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公孫谷主
神雕俠侶 by 金庸
2018-9-4 22:30
樊壹翁見楊過折柳枝作兵刃,宛似小兒戲耍,全不將自己放在眼裏,怒氣更盛,他那知這柳枝柔中帶韌,用以施展打狗棒法,雖不及丐幫世代相傳的竹棒,其厲害處實不下於寶劍寶刀。
麻光佐道:“楊兄弟,妳用我這柄刀罷!”說著唰的壹聲,抽刀出鞘,精光四射,確是壹柄利刃。楊過雙手壹拱,笑道:“多謝了!這位矮老兄人是不壞的,只可惜他拜錯了師父,武藝很差,壹根柳條兒已夠他受的。”柳枝抖動,往鋼杖上搭去。
樊壹翁聽他言語中又辱及師尊,心想此番交手,實決生死存亡,再不容情,當即展開了九九八十壹路潑水杖法。杖法號稱“潑水”,意謂潑水不進,可見其招數嚴密。
杖法展開,初時響聲淩厲,但數招之後,漸感揮出去方位微偏,杖頭有點兒歪斜,帶動的風聲也略見減弱。原來楊過使開打狗棒法中的“纏”字訣,柳枝搭在杖頭之上,對方鋼杖到東,柳枝跟到東,鋼杖上挑,柳枝也跟了上去,但總是在他勁力的橫側方向稍加推拉,令杖頭不由自主的變向。這打狗棒法“纏”字壹訣,正是從武學中上乘功夫“四兩撥千斤”中生發出來,精微奧妙,遠勝於壹般“借力打力”、“順水推舟”之法。
眾人愈看愈奇,萬料不到楊過年紀輕輕,竟有如此神妙武功。但見鋼杖的力道逐步減弱,柳枝的勁道卻是不住加強。此消彼長,三十招後,樊壹翁全身已為柳條所制,手上勁力出得愈大,鋼杖招數越加不由自主,到後來宛如入了壹個極強的旋風渦中,只卷得他昏頭暈腦,不明所向。公孫谷主伸手在石桌上壹拍,叫道:“壹翁,退下!”
這壹聲石破天驚,連楊過也心頭壹凜,暗想:“此時豈能再讓妳退出。”手臂抖處,已變為“轉”字訣,身子凝立不動,手腕急畫小圈,帶得樊壹翁如陀螺般急速旋轉。楊過手腕抖得愈快,樊壹翁轉得也愈快,手中鋼杖就如陀螺的長柄,也跟著滴溜溜的旋轉。楊過柳枝向上疾甩,躍後丈許。
樊壹翁此時心神身法已全然亂了套,腳步踉蹌,腦袋搖晃,眼見他再轉得幾轉,立即就要摔倒。公孫谷主鬥然躍高,舉掌在鋼杖頭上壹拍,輕輕縱回。這壹拍看上去輕描淡寫,力道卻奇大,將鋼杖拍得深入地下尺許,登時便不轉了。樊壹翁雙手牢牢抓住鋼杖,這才不致摔倒,但身子東搖西擺,恍如中酒,壹時難以寧定。
瀟湘子、尹克西等瞧瞧楊過,又瞧瞧公孫谷主,心想這二人均非易與之輩,且看這場龍爭虎鬥誰勝誰敗,均存了隔岸觀火之意。只麻光佐壹意助著楊過,大聲呼喝:“楊兄弟,好功夫!矮胡子輸了!”
樊壹翁深吸壹口氣,寧定心神,轉過身來,突向師父跪倒,拜了幾拜,磕了四個頭,壹言不發,猛向石柱上撞去。眾人都大吃壹驚,萬想不到他竟如此烈性,比武受挫竟會自殺。公孫谷主叫聲:“啊喲!”急從席間躍出,伸手去抓他背心,但相距遠了,而樊壹翁這壹撞又極為迅猛,壹抓卻抓了個空。
樊壹翁縱身撞柱,使上了十成剛勁,突覺額頭所觸之處竟軟綿綿地,擡起頭來,只見楊過伸出雙掌,站在柱前,說道:“樊兄,世間最傷心之事是什麽?”
原來楊過見樊壹翁向師父跪拜,已知他將有非常之舉,已自全神戒備,他與樊壹翁相距既近,古墓派輕功了得,竟搶在頭裏,出掌擋了他這壹撞,於絕無可能之中救了他壹命。
樊壹翁壹怔,問道:“是什麽?”楊過淒然道:“我也不知。我心中傷痛過妳十倍,我還沒自盡,妳又何必如此?”樊壹翁道:“妳比武勝了,又有什麽傷痛?”楊過搖頭道:“比武勝敗,算得什麽?我壹生之中,不知給人打敗過多少次。妳要自盡,妳師尊急得如此。自盡,我師父卻絲毫不放在心上,這才是最傷心之事。”
樊壹翁還未明白,公孫谷主厲聲道:“壹翁,妳再生這種傻念頭,那便是不遵師令。妳站在壹旁,瞧為師收拾這小子。”樊壹翁對師命不敢有違,退在廳側,瞪目瞧著楊過,自己也不明白對他是怨恨?是憤怒?還是感恩佩服?
小龍女聽楊過說“若我自盡,我師父卻絲毫不放在心上”這兩句話,眼眶壹紅,幾滴眼淚又掉了下來,心想:“如妳死了,難道我還會活著麽?”
公孫谷主隔不片刻,便向小龍女瞧上壹眼,不斷察看她神情,突見她又流眼淚,心下又妒又惱,雙手擊了三下,叫道:“將這小子拿下了。”他自恃身分,不屑與楊過動手。兩旁的綠衫弟子齊聲答應,十六人分站四方,突然間呼的壹聲響,每四人合持壹張漁網,同時展開,圍在楊過身周。
谷主壹瞥眼間,見女兒綠萼向楊過連使眼色,腦袋微晃,示意他盡快出外,心想:“女生外向。這漁網陣必須人人盡力,若有人不盡全力,便生漏洞。”叫道:“萼兒,妳退下歇歇!十四兒,妳來替綠萼師姊!”壹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應聲而前,接替了公孫綠萼的位置。
楊過與國師等同來,國師隱然是壹夥人的首領,此時鬧到這個地步,是和是戰,按理國師該當挺身主持,但他只微微冷笑,不發壹言。
公孫谷主不知國師用意,還道他譏笑自己對付不了楊過,心道:“終須讓妳見見絕情谷的手段。”雙手又連擊三下。十六名綠衫弟子交叉換位,將包圍圈子縮小了幾步。四張漁網或橫或豎、或平或斜,不斷變換。
楊過曾兩次見到綠衫弟子以漁網陣擒拿周伯通,變幻無方,極難抵擋,陣法之精,與全真教的“天罡北鬥陣”可說各有千秋。心想:“以老頑童這等武功,尚且給漁網擒住,我卻如何對付?何況他是只求脫身,將樊麻二人擲入網中,即能乘機兔脫,我卻偏偏要留在谷中。”
每張漁網張將開來丈許見方,持網者藏身網後,要破陣法,定須先行攻倒持網弟子,但只要壹近身,不免先為漁網所擒,竟無從著手。十六人愈迫愈近,楊過壹時不知如何應付,只得展開輕功,在大廳中奔馳來去,斜竄急轉,縱橫飄忽,令對方難以確定出手方位。
他四下遊走,十六名弟子卻不跟著他轉動,只逐步縮小圈子。楊過腳下奔跑,眼中尋找陣法破綻,見漁網轉動雖極迅速,四網交接處卻始終互相重疊,不露絲毫空隙,心想:“除了以暗器傷人,再無別法。”滴溜溜壹個轉身,手中已扣了壹把玉蜂針,見西邊四人欺近,左手壹揚,七八枚金針向北邊四人擲去。
眼見四人要壹齊中針,不料叮叮叮叮幾聲輕響,七八枚金針盡數為漁網吸住。原來漁網金絲的交錯之處,綴有壹塊塊小磁石,如此壹張大網,不論敵人暗器如何厲害,自能盡數擋住。玉蜂針六成金、四成鋼,只因這四成鋼鐵,便給網上的磁石吸住了。
楊過滿擬壹擊成功,那料到這張網竟有這許多妙用,百忙中向公孫谷主瞪了壹眼,料知再發暗器也是無用。右手往懷中壹揣,放回金針,正待再想破解之法,東邊的漁網已兜近身邊,掌陣者壹聲呼哨,壹張漁網已從右肩斜罩下來。楊過身形壹挫,待要從西北方逸出,北邊與西北的漁網同時湊攏。
楊過陡然間使出“天羅地網勢”身法,從兩張漁網間倏地逸出,身法快速無比,那正是他初入古墓不久小龍女所教他的輕功,八十壹只麻雀高飛逃逸,他都能快速躍起,伸掌擋住,絕情谷弟子撒網罩人,手法終不能如此迅捷。眾人“咦”的壹聲,只見楊過已笑吟吟的站在小龍女身畔。
小龍女見他以自己所授輕功脫險,不由得舒了口氣,心中高興,嘴角邊露出壹絲微笑,但隨即又板起了臉。楊過見她若有若無的壹笑,心中大喜,說道:“姑姑,過兒這壹下還不錯罷?”小龍女欲待不理,終於忍不住,微微點了點頭。
楊過既站在小龍女身畔,漁網陣若再上襲,便連小龍女也裹在網裏。十六名綠衫弟子眼望谷主,瞧他如何示下。公孫谷主雙掌互擊,錚錚有聲,便如是敲打鋼鐵壹般,陰森森的道:“小子,妳來接我的鐵掌!妳如不敢,快快出谷去罷,我也不來難為妳。”
楊過斜眼向小龍女瞧去,想到她適才這壹笑,胸口鮮血上湧,朗聲道:“只要我姑姑不走,我便死十次也不走,妳有本事就打死我好了!”倏然躍出,壹晃之間已到谷主背後,彎起右手,啪的壹聲,指節骨打在谷主頸後大椎穴上,這壹下恍若偷襲,但身法快極,縱起時與谷主相對,空中轉身,搶到了他背後,谷主剛欲轉身,頸後要穴已然中招。
楊過這下出手,手腳之快,如鬼似魅,國師、瀟湘子等雖見多識廣,卻也從未見過這等閃電若神的招數。這是玉女心經的手法,也即是李莫愁苦求而不得的妙技,小龍女與楊過練成以來,從未施展過壹次。這路拳招掌法,並無招數名稱。林朝英當年創此武功,只是求快,風馳電掣壹般,於頃刻間連出數十招,壹招未完,二招又至。發招者心中來不及去想招數,壹想招數名稱次序,手腳就慢了。總之是有如狂風暴雨,連續出招。
旁觀眾人喝采聲中谷主背上接連中招砰砰砰砰、啪啪啪啪,響聲不斷,楊過勢若顛狂,拳掌不住往谷主背上招呼,喝道:“妳夠了麽!”躍開幾步,雙手拍了拍。看谷主時,他兀立不動,上前壹步,斜退壹步,說道:“小子,多謝妳給我捶背!”
小龍女見楊過將這路玉女拳功使得圓轉快速深得祖師婆婆的遺意,心下贊嘆,臉色也不禁如花之放,但見公孫谷主要穴數處受擊,竟若無其事,不禁駭然失色。楊過也即大驚,適才明明打中了他背心幾處要穴,對手竟若無其事。
他曾聽洪七公、歐陽鋒、黃藥師等高手講論武學,知道壹人內功練到真正上乘境界,當敵招襲到時可暫行封閉自身穴道,但只能於極短時刻中封閉壹次,決不能長時連續封閉。又如歐陽鋒修習異派功夫,能練得經脈逆轉,周身大穴盡數變位,但其時他頭上腳下,壹見而知。此刻這谷主卻對自己的拳打指戳全無反應,若不是僵屍復活,便是身上不生穴道,或已練成古怪的金鐘罩、鐵布衫奇功,只怕此人竟不是人,又或身有妖法邪術,不由得心中怯了。
公孫谷主雙掌翻起,掌心隱隱帶著壹股黑氣,楊過不敢硬接,只以輕功閃避,但見谷主的掌法也不特異,與完顏萍的“鐵掌”功夫有些相似,當下凝神拆接,心中怯意漸去,玉女心經神功使出來便頭頭是道。他想這人不知是人還是僵屍。不敢使用對付達爾巴取勝的移魂大法或美女拳招,只以小龍女所授的古墓派正宗掌法應付,鬥到緊處,楊過搶到谷主左側,飛腿向他腿上踢去。
谷主不閃不避,讓他踢中“期門穴”,左手反撩,已抓住楊過左足小腿。楊過右足急撐,左足才脫掌握,心念壹動,記得在古墓外與小龍女拆招時,小龍女曾抓過他左足摔出。當時他入古墓不久,武功仍低,給師父抓住了壹摔,額頭撞中壹塊石子,他壹半撒嬌,壹半撒賴,趴在地下放聲假哭。小龍女伸掌在他屁股上重重壹拍,喝道:“起來,不準哭!”他壹躍而起,眼中竟沒半滴眼淚,向小龍女做了個鬼臉。小龍女本來少喜少怒,那時忍不住破顏為笑,說道:“羞,羞,羞!又哭又笑!”楊過嬉皮笑臉的道:“姑姑,我不哭,妳能笑麽?”
這時情景約略相似,他要讓小龍女憶及共處古墓時的溫馨,故意乘勢向前撲出,摔在小龍女之前,趴在地下不動,放開嗓子,長號假哭。這壹招甚為兇險,乃是把自己背心賣給了公孫谷主,谷主倘若上前壹掌壹腳,中其要害,立時便取了他性命。但楊過此時與谷主相鬥,早就豁出了性命不要,要旨在情而不在勝,不是要勝谷主,而是要挑起小龍女心中之情。
小龍女陡然見到這情景,當年授藝的心情立時湧向心頭,情不自禁,伸掌在楊過屁股上重重壹拍,笑道:“起來,不準哭!”她這麽壹拍,時刻拿捏得恰到好處,公孫谷主搶上壹步,正要發拳往楊過背心擊落,小龍女這麽壹拍,就擋身在其間。楊過跳起身來,哈哈大笑,握住了小龍女雙手,喜道:“姑姑,妳認了我,我就不哭了!”
公孫谷主向楊過恨恨的瞪了壹眼,擊掌四下,十六名弟子突然快步退入內堂,楊過壹怔,心想:“難道妳認輸了?”他正自奇怪,壹回頭,卻見綠萼神色驚惶,連使眼色,示意他急速出谷,瞧這模樣,自己便似有大禍臨頭壹般。楊過剛才給小龍女這麽壹拍,心花怒放,拉過壹張椅子,坐了下來。忽聽得內堂叮叮當當壹陣輕響,十六名弟子轉了出來,手中仍拉著漁網。
眾人壹見漁網,無不變色。原來四張漁網已經換過,網上遍生倒鉤和匕首,精光閃閃,顯極鋒利,任誰給網兜住,全身中刀,絕無活命之望。麻光佐大叫:“餵,谷主老兄,妳用這般歹毒家夥對付客人,要不要臉?”
公孫谷主指著楊過道:“非是我要害妳,我幾次三番請妳出去,妳偏生要在此搗亂。我最後良言相勸,快快出谷去罷。”
麻光佐見了這四張漁網,饒是他膽氣粗壯,也不由得肉為之顫,聽得網上刀鉤互撞而發出叮當之聲,更加驚心動魄,站起身來拉著楊過的手道:“楊兄弟,這般歹毒的家夥,咱們去他媽的為妙,妳何必跟他嘔氣?”
楊過眼望小龍女,瞧她有何話說。
小龍女見谷主取出帶有刀鉤的漁網,心中早已想了壹個“死”字,只待楊過壹給漁網兜住,自己也就撲在漁網之上,與他相擁而死。她想到此處,心下反而泰然,覺得人世間的愁苦就此壹了百了,嘴角不禁帶著微笑。
楊過正想著古墓中授藝的情景,見到帶刀漁網,心中倏地閃過壹個念頭,站起身來,走到小龍女身前,微微躬身,說道:“姑姑,妳的金鈴索與掌套請借給我壹用。”
小龍女只想著與他同死之樂,此外更無別樣念頭,聽了他這句話,當即從懷中取出壹條白綢帶子,遞了給他,又取出壹雙白色手套,分別給他雙手戴上,戴手套時捏著他手,不由得深情款款,竟不舍得放開。
楊過凝視著她的臉,說道:“妳現今認了我麽?”小龍女握住他手,柔情無限,微笑道:“我心中早就認妳啦!”楊過精神大振,顫聲問道:“那妳決意跟了我去,不嫁給這谷主啦,是不是?”小龍女微笑點頭,道:“我決意跟了妳去,自不能再嫁旁人啦。過兒,我自然是妳妻子。”
她話中“跟了妳去”四字,說的是與他同死,連楊過也未明白,旁人自然不懂,但“我自然是妳妻子”這七個字,卻是說得再也清楚不過。公孫谷主臉色慘白,雙手猛擊四下,催促綠衫弟子動手。十六名弟子抖動漁網,交叉走動。
楊過聽了小龍女這幾句話,宛似死中復活,立時勇氣百倍,就算眼前是刀山油鍋,他也不放在眼裏,右手綢帶抖動,玲玲聲響,綢帶就如壹條白蛇般伸了出去。綢帶末端是個發聲的金鈴,綢帶壹伸壹縮,金鈴已擊中南邊壹名弟子的“陰谷穴”,回過來時擊中了東邊壹名弟子的“曲澤穴”。那陰谷穴正當膝彎裏側,那人立足不牢,屈膝跪下;曲澤穴位處臂彎,給點中的手臂酸軟,漁網脫手。
這兩下先聲奪人,金鈴索壹出手,漁網陣立現破綻,西邊持網的四名弟子壹驚之下,攻上時稍形遲緩,楊過金鈴索倒將過來,玎玲玲聲響,又將兩名弟子點倒。但就在此時,北邊那張漁網已當頭罩下,網上刀鉤距他頭頂不到半尺,以金鈴索應敵已然不及。楊過左掌翻起,壹把抓住漁網,借力甩出,他手上戴著金絲掌套,手掌雖抓住匕首利鉤,卻絲毫無損。漁網給他抓住了壹抖,鬥然向四名綠衫弟子反罩過去。
眾弟子操練漁網陣法之時,只怕敵人漏網兔脫,但求包羅嚴密,從來沒想到漁網竟會掉頭反噬,見網上明晃晃的刀鉤向自己頭上撲來,素知這漁網厲害無比,同聲驚呼,撒手躍開。那替補公孫綠萼的少年身手較弱,大腿上終於給漁網的匕首帶著,登時鮮血長流,摔倒在地,痛得大聲號哭。
楊過笑道:“小兄弟,別害怕,我不傷妳。”左手抖動漁網,右手舞起金鈴索,但聽得嗆啷啷、玎玲玲,刀鉤互擊,金鈴聲響,極是清脆動聽。這壹來,眾弟子那裏還敢上前,遠遠靠墻站著,只未得師父號令,不敢認輸逃走,但雖不認輸,卻也是輸了。
麻光佐拍手頓足,大聲叫好,人群中唯他壹人喝采,未免顯得寂寞,他叫了幾聲,瞪眼向國師道:“和尚,楊兄弟的本領不高麽?怎麽妳不喝采?”國師壹笑,道:“很高,很高,但也不必叫得這般驚天動地。”麻光佐瞪眼道:“為什麽?”國師見公孫谷主雙眉豎起,慢慢走到廳心,凝神註視他的動靜,不去理會麻光佐說些什麽。
谷主聽小龍女說了“我自然是妳妻子”這七字後,已知半月來壹番好夢到頭來終於成空,雖又失望,又惱怒,但想:“我縱然得不了妳的心,也須得到妳的人。我壹掌將這小畜生擊斃,妳不跟我也得跟我,時日壹久,終能教妳回心轉意。”
楊過見他雙眉越豎越高,到後來眼睛與眉毛都似直立壹般,不知是那壹派的厲害武功,也不禁駭然,右手提索,左手抓網,全神戒備,自己和小龍女的生死存亡,在此壹戰,實不敢有絲毫怠忽。
谷主繞著楊過緩緩走了壹圈,楊過也在原地慢慢轉頭,眼睛始終不敢離開他眼光,知他越遲不動手,出手越淩厲,只見他雙手向前平舉三次,雙掌合拍,錚的壹響,錚錚然如金鐵相擊。楊過心中壹凜,退了壹步,谷主右臂突伸,壹把抓住漁網邊緣壹扯。他似乎周身刀槍不入,手掌竟不怕漁網上的匕首利鉤。楊過但覺這壹扯之力大極,五指劇痛,只得松手。谷主將漁網拋向廳角空著手的四名弟子,這才喝道:“退下!”
楊過漁網遭奪,不容他再次搶到先手,綢索振振,金鈴抖動,分擊對方肩頭“巨骨”與頸中“天鼎”兩穴。谷主右臂長出,倏向他臂上抓來,但聽叮叮兩聲,谷主“巨骨”與“天鼎”雙穴齊中,他恍若不覺,呼的壹響,手抓變掌,拍向楊過左乳。楊過大驚,側身急閃,幸好他輕身功夫了得,才讓開對方這鬥然而至的掌擊。
玉女心經武功的厲害之處,純在以內功為根基,練就了絕頂輕功,臨敵之時,突然以快速身手,搶點敵人穴道,或攻其要害。但公孫谷主練就閉穴奇功,周身穴道不受侵害,則玉女心經的攻勢便屬無效。楊過先前和他相鬥,是拼了性命以引動小龍女對自己的情意,認了自己,生死已置之度外。此時小龍女既已認了他,自己如給谷主或傷或擒,小龍女便陷身此谷,不能得脫,因之此番再戰,勝負之數便不能輕忽。谷主鐵掌之來,掌力沈重,楊過接了兩掌,已震得胸口隱隱作痛。此後谷主拳腳攻來,楊過只以輕功閃避,不敢硬接,但每每相去僅間壹線,甚為兇險。楊過勢難反擊,即令反擊,傷不到對方,也屬無用,當此處境,已屬必敗,麻光佐等手中都為他捏了壹把冷汗。
楊過又閃避了兩次,突然搶前,閃到谷主背後,突然出拳,在他背心“大椎穴”上啪啪啪啪連擊四下。谷主哈哈大笑,說道:“好舒服,再打!”回手壹掌,在楊過面門前掠過,相距不過寸余。楊過叫聲:“啊喲!”挫出幾步,險些摔倒,隨即使出“天羅地網勢”,高躍而起,搶到谷主背後,又連拍四掌,啪啪啪啪四響,密如擊鼓,都拍在他腰間“至陽穴”上。
谷主又道:“勞妳駕,舒服得很!”回拳打出。楊過跌出幾步,腳下踉蹌,猛地躍起,又搶到谷主背後,雙手連拍,壹共八下。谷主大聲怒吼,轉身大罵:“小畜生!”雙掌橫拍豎打,滿臉怒色,似欲拼命。楊過急速躍開,叫道:“好舒服嗎?”
公孫谷主躍起半空,十指似爪,惡狠狠的插將下來。楊過斜躍避開,谷主雙足落地,突然全身麻癢難當,摔倒在地,嗚嗚大呼。公孫綠萼大驚,搶上扶起,急叫:“爹,爹,妳怎麽啦?”谷主左掌力推,將綠萼推開幾步,氣急敗壞的嘶聲道:“小畜生使餵毒暗器,快,快,快取解藥!”
小龍女眼望楊過,明明見他已敗得十分狼狽,不知何以能反敗為勝?楊過笑吟吟的道:“玉蜂金針,他舒服得很,勞我得駕!”小龍女這才恍然,便要取玉蜂漿救他。楊過道:“咱們脫身出谷,再給他蜂漿。此人反復,言而無信,靠不住得很!小龍女點點頭。”
原來楊過擊打他穴道無用,比鬥勢在有輸無贏,情急之下,猛想起先前勝過霍都王子之法,兩次搶道谷主背後,打他穴道。谷主能自封穴道,擊打自然無用。楊過這兩下乃是虛招,令他不防,第三次手中暗持玉蜂金針,拍打八下,將兩枚餵毒金針拍入了他“中樞穴”。這穴位在人身第十椎節之下,乃督脈內息所必經,實為人身大穴。這兩枚餵毒金針,即是打中尋常肌膚,亦必麻癢難當,何況中在要穴?楊過還怕它閉穴後諸毒不侵,兩針正中中樞穴,其余四針卻拍在穴道之旁。
公孫谷主雖練得獨門怪異武功,能自封穴道,但究非銅皮鐵骨,刀槍不入,其實縱然是有“金鐘罩”、“鐵布衫”橫練功夫的高手,也不過能在危急中硬擋壹下刀槍拳腳,玉蜂金針這等尖針,壹刺之下,自然應手而入。即令針插不入,以餵毒尖針在皮肉上刺得幾下,毒質入肉,也必麻癢難當。這玉蜂金針的毒性,比之李莫愁的冰魄銀針尤為厲害,不過冰魄銀針片刻間致人死命,玉蜂針並不見血殺人,卻令人癢入內臟,中者不免打滾呼號,難忍難當。公孫谷主是自重身份的大豪,即令斬斷他壹臂壹腿,他也必不動聲色,但給玉蜂針在背上連刺八下,六針入肉,忍不住狂叫急號,就地滾動。
公孫綠萼走到楊過面前,彎腰行禮,說道:“楊公子,請妳賜予解藥,解了我爹爹的傷毒。”楊過點頭道:“姑娘不必多禮!”朗聲說道:“公孫谷主,妳如答允讓我們平安出谷,不加攔阻。解藥自當奉上。”公孫谷主勉強坐起,嘶聲道:“好!我讓妳們平安出谷,決不阻攔。快給解藥。”
楊過向小龍女道:“姑姑,能給蜂漿嗎?”小龍女點點頭,從懷中取出壹瓶玉蜂蜜漿,交給綠萼,說道:“公孫谷主,小徒得罪莫怪,咱們此後是友非敵,壹切請妳包涵。我給妳賠禮了!”說著襝衽為禮,盈盈拜了下去。
綠萼道:“柳姑娘,多謝了!”微微躬身還禮,快步過去將小瓶遞給父親。公孫谷主夾手搶過,問道:“是吃的嗎?”小龍女道:“先須拔出金針,再口服蜜漿止癢。”公孫綠萼接過小龍女遞來的磁石,在父親背上拔出金針。谷主拔去瓶塞,將壹瓶蜂蜜都倒在口裏。
公孫谷主轉頭向女兒道:“取我兵刃來。”綠萼遲疑不答。谷主厲聲道:“妳沒聽見麽?”綠萼臉色慘白,只得應道:“是!”轉入內堂。
楊過瞧了父女二人的神情,心想:“這谷主恐怕又有詭計。此時不走,更待何時?”走到小龍女身前,伸出手來,柔聲道:“姑姑,妳跟了過兒去罷!”
谷主背上麻癢未止,雙掌蓄勢,只要小龍女壹站起身來伸手與楊過相握,立時便撲上去以鐵掌猛襲楊過背脊,打定了主意:“拚著柳妹怪責,也要將這小子打死。柳妹如跟了他去,我這下半生做人還有何意味。”
那知小龍女只淡淡的道:“我當然要跟妳去。這裏的谷主救過我性命,咱們得跟他說明白壹切緣由,請他見諒,還得好好道謝。”楊過大急,心想:“姑姑什麽事也不懂。妳跟他說明白了緣由,再加道謝,難道他就會見諒?”
小龍女問道:“過兒,這些日子來妳好嗎?”問到這句話時,關切之情溢於言表。楊過聽到這溫柔語意,見到這愛憐神色,便天塌下來也不顧了,那裏還想到什麽快走?問道:“姑姑,妳不惱我了?”小龍女淡淡壹笑,道:“我怎麽會惱妳?我從來沒惱過妳。我先前不認妳,是寧可自己傷心,全是為了妳好,妳怎不明白?妳轉過了身子。”楊過依言轉身,不明她用意。
小龍女從懷裏取出壹個小針線包兒,在針上穿了線,比量了壹下他背心衣衫上給樊壹翁抓出的破孔,嘆道:“這些日子我老在想,我不在妳身邊,妳衣服壞了誰給妳縫,破了誰給妳補?本已決心今後永不再見妳面,有時卻想妳會不會來找我?唉,想不到妳真會尋到這裏來。”說話間淒傷神色轉為歡愉,拿小剪刀在自己衣角上剪下壹塊白布,慢慢為他縫補。楊過此刻外面所穿的長袍是程英所縫,裏面仍穿著小龍女所縫、已經破爛的長袍,外袍長途跋涉,塵土滿身,早已不新了。小龍女道:“這袍子是誰給妳縫的?”楊過說了程英如何救他,如何給他縫了壹件新袍子的經過,兩人絮絮叨叨,竟把這龍潭虎穴,當成了古墓幽居。
當二人同在古墓之時,楊過衣服破了,小龍女就這麽將他拉在身邊,替他縫補,這些年來也不知有過多少次。此時二人於經歷大難後重聚,恍如隔世,當真旁若無人,大廳上雖眾目睽睽,兩人就與在古墓中相依為命之時壹般無異。
楊過歡喜無限,熱淚奪眶而出,哽咽道:“姑姑,適才我激得妳嘔了血,我……我真不好。”小龍女微微壹笑,道:“那不關妳事。妳知道我早有這病根子。沒見妳多時,我天天想妳,妳功夫進步得好快。妳剛才也嘔了血,可沒事嗎?”楊過笑道:“那不打緊。我肚子裏的血多得很。”小龍女微笑道:“妳就愛這麽胡說八道。”
兩人壹問壹答,說的話雖平淡無奇,但人人都聽得出來,他二人相互間情深愛切,以往又有極深淵源。國師見二人和好,對己不利,壹時也無法可想。谷主又驚又妒,呆在當地,不知如何是好,背上的麻癢卻漸漸減輕了。
楊過道:“這幾天中我遇到了好幾個有趣之人。姑姑,妳倒猜猜我這把大剪刀是那裏得來的?”小龍女道:“我也在奇怪啊,倒似是妳早料到這裏有個大胡子,定打了這剪刀來剪他胡子。唉,妳真頑皮,人家的長胡子辛辛苦苦留了幾十年,卻給妳壹下子剪斷了,不可惜麽?”說著抿嘴壹笑,明眸流轉,風致嫣然。
谷主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往楊過當胸抓來,喝道:“小雜種,妳也未免太過目中無人。”楊過竟不招架,說道:“不用忙,等姑姑給我補好了衣衫,再跟妳打。”
谷主手指距他胸口數寸,他究是武學大宗匠的身分,雖惱得胸口不住起伏,這壹招總是不便就此送到楊過身上。忽聽綠萼在背後說道:“爹爹,兵刃取來啦。”他並不轉身,肩頭壹晃,退後數尺,將兵刃接在手。
眾人看時,只見他左手拿著壹柄背厚刃寬的鋸齒刀,金光閃閃,當是鋼刀外鍍了黃金,右手執的是壹柄又細又長的黑劍,在他手中輕輕顫動,顯得刃身甚為柔軟,兩邊刃口發出藍光,自是鋒銳異常。兩件兵器全然相反,壹件至剛至重,壹件卻極盡輕柔。
楊過向他壹對怪異兵刃望了壹眼,說道:“姑姑,前幾日我遇見壹個女人,他跟我說了我殺父仇人是誰。”小龍女心中壹凜,問道:“妳的仇人是誰?”楊過咬著牙齒,恨恨的道:“妳真猜壹輩子也猜不著,我壹直還當他們等我極好呢。”小龍女道:“他們?他們待妳極好?”楊過道:“是啊,那就是……”
只聽嗡嗡壹響,聲音清越,良久不絕,卻是谷主的黑劍與金刀相碰。他手腕抖動,嗡嗡嗡連刺三劍,壹劍刺向楊過頭頂,壹劍刺他左頸,壹劍刺他右頸,都貼肉而過,相差不到半寸。那谷主自重身分,敵人既不出手抵禦,也就不去傷他,只是這三劍擊刺之準,的是神技。
小龍女道:“補好啦!”輕輕在楊過背上壹拍。楊過回頭壹笑,提著金鈴索走到廳心。朗聲道:“公孫谷主,剛才妳麻癢難當,在地下打滾之時,答允讓我們平安出谷,不加阻攔,這話不算數了嗎?”
谷主雙眉壹豎,陰森森的道:“我怎麽說話不算數?不過要在十年之後,柳姑娘要先跟我拜堂成親,妳小兄弟啊,在谷裏給我砍柴種花,住上十年,那時我就讓妳們平安出谷,不加阻攔!剛才我說了什麽時候才放妳們出谷沒有?我平生言而有信,決不反復無常!”若依公孫谷主平日性格,決不致言而無信,在眾人面前失了臉面,尤其在眾弟子之前,從來不失仁義道德的絲毫尊嚴,但這些日子來,全心全意就在癡想與仙女下凡壹般的小龍女成婚,如何能壹招出手,便放人出谷,以致諸般想望,盡成畫餅?他提出“十年之後”四字,自覺並非反悔食言,只不過玩弄言語狡獪,遠比楊過聰明而已。
麻光佐壹聽之下,哇哇大叫,大聲道:“放妳娘的狗屁,說話不像人話,楊兄弟,再用暗器打他,讓他癢死了也不給解藥!”瀟湘子、尼摩星等本來無所偏袒,樊壹翁、公孫綠萼等原本站在谷主壹面,聽了谷主這番顛倒是非的強辯,也均覺無理之極,不以為然。
谷主右手提起黑劍,急轉圈子,在身周前後舞成壹團黑圈,楊過身法再快十倍,也決計不能欺近身去刺他肌膚後再全身而退。他這劍圈先護自身,令楊過無從欺近,然後漸漸逼前,劍鋒在楊過身前亂轉圈子。
楊過不知這黑劍要刺向何方,大驚之下,急向後躍。谷主出手快極,楊過後躍退避,黑劍劃成的圓圈又已指向他身前,劍圈越劃越大,初時還只繞著他前胸轉圈,數招壹過,已連他小腹也包在劍圈之中,再使數招,劍圈漸漸擴及他頭頸。楊過自頸至腹,所有要害已盡在他劍尖籠罩之下。金輪國師、尹克西、瀟湘子、尼摩星等生平從未見過這般劃圈逼敵的劍法,無不大為駭異。
谷主壹招使出,楊過立即竄避,他連劃十次劍圈,楊過逃了十次,竟沒法還上壹招半式,眼見敵招越來越淩厲,當下竄躍向左,抖動金鈴索,玎玲玲壹響,金鈴飛出,擊敵左目。谷主側頭避過,挺劍反擊。楊過鈴索壹抖,已將他右腿纏住,剛要收力拉扯,谷主黑劍劃下,嗤的壹聲輕響,金鈴索從中斷絕,這把黑劍竟是鋒銳無比的利刃。
眾人齊聲“啊”的壹叫,只聽得風聲呼呼,谷主已揮鋸齒刀向楊過劈去。楊過倒地急滾,當的壹響,震得四壁鳴響,原來他搶起樊壹翁的鋼杖擋架,杖刀相交,兩人手臂都震得隱隱發麻。谷主左刀橫斫,右劍斜刺。本來刀法以剛猛為主,劍招以輕靈為先,兩般兵刃的性子截然相反,壹人同使刀劍,幾是絕不可能之事,但谷主雙手兵刃越使越急,而刀法劍法卻分得清清楚楚,剛柔相濟,陰陽相輔,實是武林中罕見絕技。
楊過大喝壹聲,運起鋼杖,使出打狗棒法的“封”字訣,緊緊守住門戶。谷主刀劍齊施,壹時竟難攻入。只打狗棒法以變化精微為主,壹根輕輕巧巧的竹棒自可使得圓轉自如,手中換了長大沈重的鋼杖,數招之後便已感變化不靈。
谷主忽地尋到破綻,金刀上托,將鋼杖淩空橫架,黑劍劃將下來,喀的壹聲,鋼杖竟給黑劍割斷。楊過舞動半截鋼杖,杖身短了,反見靈動。谷主左手金刀疾砍下來,這壹刀當頭直砍,招數似乎頗為呆滯,楊過只須稍壹側身,便可輕易避過,然而谷主黑劍所劃劍圈卻籠罩住了他前後左右,令他無處閃避躲讓。楊過只得舉起半截鋼杖,壹招“獨柱擎天”,硬接了他這招。但聽得當的壹聲巨響,刀杖相交,只爆得火花四濺,楊過雙臂只感壹陣酸麻。
谷主第二刀跟著又上,招法與第壹刀壹模壹樣。楊過武學所涉既廣,臨敵時又機靈異常,但他所精的古墓派武功所長在快速而不在勁力,沒法破解對手這笨拙鈍重的壹招,除了同法硬架之外,更無善策。刀杖二度相交,楊過雙臂酸麻更甚,心想只要再給他這般砍上幾刀,我手臂上的筋絡也要給震壞了。思念未定,谷主第三刀又砍落。再接數刀,楊過手中的半截鋼杖已給金刀砍起累累缺口,右手虎口也震出血來。
谷主見他危急之中仍臉帶微笑,左手壹刀砍過,右手黑劍倏地往他小腹上刺去。楊過此時已給他逼在廳角,眼見劍尖刺到,忙伸手平掌壹擋,劍尖刺中他掌心,劍刃彎成弧形,彈了回來。小龍女的掌套甚是堅密,黑劍雖利,卻傷它不得。
楊過試出掌套不懼黑劍,手掌壹翻,突然伸手去拿他劍鋒,要師法當年小龍女拗斷郝大通長劍的故技,那料到谷主手腕微震,黑劍鬥地彎彎的繞過,劍尖正中他下臂,鮮血迸出。楊過壹驚,忙向後躍開。谷主卻不追擊,冷笑幾聲,這才緩步又進。若谷主手中只壹柄沈重之極的鋸齒金刀,或只壹柄鋒銳無比又能拐彎刺人的黑劍,楊過定當有法抵禦,現下兩件兵刃壹剛壹柔,相濟而攻,楊過登時給打了個手忙腳亂。谷主揮刀砍來,楊過舉半截鋼杖擋格,嚓的壹聲,谷主黑劍又將他手中半截鋼杖削去了壹段,只剩尺許來長,沒法再用。
谷主左刀砍過,右劍疾刺,楊過肩頭又中,袍子上鮮血斑斑。谷主沈聲道:“妳服了沒有?”楊過微笑道:“妳大占便宜的和我比武,居然還來問我服是不服,哈哈,公孫谷主,怎地妳如此不要臉?”谷主收回刀劍,道:“我占了什麽便宜,倒要請教。”楊過道:“妳左手壹柄怪刀,右手壹柄奇劍,這壹刀壹劍,只怕走遍天下也再找不到第三件,是不是?”谷主道:“是便怎樣?妳的掌套鈴索,可也並不尋常啊。”
楊過將尺來長的壹截鋼杖往地下壹擲,笑道:“這是妳大胡子弟子的。”除下掌套,拾起割成了兩段的金鈴索,擲給小龍女,道:“這是我姑姑的。”他雙手壹拍,彈了彈身上灰塵,也不理三處傷口中鮮血汨汨流出,笑道:“我空手來妳谷中,豈有為敵之意?妳要殺便殺,何必多言。”
谷主見他氣度閑雅,面目俊秀,身上數處受傷,竟談笑自如,行若無事,而自己雖然狡辯,似乎言之成理,畢竟內心也知言而無信,顯非君子作風,相較之下,不由得自慚形穢,心想:“此人留在世上,柳妹定然傾心於他。”挺劍往他胸口直刺過去。
楊過早打定了主意:“我既打他不過,任他刺死便了。”見他劍到,不閃不避,卻回頭去瞧小龍女,心想:“我瞧著姑姑而死,那也快活得很。”只見小龍女臉帶甜笑,壹步步向他走近,四目相投,對谷主的黑劍竟誰都不瞧壹眼。
谷主與楊過素不相識,那裏來的仇怨?所以要將楊過置之死地,全是為了小龍女之故,因此壹劍既出,情不自禁的向小龍女瞧去。這壹眼瞧過,心中立時打翻了醋缸,但見她情致纏綿的瞧著楊過,再斜眼向楊過看去,見他神色也與小龍女壹般無異。此時黑劍劍尖已抵住楊過胸口,只須臂力微增,劍尖便透胸而入,但小龍女既不驚惶關切,楊過也不設法抵禦,兩人癡癡的互望,心意相通,早把身外之事盡數忘了。谷主憤恚難平,心道:“此時將這小子殺了,看來柳妹立時要殉情而死,我定須逼迫她和我成婚,過了洞房花燭,再殺這小子不遲。”叫道:“柳妹,妳要我殺他呢,還是饒他?”
小龍女眼望楊過之時,全未想到谷主,突然給他大聲壹呼,這才醒悟,驚道:“把劍拿開,妳劍尖抵著他胸口幹麽?”谷主微微冷笑,說道:“要饒他性命不難,妳叫他立時出谷,莫阻了妳我吉期。”
小龍女這次未見楊過之時,打定了主意永世不再與他相會,拚著自己壹生傷心悲苦,盼他得能平安喜樂,此時當真會面,如何再肯與谷主成婚?自知這些日子來自己所打的主意絕難做到,寧可自己死了,也不能舍卻他另嫁旁人,回頭向谷主道:“公孫先生,多謝妳救我性命。但我是不能跟妳成親的了。”
谷主明知其理,仍是問道:“為什麽?”
小龍女與楊過並肩而立,挽著他手臂,微笑道:“我決意與他結成夫妻,終身廝守,難道妳瞧不出來嗎?”谷主身子晃了兩晃,說道:“當日妳若堅不答允,我豈能乘人之危,以勢相逼?妳親口允婚,那可是真心情願的。”小龍女說道:“那不錯,可是我舍不了他。咱們要去了,請妳別見怪。”說著拉了楊過的手,徑往廳口走去。
谷主急縱而起,攔在廳口,嘶啞著嗓子道:“若要出谷,除非妳先將我殺了。”小龍女微笑道:“妳於我有救命大恩,我焉能害妳?再說,妳武功這般高強,我也決計打妳不過。”壹面說,壹面撕下自己衣襟給楊過裹傷。
金輪國師突然大聲說道:“公孫谷主,妳還是讓他們走的好。”谷主哼了壹聲,鐵青著臉不語。國師又道:“他二人雙劍聯手,妳的金刀黑劍如何能敵?與其賠了夫人又折兵,還不如賣個人情,讓了他罷。”他敗在小龍女與楊過聯手的“玉女素心劍法”之下,引為畢生奇恥,此後苦苦思索,始終想不出破解之法,這時見谷主陰陽刃法甚是厲害,頗不在自己金輪之下,於是出言相激,要他三人相鬥,壹來可乘機再鉆研二人聯劍招法中的破綻,尋求取勝復仇之機,二來也盼他們鬥個三敗俱傷。
其實他縱不出言相激,谷主也決不能讓小龍女與楊過攜手出谷,回頭向金輪國師怒視壹眼,心想:“妳膽敢在我面前說這般言語。此刻無暇,日後再跟妳算帳。”轉過頭來,咬牙切齒的瞧著小龍女,心道:“妳的心不給我,身子定須給我。妳活著不肯跟我成親,妳死了我也要妳葬在這谷裏。”初時他本擬以楊過的性命相脅,逼迫小龍女屈服,但見二人泯不畏死,心想縱然二人齊殺,也決不放人,雙眉又緩緩上豎,臉上殺氣漸盛,料想自己的陰陽倒亂雙刃招法神妙莫測,這對少年男女縱然聯手,也決不敵,要教二人輸得心服口服,死而無怨。
忽聽得麻光佐粗聲叫道:“餵,公孫老頭兒,人家說過不跟妳成親了,妳還攔著人家幹什麽?死皮賴活的,要臉不要?”瀟湘子陰惻惻的插口道:“麻兄別要胡說,公孫谷主今日已擺下喜宴,要請咱們大吃壹頓呢。”麻光佐大聲道:“他的清水素菜,有什麽吃頭?我若是這位姑娘,也決不嫁他。如她這般美貌,便是皇帝娘娘也做得,何苦跟壹個兇霸霸的黃臉老頭兒壹輩子吃青菜豆腐。就算不氣死,淡也淡死了她!”
小龍女轉過頭來,婉言道:“麻大爺,公孫先生於我有救命之恩,我……我……心中是永遠感激他的。”
麻光佐叫道:“好罷,公孫老兒,妳若要大仁大義,不如今日就讓他小倆口兒在此間拜堂成親,洞房花燭。如果妳救了壹位姑娘,便想霸占她身子,豈不是和下三濫的土匪賊強盜壹模壹樣?”他心直口快,說出來的話句句令人刺心逆耳,卻又難以反駁。
谷主殺機壹起,決意要將入谷外人壹網打盡,淡淡的道:“我這絕情谷雖非什麽了不起的地方,但各位說來便來,說去便去,我姓公孫的也太過讓人小覷了。柳姑娘……”小龍女嫣然壹笑,道:“我說姓柳是騙妳的,我姓龍。為的是他姓楊,我便說姓柳。”谷主醋意更甚,對她這幾句話只作沒聽見,仍道:“柳姑娘,這……”他壹句話還沒接下去,麻光佐插口道:“這位姑娘明明說是姓龍,妳何以叫她柳姑娘?”小龍女道:“公孫先生叫慣了,這只怪我先前騙他的不好,他愛叫什麽便叫什麽罷。”
谷主對二人之言絕不理會,仍道:“柳姑娘,這姓楊的只要勝得了我手中陰陽雙刃,我自任他平安出谷。咱二人私下的事,咱們自行了斷,可與旁人無幹。”說來說去,仍是要憑武力截留小龍女。
小龍女嘆了壹口氣,道:“公孫先生,我原不願與妳動手,但他壹個人打妳不過,我只好幫他。”谷主雙眉豎成兩條直線,說道:“妳不怕自己適才嘔過血,那麽壹起上也成。”小龍女對他極感抱憾,又道:“我和他都沒兵刃,空手跟妳這對刀劍相鬥準定是輸。妳大人大量,還是放我們走罷。”
金輪國師插口說道:“公孫谷主,妳這谷中包羅萬有,還缺兩把長劍麽?只是我先得提醒妳,他二人雙劍聯手,只怕妳性命難保。”
谷主向西首壹指,道:“那邊過去第三間便是劍室,妳們要什麽兵刃,自行去挑選罷。只怕我所藏的利器,這幾位貴客身上還未必有。”說著嘿嘿冷笑。他自負神功無敵,再鬥亦屬必勝,免得在門人弟子之前出爾反爾,失了威風。
楊過與小龍女互視壹眼,均想:“我二人若能撇開了旁人,在靜室中相處片刻,死亦甘心。”當即攜手向西,從側門出去,走過兩間房,來到第三間房前。
小龍女眼光始終沒離開楊過之臉,見房門閉著,也不細看,伸手推開,正要跨過門檻進去,楊過猛地想到壹事,忙伸手拉住道:“小心了。”小龍女道:“怎麽?”楊過左足踏在門檻之外,右足跨過門檻往地板上壹點,立即縮回,絲毫不見異狀。小龍女道:“妳怕谷主要暗害咱們嗎?他這人很好,決不致於……”剛說完這三句話,猛聽得嗤嗤聲響,眼前白光閃動,八柄利劍自房門上下左右挺出,縱橫交錯,布滿入口,若有人於此時踏步進門,武功再高,也難免給這八柄利劍從四面八方在身上對穿而過。
小龍女透了口長氣,說道:“過兒,這谷主恁地歹毒,我真瞧錯他的為人了。咱們也不用跟他比什麽劍,這就走罷。”忽聽身後有人說道:“谷主請兩位入室揀劍。”兩人回過頭來,見八名綠衫弟子手持帶刀漁網,攔在身後,自是谷主防楊龍二人相偕逃走,派人截住後路。小龍女的金鈴索已為黑劍割斷,再不能如適才這般遙點綠衫弟子的穴道。
小龍女向楊過道:“妳說這室中還有什麽古怪?”楊過將她雙手握在掌中,說道:“姑姑,此刻妳我相聚,復有何憾?便萬劍穿心,妳我也死在壹起。”小龍女心中也是柔情萬種。兩人壹齊步入劍室,楊過隨手把門帶上。
只見室中壁上、桌上、架上、櫃中、幾間,盡皆列滿兵刃,式樣繁多,十之八九都是古劍,或長逾七尺,或短僅數寸,有的鐵銹斑駁,有的寒光逼人,二人眼光繚亂,壹時也看不清這許多。
小龍女對楊過凝視半晌,突然“嚶”的壹聲,投入他懷中。楊過將她緊緊抱住,在她嘴上親去。小龍女在他壹吻之下,心魂俱醉,雙手伸出去摟住他頭頸,湊嘴回吻。
突然砰的壹聲,室門推開,壹名綠衫弟子厲聲說道:“谷主有令,揀劍後立即出室,不得逗留。”楊過臉上壹紅,當即雙手放開。小龍女卻想自己心愛楊過,二人相擁而吻決沒什麽不該,但既有人在旁幹擾,難以暢懷,嘆了壹口氣,輕聲說道:“過兒,待咱們打敗了那谷主,妳再這般親我。”楊過笑著點了點頭,伸左手摟住她腰,柔聲道:“我永生永世也親妳不夠。妳揀兵器罷。”
小龍女道:“這裏的兵刃瞧來果然均是異物,沒壹件不好。咱們古墓裏也沒這麽多。”於是先從壁間逐壹看去,要想揀壹對長短輕重都是壹般的利劍,但瞧來瞧去,各劍均自不同。她壹面看,壹面問道:“適才進室之時,妳怎知此處裝有機關?”楊過道:“我從谷主的臉色和眼光中猜想而知。他本想娶妳為妻,但聽到妳要和我聯手鬥他,便想殺妳了。以他為人,我不信他會好心讓咱們來揀選兵刃。”
小龍女又低低嘆了口氣,道:“咱們使玉女素心劍法,能勝得了他麽?”楊過道:“他武功雖強,卻也並不在金輪國師之上。我二人聯手勝得國師,諒來也可勝他。”小龍女道:“是了,國師不住激他和我二人動手,他是要瞧個清楚。”楊過微笑道:“人心鬼蜮,妳也領會得壹些了。我只擔心妳身子,剛才妳又嘔了血。”
小龍女笑靨如花,道:“妳知道的,我傷心氣惱的時候才會嘔血,現下我歡喜得很,這點內傷不算什麽。妳也嘔了血,不打緊罷?”楊過道:“我見了妳,什麽都不礙事了。”小龍女柔聲道:“我也這樣。”頓了壹頓,又道:“妳近來武功大有進境,合鬥國師之時咱們尚且能勝,何況今日?”楊過聽了此言,也覺這場比試定能取勝,握著她手說道:“我想要妳答允壹件事,不知妳肯不肯?”
小龍女柔聲道:“妳又何必問我?我早已不是妳師父,是妳妻子啦。妳說什麽,我便聽妳吩咐。”楊過道:“那……那真好,我……卻不知道。”小龍女道:“自從那天在終南山的晚上,妳和我這般親熱,我怎麽還能是妳師父?妳雖不肯娶我為妻,在我心裏,我早就是妳妻子了。”楊過不知那晚在終南山上到底為了何事,她才突然如此相問,或許是她壹時心情激動,或許是她久懷情愫而適於其時突然奔放流露,自然萬萬料想不到甄誌丙作惡那壹節,心想:“那天我義父歐陽鋒授我武功,將妳點倒,我可並沒和妳親熱啊。”但耳聽得她如此柔聲說著纏綿的言語,醺醺如醉,壹時也說不出話來。
小龍女靠在他胸前,問道:“妳要我答允什麽?”楊過撫著她秀發,說道:“咱們勝了那谷主,立即動身回古墓,以後不論什麽,妳永遠不能再離開我身邊。”小龍女擡起頭來,望著他雙眼,說道:“難道我想離開妳麽?難道離開妳之後,我的傷心不及妳厲害麽?我自然答允妳,便天塌下來,我也不離開妳啦。”
楊過大喜,待要說話,忽聽為首的綠衫弟子大聲道:“揀定了兵刃沒有?”
小龍女微微壹笑,向楊過道:“咱們盡快走罷。”轉過身來,想任意取兩把劍便是,卻見西壁間壹大片火燒的焦痕,幾張桌椅也均燒得殘破,不禁壹怔。楊過笑道:“那老頑童曾闖進這劍房中來過,放了壹把火,這焦痕自是他的手筆了。”見屋角裏半截畫幅之下露出兩段劍鞘。他心念壹動:“這兩把劍本是以畫遮住,只因畫幅給老頑童燒去半截,劍身這才顯露。主人如此布置,這兩把劍必定珍異。”於是伸手到壁上摘下,將壹柄交給小龍女,握住另壹柄的劍柄,拔出劍鞘。
劍壹出鞘,兩人臉上都感到壹陣涼意,劍身烏黑,沒半點光澤,就似壹段黑木壹般。小龍女也拔劍出鞘。那劍與楊過手中的壹模壹樣,大小長短,全無二致。雙劍並列,室中寒氣大增,兩把劍既無尖頭,又無劍鋒,圓頭鈍邊,倒似壹條薄薄的木鞭,便如他二人練玉女素心劍法時所使的無尖鋒鈍劍壹般。楊過翻轉劍身,見刻著兩字,文曰:“君子”,再看小龍女那把劍時,刻的是“淑女”兩字。楊過喜歡這成雙成對的劍名,眼望小龍女瞧她意下如何。
小龍女喜道:“此劍無尖無鋒,正如咱們用慣了的無尖無鋒劍,也正好用來與谷主過招。他曾救我性命,我本不想傷他。”楊過笑道:“劍名君子淑女。我可當不起。這‘君’字若改成個‘浪’字,我用起來就更好了。”說著舉劍虛刺兩下,但覺輕重合手,極是靈便,道:“好,咱們便用這對劍罷。”
小龍女還劍入鞘,正要出室,只見桌上花瓶中插著的壹叢花嬌艷欲滴,美麗異常,只雜亂無章,不成格局,多半還是周伯通來搗亂時弄亂的,於是順手去整理壹下。楊過叫道:“啊喲,使不得。”但為時不及,小龍女手指已給花刺刺中數下,她愕然回顧,問道:“怎麽?”楊過道:“這是情花啊,妳在谷中這些日子,難道不知麽?”小龍女將傷指在口中吮了數下,搖頭道:“我不知道。情花?那是什麽花?”
楊過待要解釋,壹眾綠衫弟子連聲催促,兩人重回大廳。公孫谷主早已等得極不耐煩,向綠衫弟子怒目而視,顯是怪責他們辦事不力,何以任由楊龍二人耽擱了這許多時候。眾弟子極為害怕,均各變色。
谷主待二人走近,問道:“柳姑娘,妳揀定劍了?”小龍女取出“淑女劍”,點頭道:“我們用這對鈍劍,不敢當真與谷主拚鬥,只點到為止如何?”谷主心中壹凜,厲聲道:“是誰教妳們取這劍的?”說著眼光向公孫綠萼壹掃,隨即又定在小龍女臉上。小龍女微感奇怪,道:“沒人教我們啊。這對劍用不得麽?那我們去換過兩把便是。”谷主怒目向楊過橫了壹眼,道:“換兩把劍,豈不又去半天?不用換了,動手罷。”
小龍女道:“公孫先生,咱們話說明在先,我和他跟妳單打獨鬥,都非妳對手,現下以二對壹,那是我們占了便宜。我們並非真的要跟妳為敵,也不是與妳比什麽勝敗。只要妳不加阻攔,我們向妳認輸道謝。”谷主冷笑道:“贏得我手中刀劍,我自是任妳們處置,倘若妳們輸了,婚姻之約可再不能反悔。”
小龍女淡然壹笑,道:“我們輸了,我和他壹起死了,葬身在這谷中便是。”公孫谷主更不打話,左手金刀揮出,呼的壹聲,向楊過斜砍過去。
楊過提起劍來,還了壹招“白鶴亮翅”,乃全真派正宗劍法。公孫谷主心想:“這壹招雖然法度嚴謹,卻也只平穩而已。”右劍回過,向他肩頭直刺,竟撇開小龍女,刀劍齊向楊過身上招呼。楊過凝神應敵,嚴守門戶,接了三招。
小龍女待谷主出了三招,這才挺劍上前。谷主對她劍招卻不以金刀招架,只在她來勢極急之時,方出黑劍擋開,招數中顯是故意容讓。國師看了七八招,微笑道:“公孫谷主,妳這般惜玉憐香,只怕要大吃苦頭。”谷主道:“大和尚,妳若瞧不起在下,待會不妨下場賜教,此刻卻不用費神指點。”說著催動刀劍,廳中風聲漸響。
又鬥數合,楊過使壹招全真劍法的“橫行漠北”,小龍女使壹招玉女劍法的“彩筆畫眉”,兩下都是橫劍斜削,但楊過長劍自左而右,橫掃數尺,小龍女這劍卻不過微微兩顫,兩招合成了玉女素心劍法中的壹招“簾下梳裝”。谷主壹驚,舉黑劍擋開楊過長劍,橫金刀守住眉心。小龍女的劍刃堪堪劃到他雙目之上,刀劍相交,當的壹響,金刀的刀頭竟給淑女劍割去壹截。
旁觀眾人都吃了壹驚,想不到她手上這柄看來平平無奇的鈍劍竟如此鋒銳。楊過與小龍女也大出意外,他們初時選此壹對鈍劍,只為了形同古墓中的無鋒劍而雙劍同形,不料誤打誤撞,竟選中了壹對寶劍,這壹來精神大振,雙劍著著搶攻。
谷主也暗暗納罕:“柳妹與這小子武功都不及我,二人合力我本來絲毫不懼,怎知雙劍合壁,竟如此厲害,看來那賊禿的話倒也不假。倘若今日輸在他二人手下……倘若輸在他二人手下……”想到此處,猛地裏左刀右攻,右劍左擊,使出他平生絕學“陰陽倒亂刃法”來。黑劍本來陰柔,此時突然硬砍猛斫,變成了陽剛的刀法,而笨重長大的鋸齒金刀卻刺挑削洗,全走單劍的輕靈路子,刀成劍,劍變刀,奇幻無方。
金輪國師、瀟湘子、尹克西三人都見識廣博,但這路陰陽倒亂的刀法劍法卻從所未見,從所未聞。麻光佐叫了起來:“餵,糟老頭子,妳這般亂七八糟,攪的是什麽古怪名堂?妳……妳……妳可越老越糟,越老越不成話了!”
谷主不過四十來歲,年紀也不甚老,今日存心要與小龍女成親,卻給這渾人“糟老頭子”長,“糟老頭子”短的叫著,心中如何不惱?此時也無余暇與他算帳,全力施展這門已苦練了二十余年的武功,決意先打敗楊龍二人,再來狠狠整治麻光佐。
楊過與小龍女雙劍合壁,本已漸占上風,但對手忽然刀劍錯亂,招數奇特,二人不由得手忙腳亂,霎時之間連遇險招。楊過看出黑劍的威力強於金刀,當下將劍上的刀法盡數接了過來,讓小龍女去擋鋸齒金刀,心想她兵刃上占了便宜,金刀不敢與她淑女劍相碰,當不致有重大危險。但這樣壹來,二人各自為戰,玉女素心劍法分成兩截,威力立減。
谷主大喜,當當當揮劍砍了三刀,左手刀卻同時使了“定陽針”、“虛式分金”、“荊軻刺秦”、“九品蓮臺”四招。這四手劍招飄逸流轉,四劍夾在三刀之中。楊過尚能勉力抵禦,小龍女卻意亂心慌,想揮劍去削他刀鋒,但金刀勢如飛鳳,劈削不到。楊過情知不妙,拚著自身受傷,使壹招全真劍法中的“馬蹴落花”,平膀出劍,劍鋒上指,將對方刀劍壹齊接過。小龍女當即回劍護住楊過頂心。二人壹起壹合,又回到了玉女素心劍法。這套劍法的真諦在於使劍的兩人心心相印,渾若壹人,這壹招楊過舍身相救,正是這劍術的無上心法。小龍女見他不守門戶,相救自己,怕他受害,忙伸劍代他守護,於是二人皆不守而皆守,雙劍之勢驟然而盛。
數招壹過,谷主額頭微微見汗,刀劍左支右絀,敗象已呈。小龍女與楊過卻越打越順手。楊過左手捏個劍訣,右手劍斜刺敵人左腰,小龍女雙手持住劍柄,舉劍上挑,這招“舉案齊眉”,劍意中溫雅款款,風光旖旎。
此時兩人所使玉女素心劍法配合無間,林朝英當年所創劍意,兩人在劍招中盡數顯了出來,臻於極意,更沒絲毫破綻。公孫谷主見兩人雙劍猶似壹人所使,右手黑劍為楊過的君子劍擋過,左手金刀給小龍女雙手所舉的淑女劍挑開。
公孫谷主退了壹步,將全身勁力都運在右臂,猛力砍出,與小龍女手中長劍即將相觸時突然側過刀身,以刀作劍,將刀背砸向淑女劍的平面。這壹招輕盈巧妙,乃上乘劍法,任何刀法中必定無法使出,是谷主“陰陽倒亂刃法”中的絕詣。金刀作劍,刀背砸上了淑女劍,勁力卻如刀招壹般剛強之極。小龍女全身劇震,長劍似欲脫手飛出,她奮力握住劍柄,不讓長劍脫手,壹股猛力沖向胸口,只震得肋骨格格作響,心肺俱痛,站立不定,身子向右側倒去。她怕若運力站穩,心口受震,只怕嘔血,索性便乘勢向右側臥倒,以卸去金刀這猛力的壹擊之勢。
楊過見小龍女倒地,生怕敵人追擊,大駭之下,撲向她身上相護。這壹下撲上,恰恰便如玉女心經第七篇中的“亭亭如蓋”上半招。當日楊過和小龍女修習玉女心經第七篇之時,曾練到這招“亭亭如蓋”,因姿式誘人,楊過忍不住想吻師父,小龍女臨崖勒馬,非吩咐此後不可再練。此刻勁敵狠擊之下,小龍女倒地,楊過舍命救援,乃是以自己身體代師擋敵利刃,並沒想到這壹招全未熟習、生疏之極的“亭亭如蓋”,這時想也不想便使了出來。
他壹撲向小龍女身子,自然而然心生尊師之念,兩人情誼早與先前全然不同,但他仍不敢碰到師父身子,雙手撐地,雙足也撐地弓起,胸腹與小龍女側身相離約莫半尺。公孫谷主大喜,搶上兩步,揮刀往楊過頭頂斬落。小龍女大驚,急挺淑女劍,從楊過撐起的雙腿之間刺出。公孫谷主的目光為楊過身子所遮,全沒見到,彎腰揮刀,刀鋒未及楊過頭頂,小腹突然劇痛,“啊”的壹聲大叫,向後便倒,小腹上壹股鮮血,向上噴射。小龍女只求救得楊過,不欲殺傷谷主,只感到劍尖及於敵身,立即縮手。淑女劍雖刺中了公孫谷主小腹,只因小龍女立刻縮手,劍尖並未深入,這壹劍既不致命,亦未令對方重傷。
楊過立即躍起,壹拉小龍女左手站起,兩人搶到公孫谷主身邊,雙劍齊出,壹劍指住谷主左眼,壹劍指住他右眼,雙劍只需刺出半尺,從他雙眼中刺入頭腦,公孫谷主不但雙眼齊瞎,抑且立時斃命。谷主仰天躺在地下,拋下兵刃,按住小腹上傷口,嘴裏“荷荷”而呼。
剛才這幾招交手,兔起鶻落,變幻莫測。谷主先以倒亂刀劍的怪招,震得小龍女倒地,楊過又飛身撲上,舍身相護,谷主搶上補招,小龍女突然從楊過跨間出劍傷敵,這招“亭亭如蓋”,已極盡匪夷所思的巔峰。旁觀眾人幾乎壹顆心都停了跳動,連壹聲“咦”、“啊”的驚呼急叫也都沒有,直到谷主倒地、雙劍指目,才都舒了壹口大氣。有不少人手心中滿是冷汗,均想比武已畢,無人殞命,此事和平了結。
小龍女見到他的神情,想到他對自己有救助之德,心腸便即軟了,轉眼向楊過道:“饒了他罷?咱們回家去。”她說“回家去”,便是壹起回去古墓。楊過大喜,笑道:“好,咱們回家去。”兩人收回長劍,將雙劍交還給站在身旁的公孫綠萼。
楊過伸出右手,摟住了小龍女的纖腰。小龍女回眸壹笑,嬌媚無限,楊過忍不住伸嘴過去,在她臉頰上輕輕壹吻。小龍女滿心喜樂,充滿了柔情密意,突然之間,胸間猶似遭到大鐵錘猛力壹擊,右手手指劇痛,竟似手指給人割去。楊過知是情花之毒發作。她適才在劍室中被情花的小刺刺損手指,此刻動情,指上頓感劇痛。他曾身受此苦,對小龍女極為憐惜,柔聲問道:“很痛吧?”雙手捧起小龍女的手,將她疼痛的手指放入嘴裏吮吸,想稍減她的痛處。豈知這壹動柔情,自己手上也即劇痛。
谷主看到機會,人未躍起,已抓住黑劍前挺,抵住楊過胸口,楊過手中沒了兵刃,無法招架。谷主隨即拾起金刀。小龍女大驚來救,卻給谷主金刀攔住,她手中無劍,沒法近身。谷主叫道:“拿下了這小子。”四名綠衫弟子應聲上前,撒網兜轉,將楊過擒在網裏,漁網繞了數轉,將他牢牢纏住。
公孫綠萼大驚,叫道:“爹!”手中執著的雙劍撒手掉在地下。嚓的壹聲,君子劍與淑女劍互相躍近,並在壹起,牢牢的再不分開,原來劍身上均帶有極強的磁力。小龍女悠然道:“劍猶如此,人豈不若?妳將我們二人壹齊殺了便是。”
公孫谷主哼了壹聲,道:“妳隨我來。”舉手向國師等壹拱道:“少陪!”轉入內堂。四名弟子拉著漁網,擒了楊過,跟著進去。小龍女也跟隨入內。
麻光佐大叫:“黃臉皮糟老頭卑鄙無恥,人家明明已饒了妳性命,妳忽施偷襲,真豬狗不如。”國師、瀟湘子等均覺公孫谷主人品卑鄙低下,與他架子氣度大不相配。
谷主昂首前行,走進壹間小小的石室,拿金創藥敷了腹上劍傷,說道:“割幾捆情花來。”
楊過與小龍女既已決心壹死,二人只相向微笑,對公孫谷主做什麽事、說什麽話,全不理會。過不多時,石室門口傳進來壹陣醉人心魄的花香,二人轉頭瞧去,迎眼只見五色繽紛,嬌紅嫩黃,十多名綠衫弟子拿著壹叢叢的情花走進室來。他們手上臂上都墊了牛皮,以防為情花的小刺所傷。谷主右手壹揮,冷然道:“都堆在這小子身上。”
霎時之間,楊過全身猶似為千萬只黃蜂同時螯咬,四肢百骸,劇痛難當。小龍女見他臉上痛楚的神情,又憐惜,又憤怒,向谷主喝道:“妳幹什麽?”搶上去要移開楊過身上的情花。
谷主伸臂擋住,說道:“柳妹,今日本是妳我洞房花燭的吉期,卻給這小子闖進谷來,將大好的日子鬧了個亂七八糟,我和他素不相識,原無怨仇,何況他既是妳徒兒,只要他謹守賓客之義,我自然也禮敬有加,今日事已如此……”說到此處,左手壹揮,眾弟子退出石室,帶上了室門。他繼續說道:“……是禍是福,全在妳壹念之間。”
楊過在情花小刺的圍刺之下苦不堪言,然不願小龍女為自己難過,咬緊了牙關始終默不出聲,於谷主的話半句也沒聽進耳去。小龍女望著他痛楚的神情,憐惜之念大起,就在此時,手指上情花之毒發作,又是壹陣劇痛,心想:“我只不過給情花略刺壹下,已痛得如此厲害,他遍身千針萬刺,那可如何抵受?”
谷主猜知她心意,說道:“柳妹,我是誠心誠意,想與妳締結百年良緣,對妳只有壹片愛慕之忱,絕無歹意,這壹節妳自是明白的。”小龍女點點頭,淒然道:“妳對我有救命之恩,待我也壹直很好,對我殷勤周至,極盡禮遇……”她垂首半晌,長長嘆了口氣,說道:“公孫先生,當日妳如沒在荒山中遇著我,如沒救我性命,任我沒聲沒息的死了,於咱們三人都更好些。妳硬逼我與妳成親,明知我會終生不樂。這於妳又有什麽好處?”
谷主雙眉又緩緩豎起,低沈著聲音道:“我向來說壹是壹,說二是二,決不容人欺負折辱。妳既答允了與我成親,便得成親。至於歡樂愁苦,世事原本難料,明天的事又有誰知道了?大家走著瞧罷。”袍袖壹揮,說道:“此人遍身為情花所傷,每過壹個時辰,疼痛便增壹分,三十六日後全身劇痛而死。在十二個時辰之內,我有秘制妙藥可給他醫治,壹天之後卻是神仙難救。他是死是活,就由妳說罷。”說著緩步走向室門,伸手推開了門,轉頭道:“如妳寧可任他慢慢痛死,那也由得妳,妳就在這兒瞧他三十六日,我對妳絕無加害之意,妳盡可放心。十二個時辰之內妳如回心轉意,只須呼叫壹聲,我便拿解藥來救他性命。”說著便要邁步出室。
小龍女見楊過全身發顫,咬唇出血,雙目本來朗若流星,此刻已黯然無光,想得到他身上如何痛苦,此時已如此難當,若這疼痛每過壹個時辰便增壹分,壹連痛上三十六天,只怕地獄之中也無如此苦刑,壹咬牙,說道:“公孫先生,我允妳成親便了。妳快放了他,取藥解救。”
谷主壹直逼迫,為的便是要她口出此言,此時聽了,心中又歡喜又妒恨,知道自今之後,這女子對己只有怨憎,決無半分情意,點頭道:“妳能回心轉意,於大家都好。今晚妳我洞房花燭之後,明日壹早我便取藥救他。”小龍女道:“妳說過了的話不算數,妳先給他治好傷。”谷主嘆道:“柳妹,妳也太小覷我了。好容易才叫妳答允,妳實非真心情願,我就再蠢,也豈能不知?難道我先能給他治傷解毒麽?”轉身出門。
小龍女與楊過慘然相對,半晌無言。楊過緩緩的道:“姑姑,過兒承妳傾心相愛,雖在九泉,亦心懷安暢。妳將我壹掌打死了罷!”小龍女心想:“我先將他打死,隨即自盡。”於是提起手來,潛運內勁。楊過臉露微笑,目光柔和,甜甜的瞧著她,低聲道:“此刻便是妳我洞房花燭的時分。”小龍女見他神采飛揚,心想:“這般壹個俊俏郎君,何以老天便狠心如此,要他今日死於非命?”胸口壹酸,突覺喉頭發甜,似乎又要嘔血,臂上的勁力登時消失。她突然撲在楊過身上,情花的千針萬刺同時刺入她體內,說道:“過兒,妳我同受苦楚。”
忽聽背後谷主“啊喲”壹聲驚呼,道:“妳……妳……”隨即冷冷的道:“那又何苦?妳身上挨痛,他的疼痛便能少了半分嗎?”小龍女深情無限的瞧著楊過,更不回頭。谷主向楊過道:“再過十個時辰,我便拿靈藥前來救妳。這十個時辰之中,只要妳清心無欲,縱有痛楚,亦不難熬。”拉著小龍女手臂出了室門。小龍女全身無力,只得任由他拉出。
楊過身上受苦,心中傷痛:“前時所受的諸般苦楚,與今日相較已全都算不了什麽。但這谷主如此卑鄙狠毒,我焉能壹死了之,任由姑姑落在他手中苦受折磨?何況我父仇未報,豈能讓那假仁假義的郭靖、黃蓉作下惡事,不受報應?”思念及此,不由得熱血如沸,激昂振奮,“死不得,無論如何死不得!便算姑姑成了這谷主的夫人,我還是要救她出來。我還得苦練武功,給死去的父母報仇。”咬緊牙關,盤膝坐起,雖在漁網之中不能坐正姿式,還是氣沈丹田,用起功來。
過了兩個時辰,已是午後,壹名綠衫弟子端著盤子走進來,盤中裝著四個無酵饅頭,說道:“谷主今日新婚大喜,也讓妳好好吃壹個飽。”將盤子放在漁網之側,他手上密密層層的包著粗布,唯恐為情花所傷。楊過伸手出網,取過四個饅頭都吃了,心想:“我既要和這賊谷主廝拚到底,便不能作踐自己身子。”那弟子笑道:“瞧不出妳胃口倒好。”
突然門口綠影壹晃,又有壹名綠衫弟子進來,悄沒聲的走到那人身後,伸拳在他頭頂重重擊落。先前那人沒瞧見來人是誰,已給打得昏暈過去。
楊過見偷襲的那人竟是公孫綠萼,奇道:“妳……妳……”綠萼轉身先將室門關上,低聲道:“楊大哥悄聲,我來救妳。”說著解開漁網的結子,搬開叢叢情花,放了楊過出來,她手上也纏著粗布。楊過遲疑道:“令尊若知此事……”綠萼道:“我拚著身受重責便是。”隨手摘下壹小叢情花,塞入那綠衫弟子口中,令他醒後不能呼救,然後將他縛入漁網,情花堆了個滿身,這才低聲道:“楊大哥,倘若有人進來,妳就躲在門後。妳身中劇毒,我到丹房去取解藥給妳。”
楊過好生感激,知她此舉身犯奇險,自己與她相識不過壹日,她竟背叛父親來救自己,說道:“姑娘,我……我……”內心激動,竟說不下去了。綠萼微微壹笑,說道:“妳稍待片刻,我實時便回。”說著翩然出室。
公孫綠萼年方十八歲,正當情竇初開之時,絕情幽谷中所授內功修為,本來皆教人摒棄情愛,斷絕欲念。但有生即有情,佛家稱有生之物為“有情”,不但男女老幼皆屬有情,即令牛羊豬馬、魚鳥蛇蟲等等,也均有情,有生之物倘真無情,不免滅絕,更無繁衍。絕情谷所修者大違人性物性,殊非正道。谷中雖有男子,但人人言語無味,神色冰冷。公孫綠萼自幼少享父母親人之情,所遇者皆以無情為高,世上所有美味華服、脂粉珍飾,暢情悅性之事物,皆遭排斥,突然遇到楊過,此人不但大加贊美,且舉止跳脫,言語可喜,忽然而逢人生絕大快人快事,不由得心魂俱醉,無可抗禦。這壹日中,靜中自思,無時無刻不在楊過身上,壹縷情絲,牢牢系上了這少年男子,再也不能自拔,雖為片面相思,但“作繭自縛”,所縛者也是生死以之,不亞於兩情相悅了。
楊過呆呆的出神:“她何以待我如此好法?我雖遭際不幸,自幼為人欺辱,但世上真心待我之人卻也不少。姑姑是不必說了,如孫婆婆、洪老幫主、義父歐陽鋒、黃島主這些人,又如程英、陸無雙,以及此間公孫綠萼這幾位姑娘,無不對我極盡至誠。我的時辰八字必是極為古怪,否則何以待我好的如此之好,對我惡的又如此之惡?”他卻想不到自己際遇特異,所逢之人不是待他極好,便是極惡,乃他天性偏激使然,心性相投者他赤誠相待,言語不合便視若仇敵,他待別人如是,別人自然也便如是以報了。
等了良久,始終不見綠萼現身。楊過越等越擔憂,初時還猜想定是丹房中有人,盜藥壹時不得其便,時刻漸久,心想縱然取藥不得,她也必過來告知,瞧來此事已兇多吉少,她為我幹冒大險,我怎可不設法相救?於是將室門推開壹縫,向外張望,門外靜悄悄地並無人影,當即溜了出來,卻不知綠萼身在何處。
正自仿徨,忽聽轉角處腳步聲響,他忙縮身轉角,只見兩名綠衫弟子並肩而來,手中各執壹條荊杖,顯是行刑之具。楊過大怒:“姑姑寧死不屈,這無恥谷主竟要對她苦刑逼迫!”放輕腳步,跟隨在兩名弟子之後。那二人並不知覺,曲曲折折的繞過幾道長廊,來到壹間石室之前,朗聲說道:“啟稟谷主,荊杖取到。”推門入內。
楊過心中怦怦而跳,見那石室東首有窗,走到窗下,湊眼向內張望,豈知小龍女不在室內,綠萼卻垂首站在父親之前。谷主居中而坐,兩名綠衫弟子手持長劍,守在綠萼左右。
谷主接過荊杖,冷冷的道:“萼兒,妳是我親生骨肉,到底為何叛我?”綠萼低頭不語。谷主道:“妳看中了那姓楊的小子,我豈有不知?我本說要放了他,妳又何必性急?明日爹爹跟他說,就將妳許配於他如何?”楊過如何不知綠萼對己大有情意,但此刻聽人公然說將出來,壹顆心還是怦然而動。
綠萼低頭不語,過了片刻,突然擡起頭來,朗聲說道:“爹爹,妳此刻壹心想著自己成親,那裏還顧念到女兒?”谷主哼了壹聲,並不接口。綠萼又道:“不錯,女兒欽慕楊公子為人正派,有情有義。但女兒知他心目中就只有龍姑娘壹人。女兒所以救他,就是……就是瞧不過爹爹的所作所為,別無他意。”楊過心中激動:“這賊谷主乖戾妄為,所生的女兒卻如此仁義。”
谷主臉上木然,並無氣惱之色,淡淡的道:“依妳說來,那我便是為人不正派了,便是無情無義了?”綠萼道:“女兒怎敢如此數說爹爹。只是……只是……”谷主道:“只是怎麽?”綠萼道:“那楊公子身受情花的千針萬刺,痛楚如何抵擋?爹爹,妳大恩大德,放了他罷。”谷主冷笑道:“我明日自會救他放他,何用妳從中多事?”
綠萼側頭沈吟,似在思量有幾句話到底該不該說,終於臉現堅毅之色,說道:“爹爹,女兒受妳生養撫育的大恩,那楊公子只是初識的外人,女兒如何會反去助他?倘若爹爹明日當真給他治傷,將他釋放,女兒又何必冒險到丹房中來?”谷主厲聲說道:“那妳為何又來了?”綠萼道:“女兒就知爹爹對他不懷善意,妳逼迫龍姑娘與妳成親之後,便要使毒計害死楊公子,好絕了龍姑娘之念。剛才妳中毒針後要解藥,說過要讓他們出谷,不加阻攔,這話便不守信。剛才比劍,明明是他們饒了妳,人人都瞧見的……”
谷主兩道長眉登時豎起,冷冷的道:“哼,當真養虎貽患。把妳養得這麽大了,想不到今日竟來反咬我壹口。拿來!”說著伸出手來。綠萼道:“爹爹要什麽?”谷主道:“妳還裝假呢?那治情花之毒的絕情丹啊。”綠萼道:“女兒沒拿。”谷主站起身來,道:“那麽那裏去了?”
楊過打量室中,見桌上、櫃中滿列藥瓶,壁上壹叢叢的掛著無數幹草藥,西首並列三座丹爐,這間石室自便是所謂丹房了。瞧谷主的神情,綠萼今日非受重刑不可,只聽她道:“爹爹,女兒私進丹房,確是想取絕情丹去救楊公子,但壹直沒找到,否則何以會給爹爹知覺?”
谷主厲聲道:“我這藏藥之所極是機密,幾個外人壹直在廳,沒離開過壹步,這絕情丹突然失了影蹤,難道它自己會生腳不成?”綠萼跪倒在地,哭道:“爹爹,妳饒了楊公子性命,命他出谷之後永世不許回來,也就是了。”谷主冷笑道:“若是我性命垂危,妳未必便肯跪地向人哭求。”綠萼不答,只抱住了他雙膝。
谷主道:“妳取去了絕情丹,又教我怎生救他?好,妳不肯認,也由得妳。妳就在這兒耽壹天。妳雖偷了我的丹藥,卻送不到那姓楊的小子口中,總是枉然,十二個時辰之後,我再放妳罷!”說著走向室門,綠萼咬牙叫道:“爹爹!”。
谷主道:“妳還有何話說?”綠萼指著那四名弟子道:“妳先叫他們出去。”谷主道:“我谷中眾心如壹,事無不可對人言。”綠萼滿臉通紅,隨即慘白,說道:“好,妳不信女兒的話,那妳便瞧我身上有沒有丹藥。”說著解去上衫,接著便解裙子。谷主忙揮手命四名弟子出外,關上了室門。片刻之間,綠萼已將外衫與裙子脫去,只留下貼身的小衣,果然身上並無壹物。
楊過在窗外見她全身晶瑩潔白,心中怦的壹動。他是少年男子,綠萼身材豐腴,容顏俏麗,壹看之下,不由得血脈賁張,心生情欲,全身登時劇痛,隨即想起:“她是為救我性命,這才不惜解衣露軀,楊過啊楊過,妳再看壹眼,那便是禽獸不如了。”急忙閉眼,但心神煩亂之際,額頭竟輕輕在窗格子上壹碰。
這壹碰雖只發出微聲,谷主卻已知覺,走到三座丹爐之旁,將中間壹座丹爐推開,把東首的推到中間,西首的推到東首,然後將原在中間的推到了西首,說道:“既是如此,我便允妳饒那小子的性命便是。”綠萼大喜,拜倒在地,顫聲道:“多謝爹爹!”
谷主走到靠壁的椅中坐下,道:“我谷中規矩,妳是知道的。擅入丹房,該當如何?”綠萼低首道:“該當處死。”谷主嘆道:“妳雖是我親生女兒,但也不能壞了谷中規矩,妳好好去罷!”說著抽出黑劍,舉在半空,柔聲道:“唉,萼兒,妳如從此不代那姓楊的小子求情,我便饒妳。我只能饒壹個人,饒妳還是饒他?”綠萼低聲道:“饒他!”谷主道:“好,我女兒當真大仁大義,勝於為父得多了。”揮劍往她頭頂直劈下去。
楊過大驚,叫道:“且慢!”從窗口飛身躍入,跟著叫道:“該當殺我!”右足在地下壹點,正要伸手去抓谷主手腕,阻他黑劍下劈,突覺足底壹軟,卻似踏了個空。楊過急提真氣,左手兩根手指在地下壹卷,身子鬥然向上拔起。谷主雙掌在女兒肩頭壹推。綠萼身不由主的急退,往楊過身上撞來。
楊過躍起後正向下落,綠萼恰好撞向他身上,兩人登時壹齊筆直墮下,但覺足底空虛,竟似直墮了數十丈尚未著地。楊過雖然驚惶,仍想到要護住綠萼性命,危急中雙手將她身子托起,眼前壹片黑暗,不知將落於何處,足底是刀山劍林?還是亂石巨巖?思念未定,噗通壹聲,兩人已摔入水中,往下急沈,原來丹房之下竟是個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