”楊過淡淡壹笑，說道：“那也只聽天由命。”
　　裘千尺問道：“妳要去見公孫止，是不是？”楊過道：“是啊。”裘千尺道：“好，我和妳同去，或可助妳壹臂之力。”
　　楊過初時壹心只想著送解藥去救小龍女，並未計及其它，聽到了裘千尺這句話，眼前突然現出壹片光明：“這賊谷主的原配到了，他焉能再與姑姑成親？”大喜之下，突然又想到：“絕情丹只有壹枚，雖救得姑姑，但我卻不免壹死。”思念及此，不禁黯然。
　　綠萼見他臉色忽喜忽憂，又想到父母會面，不知要鬧得如何天翻地覆，當真柔腸百轉，心亂如麻。裘千尺卻興奮異常，道：“萼兒，快背我去。”綠萼道：“媽，妳須得先洗個澡，換套衣衫。”她真怕見到父母相會的這個局面，只盼挨得壹刻是壹刻。
　　裘千尺大怒，叫道：“我衣衫爛盡，身上骯臟，是誰害的？難道……”忽地想起大哥裘千丈時常假扮二哥裘千仞，在江湖上裝模作樣，曾嚇倒無數英雄好漢，心想自己手足筋絡已斷，如何是公孫止的對手，便算與他見面，此仇終也難報，只有假扮二哥，先嚇這惡賊壹個心膽俱裂，然後俟機下手，好在他從未見過二哥之面，又料定自己早已死在石窟之中，決無疑心，但轉念又想：“我與他多年夫妻，他怎能認我不出？”
　　楊過見她沈吟難決，已有幾分料到，道：“前輩怕公孫止認出妳來，是不是？我倒有壹件寶貝在此。”於是取出人皮面具，戴在臉上，登時面目全非，陰森森的極是怕人。裘千尺大喜，接過面具，道：“萼兒，咱們先到莊子後面的樹林中躲著，妳去給我取壹件葛衫來，還得壹把大蒲扇，可別忘了。”綠萼應了，俯身將母親背起。
　　楊過遊目四顧，原來處身於壹個絕峰之頂，四下裏林木茂密，遠望石莊，相距已有數裏之遙。裘千尺嘆道：“這山峰叫做厲鬼峰，谷中世代相傳，峰上有厲鬼作崇，因此誰也不敢上來，想不到我重出生天，竟是在這厲鬼峰上。”
　　楊過向樊壹翁喝道：“妳到這裏來幹什麽？”樊壹翁絲毫不懼，喝道：“快將老子殺了，休得多言。”楊過道：“是公孫谷主派妳來的麽？”樊壹翁怒道：“不錯，師父命我到山前山後察看，以防有奸人混跡其間，果然不出他老人家所料，有人在此幹這鬼鬼祟祟的勾當。”壹面說，壹面打量裘千尺，心想這老太婆不知是誰，怎地公孫姑娘叫她媽媽。樊壹翁年紀大於公孫止夫婦，他是帶藝投師，公孫止收他為徒之時，裘千尺已陷身石窟，因此他並不認得，但聽到他三人相商的言語，料知他們對師父定將大大不利。
　　裘千尺聽他言語之中對公孫止極是忠心，不禁大怒，對楊過道：“快斃了這矮鬼，以絕後患。”楊過回頭向樊壹翁瞧去，見他凜然不懼，倒也敬重他是條好漢，有心饒他性命，但想此刻正需裘千尺出力相助，卻又不便拂逆其意，說道：“公孫姑娘，妳先背妳媽媽下去，我料理了這矮子即來。”
　　公孫綠萼素知大師兄為人正派，不忍見他死於非命，說道：“楊大哥，我大師哥不是壞人……”裘千尺怒喝：“快走，快走！我每壹句話妳都不聽，要妳這女兒何用？”綠萼不敢再說，負著母親覓路下峰。
　　楊過走到樊壹翁身畔，心想此刻若解開他穴道，他會去稟告谷主，低聲道：“樊兄，妳手足上穴道受點，六個時辰後自行消解。我跟妳無冤無仇，不能害妳。”說著展開輕功，追向綠萼而去。樊壹翁本已閉目待死，萬想不到他竟會如此對待自己，壹時怔住了無話可說，眼睜睜望著三人的背影被巖壁擋住，消失於黑暗之中。
　　楊過急欲與小龍女會面，嫌綠萼走得太慢，道：“裘老前輩，我來背妳壹陣。”綠萼先覺母親與楊過神情言語之間頗為扞格，本來有些擔心，聽他說願意背負，心下甚喜，說道：“那要妳辛苦啦。”裘千尺道：“我十月懷胎，養下這般如花似玉的壹個女兒，壹句話就給了妳，難道背我壹下也不該？”楊過壹怔，不便接口，將她抱過來負在背上，壹提氣，如箭離弦般向峰下沖去。
　　裘千仞號稱鐵掌水上飄，輕身功夫在武林中算得數壹數二，當年與周伯通纏鬥，萬裏奔逐，從中原直到西域，連老頑童這等高強武功也追他不上，裘千尺的功夫是兄長親手所傳，經絡未廢之時自也是壹等壹的輕功，這時伏在楊過背上，但覺他猶似腳不沾地，跑得又快又穩，不由得又佩服，又奇怪，心想：“這小子的輕功和我家數全然不同，但絕不在鐵掌門功夫之下，倒也不能小覷他了。”她本覺女兒嫁了此人大為委屈，只女兒既然心許，那也無可奈何，先前見他爬上石壁，已覺他武功不低；此時更漸漸覺得，這個未過門的女婿似乎也不致辱沒了女兒。
　　不到壹頓飯功夫，楊過已負著裘千尺到了峰下，回頭看綠萼時，她還在山腰之中，等了良久，她才奔到山腳，已然嬌喘細細，額頭見汗。
　　三人悄悄繞到莊後，綠萼不敢進莊，向鄰家去借了衣服自己穿上，為母親借了葛衫蒲扇，又借了件男子的長袍給楊過穿上。鄰家素來對她尊敬，借物全無難處。裘千尺戴上人皮面具，穿了葛衫，手持蒲扇，由楊過與綠萼左右扶持，走向莊門。
　　
　　進門之際，三人心中都思潮起伏。裘千尺壹離十余年，此時舊地重來，更加感慨萬千。莊門口點起大紅燈籠，壹眼望進去盡是彩綢喜帳，大廳中傳出鼓樂之聲。眾家丁見到裘千尺與楊過均感愕然，但見有綠萼陪同在側，不敢多有言語。
　　三人直闖進廳，只見賀客滿堂，大都是絕情谷中水仙莊的四鄰。公孫止全身吉服，站在左首。右首的新娘鳳冠霞帔，面目雖不可見，但身材苗條，自是小龍女了。
　　天井中火光連閃，砰砰砰三聲，放了三個響銃。贊禮人唱道：“吉時已到，新人同拜天地！”
　　裘千尺哈哈大笑，只震得燭影搖動，屋瓦齊動，朗聲說道：“新人同拜天地，舊人那便如何？”她手足筋絡雖斷，內功卻絲毫未失，在石窟中心無旁騖，日夜勤修苦練，十二年的修練倒抵得旁人二十四年有余，這兩句話喝將出來，各人耳中嗡嗡作響，眼前壹暗，廳上紅燭竟自熄滅了十余枝。
　　眾人吃了壹驚，壹齊回過頭來。公孫止聽了喝聲，本已大感驚詫，眼見楊過與女兒安然無恙，站在這蒙面客身側，更愕然不安，喝道：“尊駕何人？”
　　裘千尺逼緊嗓子，冷笑道：“我和妳誼屬至親，妳假裝不認得我麽？”她說這兩句話之時氣運丹田，雖聲音不響，但遠遠傳了出去。絕情谷四周皆山，過不多時，四下裏回聲鳴響，只聽得“不認得我麽？不認得我麽？”的聲音紛至沓來。
　　金輪國師、瀟湘子、尹西克等均在旁觀禮，聽了裘千尺的話聲，知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無不群相矚目。
　　公孫止見此人身披葛衫、手搖蒲扇，正與前妻所說妻舅裘千仞的打扮相似，內功又如此了得，但容貌詭異，倒似周伯通先前所假扮的瀟湘子，其中定大有蹊蹺，心下暗自戒備，冷冷的道：“我與尊駕素不相識，說什麽誼屬至親，豈不可笑？”
　　尹克西熟知武林掌故，見了裘千尺的葛衫蒲扇，心念壹動，問道：“閣下莫非是鐵掌水上飄裘老前輩麽？”裘千尺哈哈壹笑，將蒲扇搖了幾搖，說道：“我只道世上識得老朽之人都死光了，原來還剩著壹位。”
　　公孫止不動聲色，說道：“尊駕當真是裘千仞？只怕是個冒名頂替的無恥之徒。”裘千尺吃了壹驚，心道：“這賊殺才恁地機靈，怎知我不是？”想不透他從何處看出破綻，當下微微冷笑，卻不回答。
　　楊過不再理會他夫妻倆如何搗鬼，搶到小龍女身邊，右手握著絕情丹，左手揭去罩在臉上的紅巾，叫道：“姑姑，張開嘴來。”小龍女乍見楊過，心中怦的壹跳，驚喜交集，顫聲道：“妳……妳果然好了。”她此時早知公孫止心腸歹毒，行止戾狠，所以答允與他成婚，全是為了要救楊過壹命，見他突然到來，還道公孫止言而有信，已治好了他所中劇毒。楊過手壹伸，將那絕情丹送入她口內，說道：“快吞下！”小龍女也不知是什麽東西，依言吞入肚內，頃刻間便覺壹股涼意直透丹田。
　　這時廳上亂成壹團，公孫止見楊過又來搗亂，欲待制止，卻又忌憚這蒙面怪客，不知是否真是妻舅鐵掌水上飄裘千仞，壹時不敢發作。
　　楊過將小龍女頭上的鳳冠霞帔扯得粉碎，挽著她手臂退在壹旁，說道：“姑姑，這賊谷主有苦頭吃了，咱們瞧熱鬧罷。”小龍女心中壹片混亂，偎依在楊過身上，不知說什麽好。麻光佐見楊過突然到來，心中說不出的喜歡，上前問長問短，啰唆不清，那去理會楊過與小龍女實不喜旁人前來打擾。
　　尹克西素聞裘千仞二十年前威震大江南北，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又聽他壹笑壹喝，山谷鳴響，內功極是深厚，有心結納，上前壹揖，笑道：“今日是公孫谷主大喜之期，裘老前輩也趕來喝壹杯喜酒麽？”裘千尺指著公孫止道：“閣下可知他是我什麽人？”尹克西道：“這倒不知，卻要請教。”裘千尺道：“妳要他自己說。”
　　公孫止又問壹句：“尊駕當真是鐵掌水上飄？這倒奇了！”雙手壹拍，向壹名綠衫弟子道：“去書房將東邊架上的拜盒取來。”綠萼六神無主，順手端過壹張椅子，讓母親坐下。公孫止暗暗奇怪：“她與那姓楊的小子摔入鱷魚潭中，怎地居然不死？”
　　片刻之間，那弟子將拜盒呈上，公孫止打了開來，取出壹信，冷冷的道：“數年之前，我曾接到裘千仞的壹通書信，倘若尊駕真是裘千仞，那麽這封信便是假了。”裘千尺吃了壹驚，心想：“二哥和我反目以來，從來不通音問，怎地忽然有書信到來？卻不知信中說些什麽？”大聲道：“我幾時寫過什麽書信給妳？當真胡說八道。”
　　公孫止聽了她說話的腔調，忽地記起壹個人來，猛吃壹驚，背心上登時出了壹陣冷汗，但隨即心想：“不對，不對，她死在地底石窟之中，這時候早就爛得只剩壹堆白骨。可是這人究竟是誰？”當下打開書信，朗聲誦讀：“止弟尺妹均鑒：自大哥於鐵掌峰上命喪郭靖、黃蓉之手……”
　　裘千尺聽了這第壹句話，不禁又悲又痛，喝道：“什麽？誰說我大哥死了？”她生平與裘千丈兄妹之情最篤，忽地聽到他的死訊，全身發顫，聲音也變了。她本來氣發丹田，話聲中難分男女，此時深情流露，“誰說我大哥死了”這句話中，顯出了女子聲氣。
　　公孫止聽出眼前之人竟是女子，又聽他說“我大哥”三字，內心深處驚恐更甚，但自更斷定此人絕非裘千仞，當下繼續讀信：“……愚兄深愧數十年來，甚虧友於之道，以至手足失和，罪皆在愚兄也，中夜自思，惡行無窮，又豈僅獲罪於大哥賢妹而已？比者華山二次論劍，愚兄得蒙壹燈大師點化，今已放下屠刀，皈依三寶矣。修持日淺，俗緣難斷，青燈古佛之旁，亦常憶及兄妹昔日之歡也。臨風懷想，維祝多福。衲子慈恩合什。”
　　公孫止壹路誦讀，裘千尺只是暗暗飲泣，等到那信讀完，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叫道：“大哥、二哥，妳們可知我身受的苦楚啊。”倏地揭下面具，叫道：“公孫止，妳還認得我麽？”這壹句厲聲斷喝，大廳上又有七八枝燭火熄滅，余下的也是搖晃不定。
　　燭光黯淡之中，眾人眼前突地出現壹張滿臉慘厲之色的老婦面容，無不大為震驚，誰也不敢開口。廳上寂靜無聲，各人心中怦怦跳動。
　　突然之間，站在屋角待候的壹名老仆奔上前來，叫道：“主母，主母，妳可沒死啊。”裘千尺點頭道：“張二叔，虧妳還記得我。”那老仆極是忠心，見主母無恙，喜不自勝，連連磕頭，叫道：“主母，這才是真正的大喜了。”廳上賀客之中，除了金輪國師等少數幾個外人，其余都是谷中鄰裏，三四十歲以上的大半認得裘千尺，登時七嘴八舌，擁上前來問長問短。
　　公孫止大聲喝道：“都給我退開！”眾人愕然回首，只見他對裘千尺戟指喝道：“賤人，妳怎地又回來了？居然還有面目來見我？”
　　綠萼壹心盼望父親認錯，與母親重歸於好，那知聽他竟說出這等話來，激動之下，奔到父親跟前，跪在地下，叫道：“爹！媽沒死，沒死啊。妳快賠罪，請她原恕了罷！”
　　公孫止冷笑道：“請她原恕？我有什麽不對了？”綠萼道：“妳將媽媽幽閉地底石窟之中，讓她苦度十多年時光。爹，妳怎對得住她？”公孫止冷然道：“是她先下手害我，妳可知道？她將我推在情花叢中，叫我身受千針萬刺之苦，妳可知道？她將解藥浸在砒霜液中，叫我服了也死，不服也死，妳可知道？她還逼我手刃……手刃壹個我心愛之人，妳可知道？”綠萼哭道：“女兒都知道，那是柔兒。”
　　公孫止已有十余年沒聽人提起這名字，這時不禁臉色大變，擡頭向天，喃喃的道：“不錯，是柔兒，是柔兒！”手指裘千尺，惡狠狠的道：“就……就是這個狠心毒辣的賤人，逼得我殺了柔兒！”他臉色越來越是淒厲，輕輕的叫著：“柔兒……柔兒……”
　　楊過心想這對冤孽夫妻都不是好人，自己中毒已深，在這世上已活不了幾日，這幾天中只盼找個人跡不到的所在，與小龍女二人安安靜靜的度過，那裏有心思去分辨公孫止夫婦的誰是誰非，輕輕拉了拉小龍女的衣袖，低聲道：“咱們去罷。”
　　小龍女問道：“這女人真的是他妻子？她真的給丈夫這麽關了十多年？”她實難相信世上有如此惡毒之人。楊過道：“他夫妻二人是互相報復。”小龍女偏著頭沈吟半晌，低聲道：“這個我就不懂啦。難道這女人也和我壹般，被逼和他成親？”在她想來，二人若非被逼成婚，定然妳憐我愛，豈能如此相互殘害？楊過搖頭道：“世上好人少，惡人多，這些人的心思，原也教旁人難以猜測……”
　　忽聽公孫止大喝壹聲：“滾開！”右腳壹擡，綠萼身子飛起，向外撞將出來，顯是給父親踢了壹腳。
　　她身子去向正是對準了裘千尺的胸膛。裘千尺手足用不得力，只得低頭閃避，但綠萼來勢太快，砰的壹響，身子與母親肩頭相撞。裘千尺仰天壹交，連人帶椅向後摔出，光禿禿的腦門撞在石柱之上，登時鮮血濺柱，爬不起身。綠萼給父親踢了這壹腳，也俯伏在地，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