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古墓崗之霧 上

這壹夜，他們再也沒有聽到任何的怪聲。不過，有首甜美的歌謠壹直在佛羅多耳邊縈繞，讓他無法確定這是來自夢中還是現實世界。這首歌仿佛是在雨幕後的灰光，曲調越變越強，把那水幕全都轉成如幻似真的水晶玻璃；最後，它才慢慢的退卻，讓日出的光芒照亮壹片青翠的大地。

當他醒來的時候，這景象和窗外的影像融為壹體，湯姆使勁的吹著口哨，聲音可比滿樹的黃鶯；太陽早已爬上斜坡，將光芒從窗戶斜射進屋內。屋外滿山的翠綠都沐浴在金黃的陽光下。

在個別用完早餐之後，他們準備要向主人道別。在這壹切欣欣向榮，天空藍的仿佛水洗過壹般的早晨，他們的心情卻沈重不已。西北方吹來壹陣清新的涼風。他們的座騎搖晃著身體，仿佛迫不及待要在野外奔馳。湯姆走到屋外，揮舞著帽子，在門廊上手舞足蹈，示意哈比人不要再拖延，應該趕快出發。

壹行人騎著馬，沿著屋後的小徑往山丘的北邊山脊前進。正當眾人牽著馬匹準備越過最後壹道斜坡時，佛羅多突然停下了腳步。

“金莓小姐！”他大喊著。“那位穿著壹身銀綠的美女，我們從昨天晚上以後就沒見過她，更忘記和她道別了！”他沮喪的準備轉頭回去，就在那壹刻，如銀鈴般的呼喚從山上傳了下來。她正站在山脊上對他們揮著手：她的秀發飛舞，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當她移動步履的時候，腳下的草地似乎閃耀著潔凈的露水。

眾人匆匆爬上最後壹道斜坡，氣喘籲籲的站在她身邊。他們向女主人鞠躬道別，她雙手壹擺，示意他們看著眼前晨光下的景象。之前被籠罩在濃霧層層面紗中的森林現在也卸下了偽裝，展現出它的真面目。西邊的大地長滿了各式各樣的樹木，在陽光下顯得蓬勃繁盛，烈酒河河谷則是隱身在這濃密的森林後。往南方看去，在越過柳條河後，烈酒河轉了個大彎，繞過壹塊低地，流出哈比人的疆域之外。北邊則是壹望無際的丘陵起伏，青綠和褐色的區塊交雜其間，壹直綿延到極目所及的天邊。東邊則是連綿不斷的古墓崗，阻擋了所有的視線。眾人勉力望去，只能看見天際壹片白茫茫的影像流轉，遠古的傳說對他們述說著遙遠彼端的高山峻嶺。

他們深深吸了壹口氣，起了壹種仿佛騰雲駕霧，可以去到任何地方的錯覺。即使是沿著古墓崗壹路慢跑到東方大道上也顯得輕松無比，他們甚至認為該模仿湯姆壹樣蹦蹦跳跳的壹路沖向遠方的高山。

金莓開口喚回他們的註意力。“快走吧，可愛的客人！”她說。“朝妳們的目標前進。朝北走，讓風壹直吹在妳的左眼，定可以順利的前進！趁著天色還亮的時候趕快趕路！”她接著對佛羅多說：“再會了，精靈之友，很高興能和妳見面！”

張口結舌的佛羅多說不出話來。他深深壹鞠躬，騎上小馬，和朋友們壹起策馬步下眼前平緩的斜坡。慢慢的，湯姆的屋子、山谷以及整座森林都消失在視線以外。在兩邊青綠山丘所構成的高墻之間，空氣漸漸變得溫暖起來，怡人的青草氣味也毫不吝惜的飄湯在風中。當他們走到山谷底時，回頭看見金莓的身影。她小小的身影看來像是陽光下的壹朵小白花。她對著他們伸出雙手送行。接著，她最後的道別聲隨著秋風傳來，在眾人的目送之下，金莓轉身消失在山丘後。

他們沿著谷底曲折的道路不停前進，繞過壹個陡峭的山丘，進入另壹個較為寬廣的山谷。接著他們又越過更遠處的山丘，爬上山坡，在谷地和丘陵之間上上下下的奔波。眼前沒有任何的樹木或溪流：這是個遍地青草的鄉間，唯壹的聲響來自於微風的吹拂和孤鳥的鳴叫。太陽越升越高，溫度也開始跟著爬升。他們每爬上壹座山丘，涼風似乎就越來越少。遠方的森林這時冒出冉冉的蒸汽，好像正在把之前的大雨吐回天際壹樣。極目所及的天空壹片晴朗，只有遠方有著些許的雲朵。

在中午不久，他們來到了壹座有著平坦山頂的小丘。丘頂有點類似鑲著綠邊的淺碟。淺碟內壹點風也沒有，毒辣的太陽更直射其中。他們被迫只得站在碟緣，往北邊打量距離。他們這才發現這次的跋涉比預期的要順利許多；雖然遠處的景色在酷熱的太陽照耀下反而顯得有些模糊，但他們依舊看出這連綿的丘陵已經快要結束了。他們腳下是壹座細長的山谷，壹路穿過兩座陡峭的山丘，最後來到壹塊寬闊的平原。在平原之外就沒有任何的地勢起伏了。再往更北邊看去，他們可以依稀看見壹條長長的黑線。“那應該是壹排樹，”梅裏說，“壹定就是東方大道了。從烈酒橋往東壹路走去，有好幾十哩路旁都長滿了樹。有些人說那是古代人們留下的痕跡。”

“太好了！”佛羅多說。“如果我們下午的進度能和早上壹樣順利，那麽天黑前就可以離開這丘陵區，可以開始尋找適合宿營的地點了。”話雖這樣說，他還是忍不住往東方看去。那邊的山丘都遠比這邊高的多，用著有敵意的態度俯視著他們。那些山丘頂上都有著綠色的圓丘，有些還有豎立的巖石，像是從綠色牙齦中伸出的參差利齒。

這景象不知為何讓人感到不安，他們刻意避開它，走回窪地的中心。那裏矗立著壹塊高聳的巖石，在直射的烈日底下沒有投射出任何的陰影。雖然那塊巖石的形狀並不特殊，但它所處的位置卻讓人很難忽略它。它像是個地標，或是個守衛，更像根警告的手指。不過，眾人肚子都餓了，現在也還是日正當中的時刻，應該沒什麽好害怕的。因此壹行人卸下背包靠著巖石東面放好。巖石的表面有些冰涼，仿佛連太陽都無力溫暖它；在這時，大家還覺得這是個不錯的好運。他們拿出食物和飲水，在烈日之下大吃大嚼，盡情享受山下帶來的午餐。湯姆慷慨的送給他們很多食物，讓他們今天可以沒有後顧之憂的填飽肚子。卸下重擔的小馬則是在草地上悠閑的啃著青草。

※※※

在山丘間跋涉了壹上午之後，飽餐壹頓，再加上暖洋洋的日光和青草的芬芳催化，大家放松了心情，伸出小腳，看著蔚藍的天空。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似乎是很自然的：他們睡著了。

四個人不約而同的從這意外的午睡中不安的醒來。那塊巖石依舊冰冷，朝向東方投射出懶洋洋的影子。快要落到淺碟邊的太陽在漸起的大霧中顯得有氣無力。冰冷、厚重的白霧將整個山頂包圍起來，四周彌漫著沈重的氣氛，毫無聲響的荒野更讓人內心不安。原先生氣勃勃的小馬現在都聚攏在壹起，頭低低的不敢動彈。

哈比人們警覺的跳了起來，跑向西邊打探狀況。眾人這才發現自己仿佛被困在迷霧之海中的孤島上。不知如何是好的哈比人束手無策的看著太陽落入霧海之中，東方也跟著竄出詭異的灰色陰影。濃霧溢過淺碟邊，滾到他們頭上，把眾人包圍在壹個以石柱為頂的封閉領域中。

他們覺得好像有個陷阱正在悄悄收攏，但這景象並不足以讓他們灰心。他們還記得之前看到的路況，也還知道該往那個方向走。事實上，這個地方開始讓他們覺得毛骨悚然，根本不想要多停留壹分壹秒。眾人用快要凍僵的手指飛快的收拾行李，準備離開。

很快的，他們就牽著小馬壹個接壹個的越過淺碟邊緣，朝北走下斜坡，踏進霧海之中。隨著他們的深入，四周的霧氣變得越來越濕、越來越冷。每個人的頭發都貼在前額上，不住的滴水。當他們終於來到谷底時，天氣已經冷的讓他們不得不拿出連帽鬥篷穿上。不久之後，連鬥篷都因為吸了太多霧氣而開始不停滴水。最後，他們騎上馬，靠著地勢的起伏判斷方向，開始緩慢前進。他們試圖摸索著走到之前所看到通往平原的隘口。壹旦他們通過了那隘口，就只需要直直朝北走，終究會走上東方大道的。他們不敢再多想之後的行程，只能抱著微薄的希望暗自祈禱丘陵區之外不要再有濃霧。

他們行進的速度極為緩慢。為了避免在大霧中迷途，佛羅多領著壹行人列隊往前走。山姆走在他後面，在那之後是皮聘，然後是梅裏。山谷似乎無盡的往前延伸，永遠也走不完。突然間，佛羅多看到了壹絲希望。道路兩旁的山勢開始穿破濃霧，緩緩上升。他猜測這應該就是之前苦苦盼望的隘口，也就是古墓崗的北邊出口。只要走出這個隘口，他們就可以放心的休息。

“快！跟我來！”他回頭大喊，邊策馬向前奔馳。可是，他滿腔的希望瞬即化成了泡影。眼前的黑影開始漸漸清晰，但卻不是他所想像的出口。兩根微微彎曲的高大石柱構成了壹個沒有門廊的黑暗大門。他不記得曾經從高處看到任何類似的景色。在他來得及仔細思索之前，他就已經越過了這兩根石柱，無邊無際的黑暗開始將他淹沒。他的座騎不住的後退，發出驚慌的嘶叫聲。佛羅多壹個不穩，從馬上落了下來。他隨即打量著四周，卻找不到其他人的蹤影。

“山姆！”他大喊著。“皮聘！梅裏！快過來！妳們怎麽沒有跟上來？”

四周沒有任何的回音。他開始感到恐懼，在巨大的巖石間奔跑，邊狂亂的喊叫著：“山姆！山姆！梅裏！皮聘！”小馬拔腿奔進迷霧中，就此消失。他覺得似乎從壹段距離之外傳來了：“嘿！佛羅多！餵！”的叫聲。那聲音來自東方，他著急的站在巖石間，試圖搞清楚自己的方向。壹確定那聲音是在左邊之後，他立刻拔足狂奔，沖上壹座十分陡峭的山坡。

他壹邊奔跑，壹邊扯開嗓門大喊。有很長的壹段時間沒有任何回應，當微弱的回音再度出現時，似乎是來自更高更遠的地方。“佛羅多！餵！”那微弱的聲音穿越迷霧飄過來。突然，“救命！救命！”的喊聲取代了之前的話聲，最後壹聲拖長的的“救命！”十分淒厲的嘎然而止。佛羅多立刻使盡全身力氣奔向那慘叫的源頭；可是，原先微弱的光線已經消失了，墨黑的夜色將他緊緊包圍，根本完全無法分辨方向。他只知道自己壹直不停的往上爬。

最後，地勢終於改變，佛羅多這才知道自己到了某個山脊或是山頂。他累的渾身冒汗，卻打從心裏感到壹陣惡寒。周圍壹片漆黑。

“妳們到哪裏去了？”他無助的大喊。

沒有任何的回應。他側耳傾聽任何壹絲壹毫的聲響。佛羅多這才意識到天氣變得十分寒冷，身旁開始吹起了刺骨的寒風。天氣起了變化。原先濃密的霧氣被強風吹的殘破不堪。從他嘴裏呼出的熱氣成了白蒙蒙的水蒸氣，四周也不再那麽黑暗。佛羅多擡起頭，驚訝的發現稀疏的星鬥出現在翻滾的霧氣和雲朵之間。強風吹過草地，開始發出呼嘯聲。

他覺得好像聽見了壹聲含糊的叫喊聲，連忙趕向那方向。隨著他的腳步，迷霧開始漸漸散開，滿天的星鬥也都露出了面孔。從星座的排列，他判斷自己正往南邊走；由於目前自己身在壹個圓丘頂上，剛剛壹定是從北邊爬上來的。冷冽的寒風毫不留情的從東方吹來，壹團巨大的黑影猛然出現在西方的星空下。

那是壹座巨大的墓穴。

“妳們在哪裏？”他又怒又怕的大喊。

“在這裏！”壹個深邃、冰冷，仿佛來自地底的聲音回答。“我在等妳！”

“才不是！”佛羅多回答，但他並沒有逃開。他膝蓋壹軟，跪了下來。四周萬籟俱寂，所有的聲響仿佛都被某種力量給遮蔽。他渾身發抖的擡起頭，正好看見壹個高大的黑影，襯著星光悄無聲息的出現。那黑影低頭看著他。他認為自己看見了壹雙眼睛，那雙冰冷的眼睛中散發著似乎來自遠方的微弱光芒。接著，壹雙比鋼鐵還堅硬、比冰霜更寒冷的手攫住他。壹股寒氣直透骨髓，他跟著失去了意識。

※※※

當他再度清醒時，有壹瞬間腦子壹片空白，只記得充斥心中的無邊恐懼。隨即他想起自己已經陷入了無法逃脫的牢籠中：他被抓進了古墓。

他被古墓屍妖抓住，帶進這裏來。佛羅多認為自己多半已經在傳說中屍妖的魔力控制之下，因此動也不敢動。雖然已經清醒過來，但他還是保持著雙手交疊在胸前的姿勢，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的恐懼如同周圍的黑暗壹樣揮之不去，緊緊的將他環抱。但這還是無法阻止他想起比爾博和他的冒險故事，回憶起兩人在夏爾散步，邊聊著冒險和旅途的傳奇。

根據傳說，即使是最肥胖、懦弱的哈比人心中也深埋著勇氣的種子，等待著關鍵的絕望時刻方才萌芽。佛羅多既不肥胖，更不懦弱。他所不知道的是，比爾博（包括甘道夫），都認為他是夏爾地區最優秀的哈比人。他壹心只認為自己已經來到了旅程的終點，即將面臨恐怖的結局。但這念頭卻讓他更加堅強，他渾身肌肉緊繃，準備最後壹搏，不再像之前壹樣聽天由命的癱在地板上。

當他正力圖自持，恢復鎮定的時候，他註意到四周緩緩亮起了詭異的綠光。壹開始，他無法透過這微弱的光芒看清周圍的環境。這光線仿佛是從他身體內和周遭的地板溢出的，而這股光芒尚未照亮天花板。他轉過頭，在這冷光中發現山姆、皮聘和梅裏就躺在他身邊。他們的臉色死白，身上披著白色的喪衣。三個人的身邊有著數不盡的金銀珠寶，但在這邪異光芒的照耀下，壹切的美麗都失去了魅力。他們頭上帶著寶冠，腰間系著金鏈，手上戴著許多枚戒指。他們的手邊放著寶劍，腳前置著盾牌。三人的頸上則是架著壹柄出鞘的利劍。

壹首冰冷的曲調突如其來的開始了。那聲音似遠似近，極端的飄忽不定；有時尖利的如同在雲端飄湯，有時又低沈的仿佛來自地底。在這壹連串斷續的音調中有著哀傷恐怖的蘊涵。這些字眼直接了當地傳達了歌者的感受：嚴厲、冰冷、無情、悲慘。夜色在這慟嚎下仿若水波壹般起了漣漪，冰冷的生命詛咒著永無機會獲得的暖意。佛羅多感到寒意直透骨髓。不久之後，那歌曲漸漸變得清晰，害怕的佛羅多終於能明白的壹字壹句聽見這詛咒：

心手屍骨盡皆寒，

陰風慘慘地底眠：

倒臥石床不得醒，

需待日滅月亦冥。

星鬥俱湮黑風起，

魂飛魄散寶山裏，

靜候闇王魔掌引，

盡掌死海絕地頂。

他接著聽見地板傳來搔爬的聲音。他用壹只手撐起身子，在那蒼白的光芒中看清楚眾人身在壹道長長的走廊上，不遠處是壹個轉角。壹只細長的手臂靠著手指移動，壹路爬向最靠近他的山姆，眼看就要抓住他脖子上的那把利劍。

壹開始佛羅多覺得自己被那詛咒之音給化成了石頭，動彈不得。接著，他腦中突如其來的出現了壹個念頭。如果他戴上魔戒，古墓屍妖是否會找不到他，進而讓他逃出生天？他腦中浮現了自己在草原上奔逃，悼念梅裏、山姆和皮聘的景象；但至少他保住了自己的小命！即使甘道夫也必須承認這是唯壹的選擇。

可是，之前在他心中蘇醒的勇氣強到讓人無法抵抗：他不能就這樣舍棄朋友！他的決心開始動搖，雙手在口袋外掙紮著。在此同時，那只手臂依舊毫不留情的逼近。最後，他終於下定了決心，壹個翻身撲在同伴的身體上。他接著鼓起余勇，壹劍將那手臂齊腕砍斷，那柄利劍也跟著從劍柄處斷成兩半。墓穴中傳來壹聲尖叫，詭異的光芒立刻消失。黑暗中傳來怒氣沖沖的咆哮聲。

佛羅多趴在梅裏身上，感覺他渾身冰涼。他突然回想起在大霧起後就消失在他腦中的景象：那座山下的小屋，湯姆歡快的歌聲。他記起了湯姆教導他們的歌謠。他低聲顫抖著開口唱道：“呵！湯姆·龐巴迪！”這個名字似乎讓他的聲音變得更為有力：壹股氣魄註入歌聲中，黑暗的墓穴仿佛回湯著號角和低沈的鼓聲。

呵！湯姆·龐巴迪，湯姆·龐巴迪啦！

在水邊、在林中在山上，在草旁和柳樹下，

如火焰、如烈日、如月亮，傾聽我們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