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絕情幽谷

　　
　　次晨楊過醒來，走出石屋。昨晚黑暗中沒看得清楚，原來四周草木青翠欲滴，繁花似錦，壹路上風物佳勝，此處更是個罕見的美景之地。信步而行，只見路旁仙鶴三二、白鹿成群，松鼠小兔，盡皆見人不驚。
　　轉了兩個彎，那綠衫少女正在道旁摘花，見他過去，招呼道：“閣下起得好早，請用早餐罷。”說著在樹上摘下兩朵花，遞給了他。
　　楊過接過花來，心中嘀咕：“難道花兒也吃得的？”卻見那女郎將花瓣壹瓣瓣的摘下送入口中，於是學她的樣，也吃了幾瓣，入口香甜，芳甘似蜜，更微有醺醺然的酒氣，正感心神俱暢，但嚼了幾下，卻有壹股苦澀的味道，要待吐出，似覺不舍，要吞入肚內，又有點難以下咽。他細看花樹，見枝葉上生滿小刺，花瓣的顏色卻嬌艷無比，似玫瑰而更香，如山茶而增艷，問道：“這是什麽花？我從來沒見過。”那女郎道：“這叫做情花，聽說世上並不多見。妳說好吃麽？”
　　楊過道：“上口極甜，後來卻苦了。這花叫做情花？名字倒也別致。”說著伸手去又摘花。那女郎道：“留神！樹上有刺，別碰上了！”楊過避開枝上尖刺，落手甚是小心，豈知花朵背後又隱藏著小刺，還是將手指刺損了。那女郎道：“這谷叫做‘絕情谷’，偏偏長著這許多情花。”楊過道：“為什麽叫絕情谷？這名字確是……確是不凡。”那女郎搖頭道：“我也不知什麽意思。這是祖宗傳下來的名字，爹爹或者知道來歷。”
　　楊過道：“情是絕不掉的，谷名‘絕情’，想絕去情愛，然而情隨人生，只要有人，便即有情，因此絕情谷中偏多情花。”那女郎以手支頤，想了壹想，說道：“妳解說得真好，妳怎麽這樣聰明？”言詞中欽佩之意甚誠。楊過笑了笑，道：“或許我說得不對。”那女郎拍手道：“壹定是對的，壹定對的，妳說得再好也沒有了。”
　　二人說著話，並肩而行。楊過鼻中聞到陣陣花香，又見道旁白兔、小鹿來去奔躍，甚是可愛，說不出的心曠神怡，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小龍女來：“倘若身旁陪我同行的是我姑姑，我真願永遠住在這兒，再不出谷去了。”剛想到此處，手指上刺損處突然劇痛，傷口微細，痛楚竟厲害之極，宛如胸口驀地裏給人用大鐵錘猛擊壹下，忍不住“啊”的壹聲叫了出來，忙將手指放在口中吮吸。
　　那女郎淡淡的道：“想到妳意中人了，是不是？”楊過給她猜中心事，臉上壹紅，奇道：“咦，妳怎知道？”女郎道：“身上若給情花小刺刺痛了，十二個時辰之內不能動相思之念，否則苦楚難當。”楊過大奇，道：“天下竟有這等怪事？”女郎道：“我爹爹說道：情之為物，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味苦澀，且遍身是刺，就算萬分小心，也不免為其所傷。多半因這花兒有此特性，人們才給它取上這名兒。”昨日楊過應承她向周伯通索還靈芝，那女郎對他心生好感，因之和他說話時神態友善，但脫不了壹股冷冰冰之意。
　　楊過問道：“那幹麽十二個時辰之內不能……不能……相思動情？”那女郎道：“爹爹說道：情花的刺上有毒。大凡壹人動了情欲之念，不但血行加速，且血中生出壹些不知什麽的物事來。情花刺上之毒平時於人無害，但壹遇上血中這些物事，立時使人痛不可當。”楊過聽了，覺得也有幾分道理，將信將疑。
　　兩人緩步走到山陽，此處陽光照耀，地氣和暖，情花開放得早，這時已結了果實。但見果子或青或紅，有的青紅相雜，還生著茸茸細毛，就如毛蟲壹般。楊過道：“那情花何等美麗，結的果實卻這麽難看。”女郎道：“情花的果實是吃不得的，有的酸，有的辣，有的更加臭氣難聞，中人欲嘔。”楊過壹笑，道：“難道就沒甜如蜜糖的麽？”
　　那女郎向他望了壹眼，說道：“有是有的，只是從果子的外皮上卻瞧不出來，有些長得極醜怪的，味道倒甜，可是難看的又未必壹定甜，只有親口試了才知。十個果子九個苦，因此大家從來不去吃它。”楊過心想：“她說的雖是情花情果，卻似是在此喻男女之情。難道相思的情味初時雖甜，到後來必定苦澀麽？難道壹對男女傾心相愛，相思之意，定會令人痛得死去活來？到頭來定是醜多美少嗎？難道我這般苦苦的念著姑姑，將來……”
　　他壹想到小龍女，突然手指上又是幾下劇痛，不禁右臂大抖了幾下，才知那女郎所說果然不虛。那女郎見了他這等模樣，嘴角微微壹動，似乎要笑，卻又忍住。這時朝陽斜射在她臉上，只見她眉目清雅，膚色白裏泛紅，甚是嬌美。楊過笑道：“我曾聽人說故事，古時有壹個什麽國王，燒烽火戲弄諸侯，送掉了大好江山，不過為求壹個絕代佳人之壹笑。可見壹笑之難得，原是古今相同的。”那女郎給楊過這麽壹逗，再也忍耐不住，格格壹聲，終於笑了出來。
　　這麽壹笑，二人之間的生分隔閡更去了大半。楊過又道：“世上皆知美人壹笑的難得，說什麽壹笑傾城，再笑傾國，其實美人另有壹樣，比笑更是難得。”那女郎睜大了眼睛，問道：“那是什麽？”楊過道：“那便是美人的名字了。見上美人壹面已是極大緣份，要見她嫣然壹笑，那便須祖宗積德，自己還得修行三世……”他話未說完，女郎又已格格笑了起來。楊過仍是壹本正經的道：“至於要美人親口吐露芳名，那便須祖宗十八代廣積陰功了。”
　　那女郎道：“我不是什麽美人，這谷中從來沒壹人說過我美，妳又何必取笑？”楊過長嘆壹聲，道：“唉，怪不得這山谷叫做絕情谷。但依我之見，還是改壹個名字的好。”那女郎道：“改什麽名字？”楊過道：“應該稱作盲人谷。”女郎奇道：“為什麽？”楊過道：“妳這麽美貌，他們卻不贊妳，這谷中所居的不都是瞎子麽？”
　　那女郎又格格嬌笑。她容貌固也算得甚美，比之小龍女自遠遠不及，但較之程英之柔、陸無雙之俏，似亦不見遜色，楊過心中比較，覺此女清雅，勝於完顏萍。她秀雅脫俗，自有壹股清靈之氣。她壹生中確無人贊過她美貌，因她門中所習功夫近乎禪門，各人相見時都是冷冰冰的不動聲色，旁人心中縱然覺她甚美，決無那壹個膽敢宣之於口。今日忽遇楊過，此人卻生性跳脫，越見她端嚴自持，越要逗她除卻那副拒人於人千裏之外的無情神態。她先聽楊過解說“絕情谷”之名，已佩服他的見識，這時再聽他真心贊美自己，更加歡喜，笑道：“只怕妳自己才是瞎子，把醜八怪看作了美人。”
　　楊過板著臉道：“我看錯了也說不定。不過這谷中要太平無事，妳原是笑不得的。”那女郎奇道：“為什麽？”楊過道：“古人說壹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其實是寫了個別字。這個別字非國土之國，該當是山谷之谷。”那女郎微微彎腰，笑道：“多謝妳，別再逗我了，好不好？”楊過見她腰肢裊娜，上身微顫，心中不禁壹動，豈知這壹動心不打緊，手指尖上卻又壹陣劇痛。
　　那女郎見他連連揮動手指，微感不快，嗔道：“我跟妳說話，妳卻去思念妳的意中人。”楊過道：“冤枉啊冤枉，我為妳手指疼痛，妳卻來怪我。”那女郎滿臉飛紅，突然發足急奔。
　　楊過壹言出口，心中便已懊悔：“我既壹心壹意向著姑姑，這不規不矩的壞脾氣卻何以始終不改？楊過啊楊過，妳這小壞蛋可別再胡說八道了。”他天性中實帶了父親的三分輕薄無賴，雖無歹意，但和每個少女調笑幾句，招惹壹下，害得人家意亂情迷，卻是他心之所喜。
　　那女郎奔出數丈，忽地停住，站在壹株情花樹下面，垂下了頭呆呆出神，過了壹會，回過頭來，微笑道：“倘若壹個醜八怪把名字跟妳說了，那定是妳祖宗十八代壞事做得太多，以致貽禍子孫了。”楊過走近身去，笑道：“妳偏生愛說反面話兒。我祖宗十八代做了這許多好事，到我身上，總該好有好報罷。”這幾句話還是在贊對方之美。她臉上微微壹紅，低聲道：“說便跟妳說了，妳可不許跟第二個說，更不許在旁人面前叫我。”楊過伸了伸舌頭道：“唐突美人，我不怕絕子絕孫麽？”
　　那女郎又嫣然壹笑，道：“我爹爹復姓公孫……”她總是不肯直說己名，要繞個彎兒。楊過插嘴道：“但不知姑娘姓什麽？”那女郎抿嘴笑道：“那我可不知道啦。我爹爹曾給他的獨生女兒取個名字，叫做綠萼。”楊過贊道：“果然名字跟人壹樣美。”
　　公孫綠萼將姓名跟楊過說了，跟他又親密了幾分，道：“待會兒爹爹要請妳相見，妳可不許對我笑。”楊過道：“笑了便怎地？”公孫綠萼嘆道：“唉，倘若他知道我對妳笑過，又知我將名字跟妳說了，真不知會怎樣罰我呢？”楊過道：“也沒聽見過這樣嚴厲的父親，女兒對人笑壹下也不行。這般如花似玉的女兒，難道他就不愛惜麽？”
　　公孫綠萼聽他如此說，不禁眼眶壹紅，道：“從前爹爹是很愛惜我的，但自我六歲那年媽媽死後，爹爹就對我越來越嚴厲了。他娶了我新媽媽之後，不知還會對我怎樣？”說著流下了兩滴淚水。楊過安慰道：“妳爹爹新婚後心中高興，定是待妳更加好些。”綠萼搖頭道：“我寧可他待我更兇些，也別娶新媽媽。”
　　楊過父母早死，對這般心情不大了然，有意要逗她開心，道：“妳新媽媽壹定沒妳壹半美。”綠萼忙道：“妳偏說錯了，我這新媽媽才真正是美人兒呢。爹爹可為她……為她……昨兒我們把那姓周的老頭兒捉了來，若不是爹爹忙著安排婚事，決不會再讓這老頑童逃走。”楊過又驚又喜，問道：“老頑童又逃走了？”綠萼秀眉微蹙，道：“可不是嗎？”楊過早料到以周伯通的本事，絕情谷中四弟子縱有漁網，也決拿他不住。
　　二人說了壹陣子，朝陽漸漸升高，綠萼驀地驚覺，道：“妳快回去罷，別讓師兄們撞見我們在壹起說話，去稟告我爹爹。”楊過對她處境油然而生相憐之意，伸左手握住了她手，右手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幾下，意示安慰。綠萼眼中露出感激之色，低下頭來，突然滿臉紅暈。楊過生怕想到小龍女，手指又痛，快步回到所居的石屋。
　　
　　他尚未進門，就聽得麻光佐大叫大嚷，埋怨清水青菜怎能裹腹，又說這些苦不苦、甜不甜的花瓣也叫人吃，那不是謀財害命麽？尹克西笑道：“麻兄，妳身上有什麽寶貝，當真得好好收起，我瞧這谷主哪，有點兒不懷好意。”麻光佐不知他是取笑，連連點頭稱是。楊過走進屋去，見石桌上堆了幾盤情花的花瓣，人人都吃得愁眉苦臉，想起連金輪國師這大和尚也受情花之累，暗暗好笑。
　　他拿起水杯來喝了兩口，門外腳步聲響，走進壹個綠衫人來，拱手躬身，說道：“谷主請六位貴客相見。”
　　國師、尼摩星等人均是壹派宗師，不論到什麽處所，主人總是親自遠迎，連大蒙古國四王子忽必烈也禮敬有加，卻不道來到這深山幽谷之中，主人卻如此大剌剌的無禮相待，各人都心頭有氣，均想：“待會兒見到這鳥谷主，可要給點顏色他瞧瞧。”
　　六人隨著那綠衫人向山後走去，行出裏許，忽見迎面綠油油的好大壹片竹林。北方竹子極少，這般大的壹片竹林更屬罕見。七人在綠竹篁中穿過，聞到壹陣陣淡淡花香，登覺煩俗盡消。穿過竹林，壹陣清香湧至，眼前無邊無際的全是水仙花。原來地下是淺淺的壹片水塘，深不逾尺，種滿了水仙。這花也是南方之物，不知何以竟會在關洛之間的山頂出現？國師心想：“必是這山峰下生有溫泉之類，以致地氣奇暖。”
　　水塘中每隔四五尺便是壹個木椿，引路的綠衫人身形微晃，縱躍踏椿而過。六人依樣而為，只麻光佐身軀笨重，輕功又差，跨步雖大，卻不能壹跨便四五尺，踏倒了幾根木椿之後，索性涉水而過。
　　青石板路盡處，遙見山陰有座極大石屋。七人走近，只見兩名綠衫僮兒手執拂塵，站在門前。壹個僮兒進去稟報，另壹個便開門迎客。楊過心想：“不知谷主是否出門迎接？”思念未定，石屋中出來壹個身穿綠袍的長須老者。
　　這老者身材極矮，高僅四尺，五嶽朝天，相貌清奇，最奇的是壹叢胡子直垂而下，幾觸地面，身穿墨綠色布袍，腰束綠色草繩，形貌古怪。楊過心道：“這谷主這等怪模怪樣，生的女兒卻美。”那老者向六人深深打躬，說道：“貴客光臨，幸何如之，請入內奉茶。”麻光佐聽到這個“茶”字，眉頭深皺，大聲道：“喝茶麽！什麽地方沒茶了？又何必定要到這裏來？”長須老者不明其意，向他望了壹眼，躬身讓客。
　　尼摩星心想：“我是矮子，這裏的谷主卻比我更矮。矮是妳矮，武功卻看誰強。”他搶前先行，伸出手去，笑道：“幸會，幸會。”拉住了老頭的手，隨即手上使勁。余人壹見兩人伸手相握，各自讓開幾步，均知高手較勁，非同小可。
　　尼摩星手上先使兩分勁，只覺對方既不還擊，亦不抗拒，微感奇怪，又加了兩分勁，但覺手中似乎握著壹段硬木。他跟著再加兩分勁，那老者臉上微微閃過壹陣綠氣，那只手仍似木頭壹般僵直。尼摩星大感詫異，最後幾分勁不敢再使將出來，生怕全力施為之際，對方突然反擊，自己抵擋不住，當下哈哈壹笑，放脫了他手。
　　金輪國師走在第二，見了尼摩星的情狀，知他沒能試出那老者的深淺，心想對方虛實不明，自己不必妄自出手，當下雙手合十，大大方方的走了進去。瀟湘子、尹克西二人魚貫而入，更其次是麻光佐。他見那老者長須垂地，十分奇特，他壹早沒吃過什麽東西，幾朵情花只有越吃越餓，這時饑火與怒火交迸，進門時突然伸出大腳，往那老者長須上踹去，壹腳將他的須尖踏在足底。那老者不動聲色，道：“貴客小心了。”麻光佐另壹只腳也踏到了他須上，道：“怎麽？”那老者微壹搖頭，麻光佐站立不穩，猛地裏仰天壹交摔倒。這樣壹個巨人摔將下來，實是壹件了不起的大事。楊過走在最後，搶上兩步，伸掌在他屁股上壹托，掌上發勁，將他龐大的身軀彈了進去。麻光佐站椿立穩，雙手摸著自己屁股發楞，回頭向楊過點頭示謝。
　　那老者恍若未見，請六人在大廳上西首坐下，朗聲說道：“貴客已至，請谷主見客。”楊過等都是壹驚：“原來這矮子並非谷主。”
　　只見後堂轉出十來個綠衫男女，在左邊壹字站開，公孫綠萼也在其內。又隔片刻，屏風後轉出壹人，向六人壹揖，隨隨便便的坐在東首椅上。那長須老者垂手站在他椅子之側。瞧那人的氣派，自然是谷主了。
　　那人四十五六歲年紀，面目英俊，舉止瀟灑，上唇與頦下留有微髭。只這麽出廳來壹揖壹坐，便有軒軒高舉之概，只面皮臘黃，容貌雖然秀氣，卻臉色枯槁，略有病容。他壹坐下，幾個綠衣童子獻上茶來。大廳內壹切陳設均尚綠色，那谷主身上壹件袍子卻是嶄新的寶藍緞子，在萬綠之中，顯得頗為搶眼，裁剪式樣，亦不同於時尚。
　　谷主袍袖壹拂，端起茶碗，道：“貴客請用茶。”麻光佐見壹碗茶冷冰冰的，水面上漂浮著兩三片茶葉，想見其淡無比，發作道：“主人哪，妳肉不舍得吃，茶也不舍得喝，無怪滿臉病容了。”那谷主皮肉不動，喝了壹口茶，說道：“本谷數百年來壹直茹素。”麻光佐道：“那有什麽好處？能長生不老麽？”谷主道：“自敝祖上於唐玄宗時遷來谷中隱居，茹素之戒，子孫從不敢破。”
　　金輪國師拱手道：“原來尊府自天寶年間便已遷來此處，真是世澤綿長了。”谷主拱手道：“不敢。”
　　瀟湘子突然怪聲怪氣的道：“那妳祖宗見過楊貴妃麽？”這聲音異常奇特。尼摩星、尹克西等聽慣了他說話，均覺有異，都轉頭向他臉上瞧去。壹看之下，更是嚇了壹跳，只見他臉容忽地全然改變，他本來生就壹張僵屍臉，這時顯得更加詭異。國師、尼摩星等心下暗自忌憚，均想：“此人的內功竟如此厲害，連容貌也忽然全變。他暗自運功，是要立時發難，對這谷主壹顯顏色麽？”各人想到此處，各自戒備。
　　谷主答道：“敝姓始遷祖當年確是在唐玄宗朝上為官，後見楊國忠混亂朝政，這才憤而隱居。”瀟湘子咕咕壹笑，說道：“那妳祖宗壹定喝過楊貴妃的洗腳水了。”
　　此言壹出，大廳上人人變色。這句話自是向谷主下了戰書，頃刻間就要動手。國師等都覺詫異：“這瀟湘子本來極為陰險，諸事都讓旁人去擋頭陣，今日怎地如此奮勇當先？”
　　那谷主並不理睬，向站在身後的長須老頭壹拂手。那老者大聲道：“谷主敬妳們是客，以禮相待，如何恁地胡說？”
　　瀟湘子又咕咕壹笑，怪聲怪氣的道：“妳們老祖宗當年非喝過楊貴妃的洗腳水不可，倘若沒喝過，我把頭割下來給妳。”麻光佐大感奇怪，問道：“瀟湘兄，妳怎麽知道？難道妳當日壹起喝了？”瀟湘子哈哈大笑，聲音又是壹變，說道：“要不是喝洗腳水喝反了胃，怎麽不吃葷腥？”麻光佐鼓掌大笑，叫道：“對了，對了，定是這個道理。”
　　國師等卻眉頭深皺，均覺瀟湘子此言未免過火，想各人飲食自有習性，如何拿來取笑？何況六人深入谷中，乃不請自來，對方並非須供應美食不可，眼見對方決非善類，就算動手較量，也該留下余地為是。
　　那長須老頭再也忍耐不住，走到廳心，說道：“瀟湘先生，我們谷中可沒得罪妳啊。閣下既然定要伸手較量，就請下場。”瀟湘子道：“好！”他仍坐在椅中，連人帶椅躍過身前桌子，登的壹聲，坐在廳心，叫道：“長胡子老頭，妳叫什麽名字？妳知道我名字，我可不知道妳的，動起手來太不公平。這個眼前虧我萬萬吃不起的。”這幾句話似通非通，那長須老人更增怒氣，只是他見瀟湘子連椅飛躍這手功夫飄逸靈動，非同凡俗，戒心卻又深了壹層。那谷主道：“妳跟他說罷，不打緊。”
　　長須老人道：“好，我姓樊，名叫壹翁，請站起來賜招罷。”瀟湘子道：“妳使什麽兵器，先取出來給我瞧瞧。”樊壹翁道：“妳要比兵刃？那也好。”右足在地下壹頓，叫道：“取來！”兩名綠衣童子奔入內室，出來時肩頭扛了壹根長約壹丈壹尺的龍頭鋼杖。楊過等都是壹驚：“如此長大沈重的兵刃，這矮子如何使用？”
　　瀟湘子理也不理，從長袍底下取出壹柄大剪刀，說道：“妳可知道這剪刀做什麽用的？”眾人見了這把大剪刀不過覺得希奇，楊過卻大吃壹驚，他也不用伸手到衣囊中去摸，背脊微微壹挺，便察覺囊中大剪刀已然失去，心想：“這大剪刀是馮鐵匠給我打的，原本要用以剪斷李莫愁的拂塵，怎麽這僵屍竟在夜中偷偷摸了去，我可半點也沒知覺？”
　　樊壹翁接過鋼杖，在地下壹頓。石屋大廳極是開闊，鋼杖壹頓，震出嗡嗡之聲，加上四壁回音，聲勢非凡。
　　瀟湘子右手拿起剪刀，手指盡力撐持，方能使剪刀開合，叫道：“餵，矮胡子，妳不知我這寶剪的名字，可要我教妳？”樊壹翁怒道：“妳這般旁門左道的兵刃，能有什麽高雅名字了。”瀟湘子哈哈大笑，道：“不錯，名字確是不雅，這叫做狗毛剪。”楊過心下不快：“我好好壹柄剪刀，誰要妳給取這樣壹個難聽名字。”只聽瀟湘子又道：“我早知這裏有個長胡子怪物，因此去定造了這柄狗毛剪，用來剪妳的胡子。”
　　麻光佐與尼摩星縱聲大笑，尹克西與楊過也忍不住笑出聲來，只金輪國師端嚴自持，和那谷主隔坐相對，兩人竟似沒聽見。
　　樊壹翁提起鋼杖，微微壹擺，激起壹股風聲，說道：“我的胡子原嫌太長，妳愛做剃頭的待詔，再好也沒有了，請罷！”
　　瀟湘子擡頭望著大廳的橫梁，呆呆出神，似乎全沒聽到他說話，猛地裏右臂閃電般伸出，喀的壹響，大剪刀往他胡子上剪去。樊壹翁萬料不到他身坐椅子，竟會鬥然發難，危急中不及閃避，鋼杖急撐，向上躍起，壹個筋鬥翻高丈余，鋼杖仍支在地下。瀟湘子這壹下發動極快，樊壹翁也閃得迅捷，這壹剪壹避，兩位高手在壹瞬之間都露了上乘武功。但樊壹翁終於吃虧在給對方攻了個措手下及，雖讓開了這壹剪，仍有三莖胡子給剪刀尖頭剪斷了。
　　瀟湘子甚為得意，左手提起胡子，張口壹吹，三莖胡子向桌上自己那碗茶飛去，胡子碰上茶碗，乒乓壹聲，茶碗落地下打得粉碎。楊過等皆知瀟湘子故弄玄虛，推落茶碗的只是他所吹的那壹口勁氣。麻光佐卻不明其理，只道三根胡子給他這麽壹吹，竟能生出恁大力量，大聲叫道：“瀟湘子，妳的胡子好厲害啊！”瀟湘子哈哈壹笑，剪刀壹開壹夾，叫道：“矮胡子，妳想不想再試試我的狗毛剪？”
　　眾人見他雖縱聲長笑，臉上卻皮肉不動，越來越驚異，心想：“內功練到上乘境界，原可喜怒不形於色，甚至無嗔無喜，但如他這般笑得極為歡暢，臉上卻陰森可怖，實是從所未見。”他臉色實在太過難看，眾人只瞧上壹眼，便即轉頭。
　　樊壹翁連遭戲弄，怒火大熾，向谷主躬身說道：“師父，弟子今日不能再以敬客之禮待人了。”楊過甚為奇怪：“這矮子年紀比谷主老得多，怎地稱他師父？”那谷主微微點頭，左手輕擺。樊壹翁揮動鋼杖，呼的壹聲，往瀟湘子坐椅上橫掃過去，他身子雖矮，卻神力驚人，這重逾百斤的鋼杖揮將出來，風聲勁急。
　　楊過等雖與瀟湘子同來，但他真正功夫到底如何，卻也不甚了然，凝神觀看二人拚鬥，見鋼杖離椅腳不到半尺，瀟湘子左臂垂下，竟伸手去抓杖頭，同時剪刀張開，又去剪對方長須。樊壹翁怒極，心想：“妳竟如此小覷於我！”腦袋壹側，長須甩開，鋼杖仍往他手上掃去，這壹下正好擊中他的手掌。眾人“噫”的壹聲，同時站起，均想這壹下瀟湘子手掌定受重傷。樊壹翁卻感鋼杖猶如擊在水中，柔若無物，心知不妙，急忙收杖，不料瀟湘子手腕鬥翻，已抓住了杖頭。
　　樊壹翁覺到對方拉奪，便將鋼杖向前疾送，這壹挺力道威猛，瀟湘子非離椅不可，不料他又連人帶椅躍起，向左避讓，鋼杖落空，但他手指卻也不得不放開了杖頭。樊壹翁左手在頭頂壹轉，鋼杖打個圈子，揮擊過去。瀟湘子有意賣弄，連人帶椅的躍高丈許，竟從鋼杖之上越過。眾人見這手功夫既奇特又輕捷，他雖身在椅中，實與空身無殊，都不自禁的喝了聲采。
　　樊壹翁全神接戰，壹根鋼杖使得呼呼風響，心知要打中他身子大是不易，但若打碎了他坐椅，也算占了先著。那知瀟湘子右手剪刀忽張忽合，不住往他長胡子上招呼，左手卻使出擒拿手法乘隙奪他鋼杖。國師等心中暗驚：“瞧不出這僵屍般的怪物，竟有這等了不起的手段。”
　　又鬥數合，樊壹翁的鋼杖盡是著地橫掃的招數，瀟湘子連人帶椅的縱躍閃避，只聽椅腳忽上忽落，登登亂響，越來越快。谷主叫道：“別打椅子，否則妳對付不了。”樊壹翁壹怔，登時省悟：“他坐在椅上，我才勉強與他戰成平手。若他雙腳著地，只怕用不了幾招，我胡子就給他剪去了。”杖法壹變，狂舞急揮，但見壹團銀光之中裹著個長胡子的綠袍矮子，銀光之外卻是個僵屍般的人形坐在椅中跳蹦不定，洵是罕見奇觀。
　　那谷主瞧出瀟湘子存心戲弄，再鬥下去，樊壹翁定要吃虧，緩步離席，說道：“壹翁，妳不是這位高人對手，退下罷。”樊壹翁聽到師父吩咐，大聲答應：“是！”鋼杖壹挺，正要收招躍開，瀟湘子叫道：“不行，不行！”身子離椅飛起，往他鋼杖上直撲下去。只聽喀喇壹響，壹張椅子登時給鋼杖打得粉碎，杖身卻已給瀟湘子左手抓住，左足踏定，同時大剪張開，已將樊壹翁頦下長須夾入刃口，只須剪刀壹合，這叢美髯就不保了。
　　豈知道樊壹翁這把長長的胡子，其實是壹件極厲害的軟兵刃，用法與軟鞭，雲帚，鏈子錘是同壹路子，只見他腦袋微晃，胡子倒卷，早已脫出剪口，倒反過來卷住剪刀，腦袋向後壹仰，壹股大力將剪刀往上扯奪。瀟湘子大叫：“啊喲，老矮子，妳的胡子真厲害，我服了妳啦。”壹個長須纏住剪刀，壹個左手抓住鋼杖，壹時糾纏不決。瀟湘子哈哈大笑，只叫：“有趣，有趣！”
　　
　　突然大門口綠影晃動，壹條人影迅捷異常的搶進，雙掌突往瀟湘子背後推去。谷主喝道：“是誰？”瀟湘子左掌放杖回轉，往敵人肘底壹托，立時便將他掌力化解了。那人怒道：“賊廝鳥，跟妳拚個妳死我活！”
　　楊過等向他望去，驚奇不已，同聲叫道：“瀟湘子！”原來進門偷襲的人竟也是瀟湘子。何以他壹人化二？又何以他向自己的化身襲擊？眾人壹時都茫然不解。
　　再定神看時，與樊壹翁糾纏的那人明明穿著瀟湘子的服色，衣服鞋帽，半點不錯，臉孔雖然也僵屍壹般，面目卻與瀟湘子原來相貌全然不同。後來進廳那人面目是對了，卻穿了谷中眾人所服的綠衫綠褲，他雙手猶如鳥爪，又向拿剪刀的瀟湘子背心抓去，叫道：“混蛋，妳施暗算！”
　　樊壹翁陡見來了幫手，那人穿的是谷中服色，卻非相識，驚訝中綽杖退在壹旁，但見兩個僵屍壹般的人砰砰彭彭，鬥在壹起。
　　楊過此刻早已猜到，持剪刀那人定是偷了自己的人皮面具，戴在臉上，又掉換了瀟湘子的衣衫，混到大廳中來混鬧，只因瀟湘子平時的面相就和死人壹般，初時誰都沒瞧出來。楊過雖常戴人皮面具，但戴上之後的相貌如何，自己卻是不知，程英戴了面具的模樣他又不敢多看，竟給這人瞞過。他凝神看了片刻，認明了持剪刀那人的武功，叫道：“周伯通，還我的面具剪刀。”說著躍到廳心，伸手去奪他手中大剪。
　　原來此人正是周伯通。他要進谷來混鬧，故意讓絕情谷的四弟子用漁網擒住。當時並不抗拒，直到進谷之後，這才破網逃出。他躲在山石之後，有意要在谷中鬧個天翻地覆，卻見楊過等壹行六人到來。到得晚間，他暗施偷襲，點了瀟湘子穴道，將他移出石屋，除了他衣服自行穿上。他輕功了得，來去無蹤，瀟湘子固在睡夢中著了他道兒，連國師等也茫然不覺。周伯通換過衣服後，回進石屋在楊過身畔臥倒，順手偷了他背囊中的剪刀與面具。次晨眾人醒轉，竟未發覺。
　　瀟湘子穴道遭點，忙運內力自通，但周伯通點穴手法了得，直至三個時辰後，四肢方能運轉如意。那時他身上只剩下貼肉的短衫小衣，惱怒已極，見到谷中壹個綠衫子弟走過，將之打倒，換了他衣褲鞋襪，趕到大石屋中來。見壹人穿了自己的衣服正與樊壹翁惡鬥，狂怒之下，惡狠狠的向他撲擊。
　　周伯通見楊過上來搶奪剪刀，運起左右互搏之技，左掌忽伸忽縮，對付楊過，右手剪子或開或合，將瀟湘子逼得不敢近身。大剪刀張開時，剪刃之間相距二尺來長，若給他夾中頭頸，收勁壹合，腦袋就得和脖子分家。瀟湘子雖然狂怒，卻不敢輕率冒進。
　　公孫谷主當見周伯通與樊壹翁相鬥之時，已暗中驚佩，待見他雙手分鬥二人，宛然便是壹人化身為二壹般，自己所學的壹門陰陽雙刃功夫與此稍有相似，可怎能如他這般壹心二用？又見瀟湘子雙爪如鐵，出招狠辣，楊過卻風儀閑雅，姿形端麗，舉手投足間飄飄然有出塵之姿，不禁好生羨慕，尋思：“天下之大，能人輩出。兩個老兒固然了得，這少年功力雖淺，身法拳腳卻也秀氣得緊。”朗聲說道：“三位且請住手。”
　　楊過與瀟湘子同時向後躍開，周伯通拉下人皮面具，連剪刀向楊過擲去，叫道：“玩得夠了，我去也！”雙足壹登，疾往梁上竄去。
　　谷中弟子見他露出本來面目，無不嘩然。公孫綠萼叫道：“爹，便是這老頭兒！”周伯通橫騎梁上，哈哈大笑，屋梁離地有三丈來高，廳中好手甚多，輕身功夫盡皆不弱，但要這般輕躍而上，卻均自愧不能。樊壹翁是絕情谷掌門大弟子，年紀還大過谷主，谷中除谷主外數他武功最強，今日連遭周伯通戲弄，如何不怒？他身子矮小，精於攀援之術，身形縱起，已抱住了柱子，猶似猿猴般爬了上去。周伯通最愛有人跟他胡鬧，見樊壹翁爬上湊趣，正投其所好，不等他爬到梁上，已伸出手來相接。
　　樊壹翁那知他存的是好心，見他右手伸出，便伸指直戳他腕上“大陵穴”。周伯通手腕上微有知覺，立即閉住穴道，放松肌肉。樊壹翁這壹指猶如戳在棉花之中，急忙縮手，周伯通手掌疾翻，在他手背上啪的打了壹下，聲音清脆，叫道：“壹籮麥，二籮麥，哥哥弟弟拍大麥！”樊壹翁怒極，腦袋壹晃，長須往他胸口疾甩過去。周伯通聽得風聲勁急，左足壹撐，身子蕩開，左手攀住橫梁，全身懸空，就似打秋千般來回搖晃。
　　瀟湘子心知樊壹翁決非他對手，縱然自己上去聯手，也未必能勝，轉頭向尼摩星和麻光佐道：“尼麻二兄，這老兒將咱們六人全不瞧在眼內，委實欺人太甚。”尼摩星性子暴躁，受不得激，麻光佐腦筋遲鈍，是非不明，聽他說“將咱們六人全不瞧在眼內”，二人只道當真如此，齊聲怒吼，縱身躍向橫梁，去抓周伯通雙腳。周伯通左壹腳，右壹腳，踢向尼麻二人手掌。
　　瀟湘子向尹克西冷冷的道：“尹兄，妳始終袖手旁觀嗎？”尹克西微微壹笑，說道：“瀟湘兄先上，小弟願附驥尾。”瀟湘子壹聲怪嘯，四座生寒，突然躍起。但見他雙膝不彎，全身僵直，雙臂也筆直前伸，真如僵屍壹般，向周伯通小腹抓去。
　　周伯通見他雙爪襲到，身子忽縮，如貍奴般卷成壹球，抓住橫梁的左手換成了右手。瀟湘子雙爪落空，在空中停留不住，落下地來。他全身猶似壹根硬直的木材，足底在地下壹登，又竄了上去。樊壹翁在橫梁上揮須橫掃，瀟湘子、尼摩星、麻光佐三人此起彼落，此落彼起，不住高躍仰攻。
　　尹克西笑道：“這老兒果真身手不凡，我也來趕個熱鬧。”伸手在懷中壹探，鬥然間滿廳珠光寶氣，金輝耀眼，手中已多了壹條軟鞭。這軟鞭以金絲銀絲絞就，鑲滿了珠玉寶石，如此豪闊華貴的兵刃，武林中料來只此壹件而已。金絲珠鞭霞光閃爍，向周伯通小腿纏去。
　　楊過瞧得有趣，心想：“這五人各顯神通圍攻老頑童，我若不出奇制勝，不足稱能。”心念壹動，將人皮面具戴在臉上，學著瀟湘子般怪嘯壹聲，拾起樊壹翁拋在地下的鋼杖，壹撐之下，便已借力躍在半空。鋼杖本已有壹丈有余，再加上這壹撐，他已與周伯通齊頭，大叫：“老頑童，看剪！”大剪刀往他白胡子上剪去。
　　周伯通大喜，側頭避過剪刀，叫道：“小兄弟，妳這法兒有趣得緊。”楊過道：“老頑童，我沒得罪妳啊，幹麽開我玩笑？”周伯通笑道：“有來有往，妳半點也沒吃虧，反而占了便宜。”楊過壹怔，道：“什麽有來有往？”周伯通笑道：“妳曾大叫說是我朋友，叫他們放我，我就當妳是朋友了。”見尹克西的金絲鞭擊到，伸手抄去。尹克西軟鞭倒卷，欲待反擊對方背心，身子已落了下去。周伯通道：“妳這根死赤練蛇，花花綠綠的倒也好玩。”此時樊壹翁的長須也已揮將過來，他雙手攀住橫梁，全憑壹把胡子擊敵。
　　周伯通笑道：“大胡子原來還有這用處？”學他模樣，也將頦下長須甩將過去，但他胡子既比樊壹翁的短得多，又沒在胡子上練過功夫，這壹甩全不管用，唰的壹下，卻給對方胡子打中了臉頰，臉上登時起了絲絲紅痕，熱辣辣的好不疼痛，若非他內力深厚，登時就會暈去。老頑童吃了壹下苦頭，卻不惱怒，反大感欽佩，說道：“長胡子，我的胡子不及妳，我認輸，現下不必比了。待我練好胡子功，再來比過。”
　　樊壹翁壹招得手，跟著又是壹胡子甩去。周伯通不敢再用胡子去和他對攻，左手使出“空明拳”拳招，虛飄飄的揮拳打出，拳風推動樊壹翁的胡子向右甩去，適逢麻光佐縱身攻到，長胡子正好拂在他臉上。麻光佐雙眼遭遮，兩手順勢抓住胡子。樊壹翁的胡子本來舒卷自如，但為周伯通的拳風激得失卻控縱之力，竟落入麻光佐掌中。他壹驚之下用力奪回，卻為麻光佐使出蠻力，抓住了牢牢不放，身子下落時順勢壹拉，砰彭大響，二人壹齊摔下地來。
　　麻光佐皮粗肉厚，倒也不怎麽疼痛。樊壹翁摔在他身上，怒道：“妳怎麽啦，還不放手？”麻光佐摔得雖然不痛，給這矮子雙足在小腹壹撐，卻有點經受不起，怒喝：“我偏不放，瞧妳怎麽？”說著手腕急轉，竟將他胡子在臂上繞了幾轉。樊壹翁劈面壹掌，麻光佐側頭避讓，那知對方這掌卻是虛招，左手砰的壹拳，正中鼻梁。麻光佐哇哇大叫，回擊壹拳。說到武功，原是樊壹翁高出甚多，苦在胡子纏於敵臂，難以轉頭，這壹拳竟也給他擊中顴骨。壹高壹矮，便在地下砰砰彭彭的打將起來，樊壹翁雖然在上，卻脫不出對方糾纏。
　　金輪國師見廳上亂成壹團，自己六人同來，已有五人出手，仍奈何不了壹個老頑童，未免臉上無光，嗆啷啷兩聲響亮，從懷中取出壹個銀輪，壹個銅輪，壹只自左至右，壹只自右至左，劃成兩道弧光，向周伯通襲去。雙輪在空中當啷急響，聲勢驚人。兩輪質地均為精鋼，甚為沈重，另外表鍍銀、鍍銅，色澤有別。
　　周伯通不知厲害，說道：“這是什麽東西？”伸手去抓。楊過有心助他，大叫：“抓不得！”揮手擲上鋼仗，當的壹聲巨響，又粗又長壹根鋼杖給銅輪激得直飛到墻角，打得石墻火光四濺，石屑紛飛。銅輪回飛過來，國師左手壹撥，輪子又急轉著向橫梁上旋去。
　　這壹來，周伯通才知和尚甚不好惹，心想對手人多，自己應付不了，壹個筋鬥翻下地來，叫道：“各位請了，老頑童失陪，趕明兒咱們再玩。”說著奔向廳口，卻見四個綠衫人張著壹張漁網攔在門前。周伯通知這漁網厲害，叫道：“不好！”縱身欲從東窗躍出，眼看綠影晃動，又有壹張漁網罩將過來。
　　周伯通躍回廳心，只見東南西北四方均有四名綠衫人張開漁網擋住去路。周伯通又即躍上橫梁，壹招“沖天掌”在屋頂上打了個大洞，待要從洞中鉆出，壹擡頭，卻見上面也罩了張漁網。他無路可走，翻身下地，指著谷主笑道：“黃臉皮老頭兒，妳留住我幹麽啊？要我陪妳玩耍嗎？”
　　公孫谷主淡淡的道：“妳只須將取去的四件物事留下，立時放妳出谷。”周伯通奇道：“咦！我要妳的臭東西有什麽用？就算本領練到如妳這般，好希罕麽？”公孫谷主緩緩走到廳心，右袖拂了拂身上的灰塵，左袖又拂了壹拂，說道：“若非今日是我大喜日子，便得向妳領教幾招。妳還是留下谷中物事，好好去罷。”
　　周伯通大怒，叫道：“這麽說，妳硬栽我偷了妳東西啦。呸，妳這窮山谷中能有什麽寶貝了？”說著便解衣服，壹件件的脫下，手腳極其快捷，片刻之間已赤條條的除得清光。公孫谷主連聲喝阻，他那裏理睬，將衣褲連袋子裏裏外外翻了壹轉，果然並無別物。廳上眾女弟子均感狼狽，轉過了頭不敢看他。這壹下卻也大出谷主意料之外，他書房、丹房、芝房、劍房中每處失去的物事都甚要緊，非追回不可，難道這老頑童當真並未偷去？
　　他正自沈吟，周伯通拍手叫道：“瞧妳年紀也已壹大把，怎地如此為老不尊？說話口不擇言，行事顛三倒四，在大庭廣眾之間作此醜事，豈非笑掉了旁人牙齒？”這幾句話其實正該責備他自己，不料卻給他搶先說了，公孫谷主啼笑皆非，倒也無言可對，見樊壹翁與麻光佐兀自在地下纏打不休，喝道：“壹翁起來，別再跟客人胡鬧。”
　　周伯通笑道：“長胡子，妳這死纏爛打的脾氣我很喜歡，咱二老大可交個朋友啊。”其實樊壹翁壹生端嚴穩重，今日與麻光佐廝打實乃迫不得已，他早已數次欲待站起，苦於胡子給對方纏在手臂之上，沒法脫身。
　　公孫谷主眉頭微皺，指著身上壹絲不掛的周伯通道：“說到在大庭廣眾之間，行事惹人恥笑，只怕還是閣下自己。”周伯通道：“我赤條條從娘肚子中出來，現下赤身露體，清清白白，有什麽不對了？妳這麽老了，還想娶壹個美貌的小姑娘為妻，糟老頭子全沒自知之明，嘿嘿，可笑啊可笑！”這幾句話猶似壹個個大鐵錘般打在谷主胸口，他焦黃的臉上掠過壹片紅潮，半晌說不出話來。
　　周伯通叫道：“啊喲，不好，沒穿衣服，只怕著涼。”突然向廳口沖去。
　　廳中四個綠衫弟子只見人形壹晃，忙移動方位，四下裏兜上，將他裹在網中。四人將漁網四角結住，提到谷主面前。那漁網是以極堅軔極柔軟的金絲混以鋼絲鑄成，即是寶刀寶劍，也不易切割得破。四人兜網的手法十分奇特迅捷，交叉走位，遮天蔽地的撒將過來，縱是高手也難應付，所差者必須四人合使，單身壹人便用它不來。四人壹兜成功，大為得意，卻見谷主註視漁網，臉上神色不善，忙低頭看時，登時嚇得出了壹身冷汗，七手八腳解開金絲網，放出兩個人來，卻是樊壹翁與麻光佐。
　　原來周伯通脫光了衣服，誰也沒防到他竟會不穿衣服而猛地沖出。他身法奇快，兜手抄起地下正自纏鬥的樊麻二人，丟入網中。乘著四弟子急收漁網，他早己竄出。虛虛實實，聲東擊西，鬧了個神出鬼沒。
　　老頑童這麽壹鬧，公孫谷主固臉上無光，連金輪國師等也心中有愧，均想：自己枉稱武林中的壹流好手，合這許多人之力，仍擒不住這樣瘋瘋癲癲的壹個老頭兒，也算得無能之至。只楊過甚感欣喜，他對周伯通頗為佩服，早消了害他之念，心中已當他是朋友，他若失手被擒，便要設法相救，現下他能自行脫逃，那就再好也沒有了。
　　國師奉忽必烈之命，要想拉攏周伯通，但周伯通壹陣搗亂，沒機會跟他拉交情，覺得再耽下去也無意味，與瀟湘子、尹克西兩人悄悄議論了兩句，站起身來拱手道：“極蒙谷主盛情，厚意相待，本該多所討教，但因在下各人身上有事，就此別過。”
　　公孫谷主本來疑心這六人與老頑童是同路人，後見瀟湘子與他性命相搏，國師、尹克西、楊過、尼摩星、麻光佐各施絕技攻打，倒頗有相助自己之意，各人武功不弱，於是拱手道：“小弟有壹件不情之請，不知六位能予俯允否？”國師道：“但教力之所及，當得效勞。”谷主道：“今日午後，小弟續弦行禮，想屈各位大駕觀禮。敝居僻處窮鄉，數百年來外人罕至，今日六位貴客同時降臨，也真是小弟三生有幸了。”麻光佐道：“有酒喝麽？有肉吃麽？”
　　公孫谷主待要回答，只見楊過雙眼怔怔的瞪視著廳外，臉上神色古怪已極，似是大歡喜，又似大苦惱。眾人均感詫異，順著他目光瞧去。只見壹個白衣女郎緩緩的從廳外長廊上走過，淡淡陽光照在她蒼白的臉上，清清冷冷，陽光似乎也變成了月光。她睫毛下淚光閃爍，走得幾步，淚珠就從她臉頰上滾下。她腳步輕盈，身子便如在水面上飄浮壹般掠過走廊，始終沒向大廳內眾人瞥上壹眼。
　　楊過好似給人點了穴道，全身動彈不得，突然間大叫：“姑姑！”
　　那白衣女郎已走到了長廊盡頭，聽到叫聲，身子劇烈壹震，輕輕的道：“過兒，過兒，妳在那兒？是妳在叫我嗎？”回過頭來似乎在尋找什麽，但目光茫然，猶似身在夢中。
　　楊過從廳上急躍而出，拉住她手，叫道：“姑姑，妳也來啦，我找得妳好苦！”接著“哎唷”壹聲，卻是手指上為情花小刺刺傷處驀地裏劇痛難當，跟著撲倒在地。
　　
　　那白衣女郎“啊”的壹聲大叫，身子顫抖，坐倒在地，合了雙眼，似乎暈倒。楊過叫道：“姑姑，妳……妳怎麽啦？”將她摟在懷裏。過了半晌，那女郎緩緩睜眼，站起身來，冷冷的道：“閣下是誰？妳叫我什麽？”
　　楊過大吃壹驚，向她凝目瞧去，卻不是小龍女是誰？忙道：“姑姑，我是過兒啊，怎……怎地妳不認得我了麽？妳身子好麽？什麽地方不舒服？”
　　那女郎再向他望了壹眼，冷冷的道：“我與閣下素不相識。”說著走進大廳，到公孫谷主身旁坐下。楊過奇怪之極，迷迷惘惘的回進廳來，左手扶住椅背。
　　公孫谷主壹直臉色漠然，此時不自禁的滿臉喜色，舉手向國師等人道：“她便是兄弟的新婚夫人，已擇定今日午後行禮成親。”說著眼角向楊過淡淡壹掃，似怪他適才行事莽撞，認錯了人，以致令他新夫人受驚。
　　楊過這壹驚更加非同小可，大聲道：“姑姑，難道妳……妳不是小龍女麽？難道妳不是我師父麽？”那女郎緩緩搖頭，說道：“不是！什麽小龍女？”
　　楊過雙手捏拳，指甲深陷掌心，腦中亂成壹團：“姑姑惱了我，不肯認我？只因咱們身處險地，她故弄玄虛？還是她像我義父壹樣，什麽事都忘記了？可是義父仍然認得我啊。莫非世間真有與她壹模壹樣之人？”只說：“姑姑，妳……妳……我……我是過兒啊！”
　　公孫谷主見他失態，微微皺眉，低聲向那女郎道：“柳妹，今日奇奇怪怪的人真多。”那女郎也不睬他，慢慢斟了杯清水，慢慢喝了，眼光從金輪國師起逐壹掃過，卻避開了楊過，沒再看他。眾人見她衣袖輕顫，杯中清水潑了出來濺上她衣衫，她卻全然不覺。
　　楊過心下慌亂，仿徨無計，轉頭問國師道：“我師父和妳比過武的，妳自然記得。妳說我……我認錯了人麽？”
　　當這女郎進廳之時，國師早已認明她是小龍女，然見她對楊過毫不理睬，心想定是這對少年男女在鬧別扭，微微壹笑，說道：“我也不大記得了。”小龍女與楊過聯手使玉女素心劍法，令他遭受生平從所未有之大敗，他想倘若這對男女齟齬反目，不能聯手，便可分別予以剪除，於自己實大有好處，何必助他們和好？
　　楊過又是壹愕，隨即會意，心下大怒：“妳這和尚可太也歹毒。當妳在山頂養傷之際，我出力助妳，此時妳卻來害我。”恨不得立時便殺了他。
　　金輪國師見他失神落魄，眼中卻露出恨恨之意，尋思：“他對我已懷恨在心，留著這小子總是後患。今日他方寸大亂，實是除他的良機。”拱手向公孫谷主笑道：“今日欣逢谷主大喜，自當觀禮道賀，只老衲和這幾位朋友未攜賀禮，未免有愧。”
　　公孫谷主聽他說肯留下參與婚禮，心中大喜，對那女郎道：“這幾位都是武林高人，只須請到壹位，已是莫大榮幸，何況請到了……請到了……”他本想說“六位”，但覺楊過少年輕浮，適才見他與周伯通動手，姿式雖然美觀，功力卻屬平平，料想武學修為華而不實，不能將他列於“武林高人”之數，但若將他除外而只說“五位”，未免又過於著跡，微壹躊躇，接口道：“……請到了這眾位英雄。”就沒接下文。國師暗想：“這谷主氣派儼然，瞧他布漁網擒拿老頑童的陣勢，武功智謀都甚了得，可是器量卻小。楊過與小龍女說了這幾句話，他就耿耿於懷。”
　　公孫谷主道：“柳妹，這位是金輪國師……”壹個個說下去，最後說了楊過姓名。那女郎聽到各人名號時只微微點頭，臉上木然，似對壹切全不縈懷，對楊過卻連頭也不點，眼向廳外。
　　楊過滿臉脹得通紅，心中已如翻江倒海壹般，公孫谷主說什麽話，他半句也沒聽見。尹克西等本不知他淵源，只道他認錯了人，以致慚愧。
　　公孫綠萼站在父親背後，楊過這壹切言語舉止沒半點漏過她的耳目，盡自思量：“晨間他手指給情花刺傷，即遭相思之痛，瞧他此時情狀，難道我這新媽媽便是他意中人麽？天下事怎能有如此巧法？莫非他與這些人到我谷中，其實是為我新媽媽而來？”側頭打量那“新媽媽”時，見她臉上竟無喜悅之意，亦無嬌羞之色，實不似將作新嫁娘的模樣，心下更是犯疑。
　　楊過胸口悶塞，如欲窒息，隨即轉念：“姑姑既然執意不肯認我，料來她另有圖謀，我當別尋途徑試探真相。”站起身來，向谷主壹揖，朗聲說道：“小子有位尊親，跟……跟這位姑娘容貌極是相像，適才不察，竟致誤認，還請勿罪。”
　　公孫谷主聽到他這幾句雍容有禮之言，立時改顏相向，還了壹揖，說道：“認錯了人，也是常情，何怪之有？只是……”頓了壹頓，笑道：“天下竟然另有壹個如她這等容顏之人，那不僅巧合，也奇怪之極了。”言下之意，自是說普天之下那裏還能再有壹個這般美貌的女子。
　　楊過道：“是啊，小子也挺奇怪。小子冒昧，請問這位姑娘高姓？”公孫谷主微微壹笑，道：“她姓柳。尊親可也姓柳？”楊過道：“那倒不是。”心下琢磨：“姑姑幹麽要改姓柳？”心念壹動：“啊，為的是我姓楊。”念頭這麽壹轉，手指上又劇痛起來。
　　公孫綠萼見他痛楚神情，甚有憐意，眼光始終不離他臉龐。
　　公孫谷主向楊過凝視片刻，又向那白衣女郎望了壹眼，見她低頭垂眉，壹聲不響，心中起疑：“剛才她聽到這小子呼喚，我隱隱聽到她似乎說‘過兒，過兒，妳在那兒？是妳在叫我麽？’莫非她真是這小子的姑姑？何以卻不認他？”待要出言相詢，但想眼下外人眾多，此事待婚禮之後慢慢再問不遲，話到口邊，卻又縮回。
　　楊過又道：“這位柳姑娘自非在谷中世居的了，不知谷主如何與她結識？”
　　古時女子本來決不輕易與外人相見，成親吉日更加不會見客，但金輪國師等或為蒙古僧人，或是西域胡人、江湖異流，絕不拘泥俗禮，見那白衣女郎出來，也不以為奇，但覺她於良辰吉日兀自全身縞素，未免太也不倫不類；聽得楊過詢問谷主與她結識的經過，涉及旁人私情，均覺不免過份。
　　公孫谷主卻也正想獲知他未婚夫人的來歷，心道：“這小子真的認識柳妹也未可知。”說道：“楊兄弟所料不差。半月之前，我到山邊采藥，遇到她臥在山腳之下，身受重傷，氣息奄奄。我壹加探視，知她因練內功走火，於是救到谷中，用家傳靈藥助她調養。說到相識的因緣，實出偶然。”
　　國師插口道：“這正所謂千裏姻緣壹線牽。想必柳姑娘由是感恩圖報，委身以事了。那真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啊。”他這番話似是奉承谷主，用意卻在刺傷楊過。
　　楊過壹聽此言，臉色大變，全身發顫，胸口劇痛，突然壹大口鮮血噴在地下。
　　那白衣女郎見此情狀，顫聲道：“妳……妳……”急忙站起，伸手欲去扶楊過手臂，終於強自忍住，全身顫抖，也是壹口鮮血吐在胸口，白衣上赤血殷然。
　　
　　這柳姑娘正是小龍女的化名。她那晚在客店中聽了黃蓉壹席話後，左思右想，長夜盤算，終於硬起心腸，悄然離去。心想若回古墓，他必來尋找，於是獨自踽踽涼涼的在曠野窮谷之中漫遊，壹日獨坐用功，猛地裏情思如潮，難以克制，內息突然沖突經脈，就此走火，引得舊傷復發，若非公孫谷主路過救起，已然命喪荒山。
　　公孫谷主失偶已久，見小龍女秀麗嬌美，實為生平難以想象，不由得在救人的心意上又加上了十倍殷勤。其時小龍女心灰意懶，又想此後獨居，定然管不住自己，終不免重蹈覆轍，又會再去尋覓楊過，遺害於他，見公孫谷主情意纏綿、吐露求婚之意，當即忍心答允，心想此後既為人婦，與楊過這番情緣自是壹刀兩斷，兼之這幽谷外人罕至，料得此生與他萬難相見。豈知老頑童突然出來搗亂，竟將他引來谷中。
　　小龍女此刻陡然與楊過相逢，當真柔腸百轉，難以自已，心想：“我既已答允嫁與旁人，還是裝作不識得他，任他大怒而去，終身恨我。以他這般才貌，何愁無淑女佳人相配？如此我雖傷心壹世，他卻可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過日子了。”因此眼見楊過情急難過，她總強忍傷痛，漠然不理，但心中淒側，越來越難忍，驀地裏見他嘔血，又憐惜，又傷心，不由得熱血逆湧，噴將出來。
　　她臉色慘白，搖搖晃晃的待要走入內堂，公孫谷主忙道：“快坐著別動，莫震動了經脈。”轉過頭來，向楊過道：“妳出去罷，以後可永遠別來了。”
　　楊過熱淚盈眶，向小龍女道：“姑姑，倘若我有不是，妳盡可打我罵我，便壹劍將我殺了，我也甘心。可是妳怎能不認我啊？”小龍女低頭不語，輕輕咳嗽。
　　當日小龍女聽了黃蓉壹番勸解後，尋思：若與楊過結為夫妻，自己當然歡喜逾恒，楊過卻不免受到天下英雄譏嘲，連他最敬愛的郭靖夫婦也要打死他，他自然不會快樂；倘若二人永居古墓，決不出世，以楊過活潑愛動、喜歡熱鬧的性情，到後來必定郁郁寡歡那也是只有自己快樂，而令得楊過不快樂。她心中摯愛楊過，為了這個郎君，即使要自己身受千刀萬劍之痛，也甘之如飴，不論與他壹起入世避世，自己都終身歡樂，楊過卻要為了自己而強忍痛苦。她壹生之中，雖未與師父、孫婆婆談論過情愛的真諦，但既對楊過愛到極處，自覺得應當令愛郎喜樂，而由自己來心痛吃苦。“該當誰得喜樂，誰來心痛？”這壹件事，凡真正愛憐對方的深情之人，自易抉擇。她既想通了此節，在客房中淚灑滿房，此意已決，自後再難回頭了。楊過只道是小龍女惱了自己，以致不認，其實小龍女所以不認他，全是出於壹片深愛他之心，只盼他今後壹生喜樂，所有心痛如刀割的滋味，全由自己壹人來嘗。若二人易身而處，楊過愛她之情既不弱於小龍女，所作決定，也當是“讓對方喜樂，由自己心痛”。
　　公孫谷主見他激得意中人吐血，早已惱怒異常，總算他涵養功夫甚好，卻不發作，低沈著嗓子道：“妳再不出去，可莫怪我手下無情。”
　　楊過雙目凝視著小龍女，那去理睬這谷主，哀求道：“姑姑，我答允壹生壹世在古墓中陪妳，決不後悔，咱們壹齊走罷。”
　　小龍女擡起頭來，眼光與他相接，見他臉上深情無限，愁苦萬種，不由得心中搖動，心道：“我這就隨著他！”但立即想到：“我與他分手，又非出於壹時意氣。好好惡惡，前後已思慮周詳。眼下若無壹時之忍，不免日後貽他終身之患。”將頭轉過，長嘆壹聲，說道：“我不認得妳。妳說些什麽，我全不明白。我壹切全是為妳好，妳好好去罷！”這幾句話說得有氣無力，可是言語中充滿著柔情密意，除了麻光佐是個渾人、全無知覺之外，廳上人人皆知她對楊過實懷深情，這幾句話乃違心之言。
　　公孫谷主不由得醋意大興，心想：“妳雖允我婚事，卻從未對我說過半句如此深情的言語。”側目瞪了楊過壹眼，但見他眉目清秀，英氣勃勃，與小龍女確是壹對少年璧人，尋思：“瞧來他二人定是壹對情侶。只因有事失和，柳妹才憤而允我婚事，實則對這小子全未忘情。‘姑姑’、‘師父’什麽的，定是他二人平素調情時的稱謂。”想到此處，目光中更露憤色。
　　樊壹翁對師父最是忠心，見他壹直孤寂寡歡，常盼能有什麽法子為他解悶才好，日前見師父救回壹個美貌少女，而這少女又允下嫁，他心中的歡喜幾乎不遜乃師，突見楊過出來打擾，引得新師母嘔血，師父已憤怒異常，便挺身而出，厲聲喝道：“姓楊的小子，妳識趣就快走！我們谷主不喜妳這等無禮賓客。”
　　楊過聽而不聞，對小龍女柔聲又道：“姑姑，妳真的忘了過兒麽？”樊壹翁大怒，伸手往他背心抓去，想抓著他身子甩出廳去。楊過全心全意與小龍女說話，壹切全置之度外，直至樊壹翁手指碰到背心，這才驚覺，急忙回縮，對方五指抓空，只聽嗤的壹響，背上衣服給抓出了個大洞。
　　楊過壹再哀求，見小龍女始終不理，越來越急，若在古墓之中或無人處，自可慢慢求懇，偏生大廳上有這麽多外人，而樊壹翁又來喝罵動手，滿腔委屈，登時盡數要發作在他身上，回頭喝道：“我自與我姑姑說話，又幹妳這矮子什麽事了？”樊壹翁大聲喝道：“谷主叫妳出去，永遠不許再來，妳不聽吩咐，莫怪我手下無情。”
　　楊過怒道：“我偏不出去，我姑姑不走，我就在這裏耽壹輩子。就是我死了，屍骨化成灰，也永遠跟著她。”這幾句話自是說給小龍女聽的。
　　公孫谷主偷瞧小龍女的臉色，只見她目中淚珠滾來滾去，終於忍耐不住，壹滴滴的濺在胸口鮮血之上。他又含酸，又擔憂，向樊壹翁使個眼色，右手作個殺人手勢，叫他猛下殺手，斃了楊過，索性斷絕小龍女之念，免有後患。
　　樊壹翁見到師父這個手勢，倒大出意料之外，他本來只想將楊過逐出谷去，叫他別再啰唆，也就是了，想不到師父竟會忽下殺人的號令，大聲說道：“今日雖是師父大喜的好日子，難道我就殺不得人麽？”說著眼望師父。公孫谷主又重重將手壹劈，意思是說：“不用顧忌什麽吉日良辰，快斃了這小子便是。”樊壹翁拾起純鋼巨杖，在地下重重頓落，只震得滿廳嗡嗡發響，喝道：“小子，妳真不怕死麽？”
　　楊過適才噴了壹口血，此時胸頭滿腔熱血滾來滾去，又要奪口而出。古墓派內功講究克己節欲，小龍女的師父傳她心法之時，諄諄叮囑須得摒絕喜怒哀樂，到後來小龍女克制不住心情，以致數度嘔血。楊過受小龍女傳授，內功與她路子相同，此時手足冰冷，心想：“我就在姑姑面前狂噴鮮血，壹死了之，瞧她是否仍不理我？”但轉念又想：“姑姑平時待我何等親愛，今日之事，中間定有別情，多半她受了這賊谷主的挾持，無可奈何，才不敢認我。若我自殘身軀，反而難與抗拒。”思念及此，雄心大振，決意拚命殺出重圍，救護小龍女脫險，當下鎮懾心神，氣沈丹田，將滿腔熱血緩緩壓落，微微壹笑，指著樊壹翁道：“妳這死樣活氣的山谷，小爺要來時，妳擋我不住，欲去時妳也別想留客。”
　　眾人見他本來情狀大變，勢欲瘋狂，突然間神定氣閑，均感奇怪。
　　樊壹翁先前見到楊過傷心嘔血，暗暗代他難受，實不欲傷他性命，鋼杖擺動，壹股疾風帶得楊過衣袂飄動，大聲道：“小兄弟，妳快走吧！”公孫谷主眉頭壹皺，說道：“壹翁，怎地啰唆個沒完沒了？”樊壹翁見師父下了嚴令，只得抖起鋼杖，猛力往楊過腳脛上叩去。
　　公孫綠萼素知大師兄武藝驚人，雖身長不逾四尺，卻天生神力，武功已得父親所傳十之七八，這柄鋼杖下殺斃過不少兇猛惡獸。她料想楊過年紀輕輕，決難敵得過大師兄九九八十壹路潑水杖法，待得二人交上了手，再要相救便難，雖見父親臉帶嚴霜，神色極怒，還是鼓足勇氣，站出來向楊過道：“楊公子，妳在這裏多耽無益，又何苦枉自送了性命？”語氣溫柔，充滿了關懷之意。
　　國師等壹齊向她望去，無不暗暗稱奇，均想：“楊過和我等同時進谷，卻怎地偷偷和這女孩子結下了交情？”
　　楊過點頭壹笑，說道：“多謝姑娘好意。妳愛不愛用長胡子編個辮子來玩？”綠萼壹怔，問道：“什麽？”楊過道：“我拔下這矮子的胡子，送給妳玩兒，好不好？”綠萼大驚失色，心想這般玩笑也敢開，妳當真活得不耐煩了。絕情谷中規矩極嚴，她勸楊過這幾句話，已拚著受父親重重壹頓責罰，那知反引得他胡說八道，臉上壹紅，再也不敢接嘴，退入了眾弟子行列。
　　樊壹翁身軀矮了，對自己的胡子向來極為自負，聽楊過出言輕薄，猛地拋下鋼杖，縱上前來，喝道：“好小子，教妳先吃我壹胡子。”吆喝聲中，長須已拂將過去。楊過笑道：“老頑童沒剪下妳胡子，我來試試。”從背囊中取出大剪刀，疾向他胡子上剪落。樊壹翁胡子直甩，猛往他頭頂擊落，勢道著實淩厲。楊過為了鬥李莫愁，曾在這大剪刀的招式上用過壹番心思，步子微挫，早已讓開，剪刀刃口回了過來，喀的壹響，雙刃合攏。樊壹翁大驚，急忙壹個筋鬥翻出，只要遲得瞬息之間，壹叢胡子便全給他剪斷了。這壹下驚得他非同小可。旁觀眾人也不約而同“籲”的壹聲低呼。
　　李莫愁雲帚上的功夫何等了得，楊過欲以大剪破她，事先早已細細想過，她拂塵如何卷，大剪便如何刺，拂塵如何擊，大剪又如何夾。不料李莫愁並沒鬥到，竟在這絕倩谷中遇上這個以胡子當兵器的矮子。楊過心想：“妳的胡子功再厲害，也決強不過李莫愁的拂塵去。”急憤交迸下，手持大剪著著進迫。樊壹翁在胡子上已有十余年的功力，因有雙掌空著為輔，比之壹般軟鞭雲帚更加厲害，只見他搖頭晃腦，帶動胡子，同時催發掌力向楊過急攻。
　　適才周伯通以大剪去剪樊壹翁胡子，反而讓他以胡子卷住剪刀，只得服輸。眾人見識了周伯通的功夫，均自忖與他相比實有所不及，那知楊過使開了那把大剪刀，縱橫剪夾，來去絞舞，竟猶勝老頑童的手法，各人無不納罕。以武技功力而輪，楊過與周伯通當然差得甚遠，但他事先曾細心揣摩過李莫愁的雲帚功夫，設想了剪刀的招數，而樊壹翁的胡子正與雲帚的用法大同小異，他這剪刀使將開來，竟然得心應手，大占上風。比之周伯通胡亂拿壹柄大剪刀來全無章法的亂夾亂剪，自大不相同。金輪國師等不知緣由，只見到老頑童將大剪刀交給楊過，料想以周伯通之為人，這把古怪胡鬧的兵刃自然是他異想天開而去打造來的。楊過擅於使劍，乃國師所素知。
　　樊壹翁數次險為剪刀所傷，登時消了輕視他年少無能之心，招法壹變，將胡子舞得團團亂轉，四面八方的打將過去，縱擊橫掃，居然也成招數。楊過連夾數剪，盡皆落空，又見敵人掌風淩厲，有時胡子是虛招，掌力是實，有時掌法誘敵，卻以胡子乘隙進攻，虛虛實實，的是武林中前所未見的奇妙功夫。輾轉拆了數十招，楊過心想：“這谷主陰險狠辣，武功定當遠在矮子之上，我不勝其徒，焉能敵師？”心中微感焦躁。但樊壹翁的胡子又長又厚，比李莫愁的拂塵長大得多，鋪發開來，實無破綻。
　　又拆數招，楊過凝神望著對手，但見他搖頭晃腦，神情滑稽，胡子越使越急，那顆圓圓的小腦袋更加晃動得厲害，心念壹動，已想到破法，剪刀喀的壹聲，躍後半丈，叫道：“且慢！”樊壹翁並不追擊，道：“小兄弟，妳既服輸，還是快出谷去罷！”楊過笑著搖了搖頭，道：“妳這叢大胡子剪短之後，要多久才留得回來？”樊壹翁怒道：“那關妳甚事？我的胡子從來不剪的。”楊過搖頭道：“可惜，可惜！”樊壹翁道：“可惜什麽？”楊過道：“我三招之內，就要將妳的大胡子剪去了。妳這人不錯，妳如怕了，這時退開還來得及。”
　　樊壹翁心想：“妳和我已鬥了數十招，始終是個平手，三招之內要想取勝，哼，那是夢想。”怒喝壹聲：“看招！”右掌劈出。楊過左手斜格，右剪砸落，擊向對方左額。他身子高，擊敵頭臉時剪刀自上而下，樊壹翁側頭閃避，不料楊過左掌跟著落下，劈他右額。這壹劈勢道兇猛，樊壹翁忙又偏頭左避，敵招來得快，他這壹偏也極為迅捷，長胡子跟著甩起。楊過的大剪刀早張開了守在右方，喀的壹聲，將他胡子剪去了壹尺有余。
　　眾人“啊”的壹聲，無不大感驚訝，見他果然只用三招，就將樊壹翁的胡子剪斷了。
　　原來楊過久鬥之下，終於發見樊壹翁胡子左甩，腦袋必先向右，胡子上擊，腦袋必先低垂，暗罵自己愚蠢：“他胡子長在頭上，若要揮動胡子，自然必先動頭。我竟不擊其根本，卻壹味與他的胡子纏鬧，當真大傻蛋壹個。”心中定下了擊首剪須之計，這才聲言三招剪他胡子。
　　樊壹翁壹呆，見自己以半生功夫留起來的胡子壹絲絲落在地下，又痛惜，又憤怒，壹個起落，將鋼杖搶在手中，怒喝：“今日不拚個妳死我活，妳休想出得谷去。”楊過笑道：“我本就不想出去啊！”樊壹翁鋼杖橫掃，往他腰裏擊去。
　　麻光佐剛才與樊壹翁廝打良久，著實吃了虧，這時甚是得意，大聲道：“老矮子，妳相貌本就不美，少了這壹大把胡子，更加怪模怪樣。”樊壹翁聽了，咬牙切齒，手上又加了三分勁力。
　　楊過與他相鬥多時，壹直是與他胡子的柔力周旋，不知他膂力如何，見他鋼杖揮來，伸出剪刀去壹洛，只聽得當的壹聲巨響，手臂酸麻，剪刀已給鋼杖打得彎了過來，不成模樣。就只這麽壹招，那大剪刀已不能再用。旁觀眾人眼見楊過已然獲勝，不料兵刃壹變，二人登時優劣易勢，樊壹翁手持壹件長大沈重的厲害兵刃，楊過卻拿著壹堆廢鐵。綠萼忍不住叫道：“楊公子，妳不及我大師兄力大，何必再鬥？”
　　谷主見女兒壹再維護外人，怒氣漸盛，向她瞪了壹眼，只見她壹臉的關切焦慮之狀，再向小龍女望去時，卻見她神色淡然，竟不以楊過的安危縈懷，當即轉怒為喜，暗想：“原來她對這小子並無情意，否則眼見他身處險境，何以竟不介意？”其實小龍女素知楊過智計百出，武功也在樊壹翁之上，二人相鬥，他是有勝無敗，是以絕不擔心。
　　楊過將那扭曲的大剪刀拋在地下，說道：“老樊，妳不是我敵手，快快丟下鋼杖投降了罷。”樊壹翁怒道：“妳若贏得我手中鋼杖，我就壹頭撞死。”楊過道：“可惜，可惜！”樊壹翁叫道：“看招！”壹招“泰山壓頂”，鋼杖當頭擊下。楊過側身閃開，左足已踏住杖頭。樊壹翁雙手疾抖，甩起鋼杖。楊過身隨杖起，竟給他帶在半空，左足卻穩穩站在杖上。樊壹翁連抖幾下，始終未能將他震落，待要倒轉鋼杖，楊過右足邁出，竟從杖身上走將過去。
　　這兩下怪招在旁人與樊壹翁眼中，自是匪夷所思，其實卻是古墓派武功中以絕頂輕功破長大兵刃的常法。當年李莫愁在嘉興破窯外與武三通相鬥，站在他當作兵器的栗樹樹幹上，武三通始終甩她不脫，便是這門功夫。樊壹翁壹怔之際，楊過左足又跨前壹步，右足飛起，向他鼻尖踢去。樊壹翁處境狼狽，敵人附身鋼杖，自己若向後閃躍，勢必將敵人帶了過來，這壹腳自躲避不了，他雙手持杖，沒法分手招架，而胡子遭剪，又少了壹件防身利器，情急之下，只得拋下鋼杖，這才後躍而避了這壹腳。當的壹響，鋼杖壹端著地，另壹端尚未跌落，已讓楊過抄在手中。
　　麻光佐、尼摩星、瀟湘子等齊聲喝采。楊過將鋼杖在地下壹頓，笑道：“怎麽？”樊壹翁脹紅了臉，道：“我壹時不察，中了妳的詭計，心中不服。”楊過道：“咱們再來過。”將那鋼杖輕輕拋去，樊壹翁伸手去接。那知鋼杖飛到他身前兩尺余之處，突然向上躍起，樊壹翁接了個空，楊過飛身長臂，又抓了過來。麻光佐等采聲越響，樊壹翁壹張臉更脹成了紫醬色。
　　金輪國師與尹克西相視壹笑，暗贊楊過聰明。昨日周伯通以斷矛擲人，勁力即發即收，矛頭擲出後中途變向，此時楊過學了他這個法子。但矛頭有四而鋼杖惟壹，鋼杖沈重，轉勁不難，楊過此舉遠較周伯通為易。谷主與眾弟子不知有此緣由，不免大為驚詫。
　　楊過笑道：“怎麽？要不要再來壹次？”樊壹翁胡子遭剪，鋼杖脫手，全是對方用智取勝，要他認輸，如何肯服？大聲道：“妳若憑真實本領勝我，自然服妳。”楊過微笑道：“武學之道，以巧為先。妳師父頭腦不清，教出來的弟子自然也差勁了。我勸妳啊，還是改投明師的是。”這話自是指著公孫谷主的鼻子在罵了。
　　樊壹翁心想：“我學藝不精，有辱師尊，如當真不能取勝，今日只有自刎以謝師父了。”壹咬牙，猱身直上。楊過橫持鋼杖，交在他手裏，說道：“這壹次可要小心了，若再給我奪來，須怨不得旁人。”樊壹翁不語，右手牢牢抓住杖端，心道：“再要奪得此杖，除非將我這條手臂割去。”楊過叫道：“小心了！”和身向前撲出，左手已搭住杖頭，右手食中二指倏取他的雙目，同時左足翻起，已壓住杖身，這正是打狗棒法的絕招“獒口奪棒”。樊壹翁不得不退，鋼杖又入楊過之手。
　　先兩次楊過奪杖，旁人雖感他手法奇特，都看得清清楚楚，這壹次卻連樊壹翁也不明其中奧妙，只眼睛壹霎，鋼杖又已到了敵手。
　　麻光佐叫道：“沒胡子的長胡子，這壹下妳服了麽？”樊壹翁大叫：“他使的是妖術，又非真實武功，我如何能服？”楊過笑道：“妳要怎地才服？”樊壹翁道：“除非妳憑真實本領打倒我，小老兒方肯服輸。”楊過又將鋼杖還他，道：“好罷，咱們再試幾招。”
　　樊壹翁對他空手奪杖的妙術極是忌憚，心想：“不論我如何占到上風，他抵擋不住之時，只須突使妖術奪杖，終難勝他。”說道：“我使這般長大兵刃，妳卻空手，就算勝了，妳也不服。”楊過笑道：“妳是怕了我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也罷，我用壹樣兵刃便是。”目光在廳中壹轉，只見大廳四壁光禿禿的全無陳設，壹件可用的兵刃也無，院子中卻有兩株大柳樹，枝條依依，掛綠垂翠，他向小龍女望了壹眼，說道：“妳要姓柳，我就用柳枝作兵器罷！”說著縱身入庭，折了壹根寸許圓徑的柳枝，長約四尺，長短粗細，就與丐幫的打狗棒相似，只不去柳葉，另增雅致。
　　小龍女心中混亂壹片，對日後如何已全無主見，楊過在她眼前越久，越難割舍。她當時獨自凝思，雖與楊過分手極是傷心，但此舉舍己為郎，全是為楊過著想，壹了百了，縱不能忍，壹死了知便是。此刻這個人活生生的來到眼前，但覺他壹言壹動，壹笑壹怒，無不令她心動意蕩，欲待入內不聞不見，卻又如何舍得？她低頭不語，內心卻如千百把鋼刀在絞剜壹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