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妖刀記前傳)

默默猴

武俠玄幻

山與山的縫隙間,樹向上伸展著身臂,肆無忌憚地,仿佛要把居間的壹線灰天攫下,撕成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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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折:風雪何至,奇貨可居

魚龍舞(妖刀記前傳) by 默默猴

2021-5-13 19:56

  盡管分開才幾個時辰,當中還壹路東奔西跑、差點被人面霧蛛幹掉,可十七爺也是抽空想過重逢景況的。
  但無論如何腦洞大開,他都想不到是這樣。
  他抱著貝雲瑚走完了大半段山道,向來牙尖嘴利絲毫不饒的醜丫頭,罕見地沒什麽反抗,猶如壹頭溫馴綿羊,靜靜偎在他懷裏,不發壹語。壹路上獨孤寂的懷襟始終溫溫濕濕,她的眼淚掉了整條路,怎麽也停不下來。
  直到入口處的白玉牌樓映入眼簾,漸有些擔筐挑籮的小販、擡肩輿的腳夫香客交錯而過,頻頻回頭打量,貝雲瑚才低道:“放我下來。”獨孤寂依言而為,沒半句插科打諢的酸話,就這麽與她並肩無言,下了龍庭山。
  對貝雲瑚來說,這趟旅程已經結束了,但有些事還不算是了結。
  他倆回到壹片狼籍的始興莊。本就說不上生氣盎然的封閉莊子,不過幾晝夜光景,已和廢墟差不了多少。
  據說獻祭之夜的後半,兩人皆未參與的部分,那才叫壹個慘烈。
  壹幹號稱永夜長生的“夜遊神”被十七爺徒手虐菜,當眾拆成壹桌生鮮排骨,什麽“不死不衰,長歸冥照”全都是屁,再沒有比信仰崩潰更可怕的打擊,半數以上的莊人當下便發了瘋,場面完全失控。
  待少部分人逃到郡內的龍方氏分家,宗族長老們組織鄉勇攜械前來,只見瘡痍滿目,壹地殘屍;縱有活人,除卻身上的創傷不說,喃喃自語目光呆滯,時哭時笑乃至暴起傷人,也不足為奇。
  龍方太爺滿門俱亡,連婢仆亦不能免,只有回山的龍大方逃過壹劫,貝雲瑚甚至在屍堆裏發現方栴色,冰無葉壹系的男徒至此斷絕,不知是幸或不幸。
  從分家迅速介入看來,美其名“同宗相扶”,占地侵產恐怕才是真正的目的。龍方颶色小小年紀長年離家,如今只剩孤身壹人,未必爭得過這些遠房叔伯爺祖。
  貝雲瑚和獨孤寂盤桓多日,始終未見憐姑娘與另壹位女陰人的蹤影。歲無多等人的殘屍被村民扯得四分五裂,似遭啃食落腹,或以為能得到夜神之力,只頭顱吃不下去,臉上也沒剩幾兩好肉,不可謂之不慘。
  女陰人若為發狂的村民所圍,吃得渣都不剩,也非是不能想像之事。
  貝雲瑚將龍方家尚能辨認的幾具屍骸,包括太爺和幾名家人收埋妥適,結了借宿打尖的錢,第三日壹早便收十包袱上路。行出裏許,將拐上車馬大道之際,壹人叼著草,懶洋洋地癱在路旁大石上曬太陽,卻不是獨孤寂是誰?
  “壹聲不吭就走,妳這也太不地道了,醜丫頭。”落拓侯爺斜乜著少女,卻不像真生氣的模樣。
  貝雲瑚淡淡地回望著他,忽道:“我替妳多付了兩天的酒錢飯錢加住宿,還是上房,妳走之前拿回來沒有?”
  獨孤寂哭笑不得。“這時候,妳跟我說這個?妳個醜——”
  “十七爺。”貝雲瑚輕聲道,彎翹的濃睫微顫,視線落於鱗靴尖,嘴角似帶著笑,卻沒真笑出來,眼眶裏隱有水花浮挹。“我們,就在這裏分道罷,多謝妳壹路照拂。利用了妳,我很抱歉。”
  獨孤寂以為她在說笑,但他看夠了她的眼淚,醜丫頭流淚時才是認真的,壹把心掏出來就會這樣。想上前握她的手,卻動彈不得,唯恐靴尖壹頓地,就把她眼眶裏不住打轉的水光給震溢出來,淌過柔嫩的面頰。
  “我那兒……白城山其實挺好的,風景不錯。還有冷泉。”
  他勉力笑了笑,臉卻直發僵,澀聲道:“妳不用住下啊,玩幾天散散心也好。我……挺能逗妳笑的不是?把心裏的不痛快清幹凈了,想去哪兒再去哪兒,我絕不攔妳。”
  貝雲瑚擡起頭來。“如果我說我多留了這兩天,是為了讓妳找梁小姐,妳能找她麽?”獨孤寂無言以對,破碎的笑容凝結在臉上。
  “所以我也不能,十七爺。妳想要的,我給不了。妳雖不是好人,卻待我很好很好,再這麽繼續占妳便宜,我會忍不住討厭我自己。”獨孤寂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麽,也想不起是怎麽結束的。他罵了她麽?是不是剜心勾腸似的說了許多難聽的傷人的話,才能略抵難堪失望?回神時貝雲瑚已不見蹤影,喉嚨嘶啞疼痛,眼角幹澀,狂哭狂笑用盡體力,似又經歷壹次破境的耗竭與艱辛。
  小燕兒說得沒錯,十年過去了,他卻半點兒也沒長大。
  醜丫頭是看透了他的幼稚可笑,才選擇斷然離去的麽?
  他雙手掩面,在路旁直坐到夜幕低垂,野地裏無有燭照,只壹物回映著星月輝芒,在懷襟內散發淡淡金光。這名為“指掌江山”的蛾眉刺原有壹對,兄長贈他壹柄,醜丫頭搜刮了去,離開前又悄悄放回他房裏;兜兜轉轉了大半圈,終究是送不出。
  “……我得去趟越浦。”貝雲瑚等他鬧夠了脾氣,才平靜地說。“還不了‘龍雀眼’,這門親不能不認,就算命不久長了,我也要走得清楚明白。”
  ——越浦沈家。
  峰級高手的“分光化影”之能,令獨孤寂在兩個時辰內趕到越浦,城樓關隘直若無物,到得沈家的豪邸也才剛過戌時。
  這片園林相較於獨孤寂的記憶,至少擴大了壹倍有余。做為率先押註兄長的東海豪商代表,沈家在獨孤氏逐鹿天下的發家過程中,還是撈了不少好處的。
  沈太公今年八十有四,以壹名身無武功的普通人來說,其生命之強韌,委實教人敬佩。獨孤寂小時候經常坐在老人腿上玩兒,兄長和蕭先生來討軍資時,寧可忘帶魚鱗圖簿、糧餉清冊,決計不會忘記帶上他。
  老人三子死於前朝,那會兒老四沈季年怕還在上壹世裏未及投胎,沈太公壹見白胖壯健的小十七,心情便好得不得了,再離譜的數兒都能答應下來,想方設法張羅。後來獨孤寂才聽人說:沈太公曾想收他作螟蛉,願意立下血誓書,約定將來由他繼承沈氏的家業,連蕭先生都動了心,只兄長不知何故,堅持不允。
  要是締結盟誓,真讓十七爺改了沈姓,估計後頭營建平望新都等,也就沒央土任氏什麽事了。二哥繼位後,起用任逐桑為相,政商合流,實力大增,以沈太公為首的舊東海豪商遂退出京畿,沈家尤其受到抑制,沈太公擴建園林逐聲色之娛,興許也是“無所用心”的表態。
  獨孤弋拒絕沈太公的提議不久,太公壹名小妾便有了身孕,沈太公以為是小十七帶喜,亦發疼愛有加。嚴格說來,十七爺和沈少永——沈季年的字,獨孤寂小時候管他叫“鼻涕蟲”——算是壹起長大的,但他倆的童年均十分短暫,獨孤寂十三歲便隨兄長上陣殺敵,自此武名赫赫,五道皆知;沈季年十四歲娶妻,十六圓房,完全反映了沈太公在“沈家無後”壹事上的恐懼。
  醜丫頭嫁入沈家作續弦,肯定不是給老人暖床的,該是鼻涕蟲死了老婆。
  十七爺被軟禁的第三年,有人輾轉送來了壹盒糕。他是意圖謀反的逆臣,誅十族都不過份,禁軍出身受牽連的沒壹萬也有八九千了,誰還敢給他送東西來?
  可十七爺壹看就知是誰送的。
  舟子橋畔王雀家餅鋪,在食不厭精、窮奢極欲的越城浦,撐死也就是二流下的糕餅鋪子,豪門富戶不屑壹顧,獨孤寂和沈季年之所以會壹偷再偷,除了獨孤寂覺得好玩,也因為店裏有個漂亮的小姊姊。
  盒裏的餅子全是沈季年愛吃的口味。心不甘情不願的沈家小公子總是負責偷,而十七是負責偷看,兩人聯手作案經年,沈季年根本不知道他愛吃什麽,凈揀自己喜歡的下手。
  獨孤寂記得那天白城山上大雪紛飛,送餅的人頂著風雪走了,免被四周監視的緹騎拿下審問。他就著炭火粗茶,獨個兒把整盒餅吃了,邊吃邊笑,眼淚直流。
  “鼻涕蟲……妳他媽是傻的啊!教太公知道妳幹這種事,還不打斷妳的腿!”
  沈太公毫無疑問是壹名狂熱且豪膽的賭徒。他在擁有天下五道的前朝和僅只東海壹道的獨孤閥之間押註後者,在獨孤氏的嫡庶之爭裏押註了庶出的兄長,要嘛全贏,要嘛全輸。事實證明:老人的眼光和運氣都好得不得了。
  但坐實造反死罪、僅以身免的罪人,沒有什麽可押註的,沈太公毫不猶豫便與他劃清了界線,保住沈家。沈季年與他,遠遠不如太公待他的親,但也比不上太公的絕,冒著受連累的偌大風險,給他送了盒糕來;若教太公知曉,九成會打斷兒子的兩條腿。
  醜丫頭要嫁人,沈季年許是不壞的對象。但他不想面對貝雲瑚將同床共枕、甚且生兒育女的對象,就算鼻涕蟲也不行。萬壹失手打死他就糟了。
  獨孤寂走進沈太公屋裏時,老人正披衣盤腿,隨意坐在榻上,服侍的婢仆早早就被摒退,幾上留了盞琉璃燈。
  “太公久見。”他沖老人團手長揖到地,執的是晚輩之禮。
  瘦如壹只馬猴的老人佝背瞇眼,凝視良久,露出懷緬之色,半晌才道:“妳先寫條子是對的,十七郎。要心裏沒個底,妳這麽忽乎然走進來,我還以為是東鎮來接我了。”老人口中的“東鎮”,指的是兄長獨孤弋。兩人在白玉京初識時,獨孤弋是以前朝鎮東將軍的身份前往拜會,沈太公喊到白馬王朝開國、兄長駕崩,始終沒改口,普天下能這麽喊的也只有這壹位。
  十七爺忍不住笑起來。“有這麽像麽?”
  “簡直壹個模子刻就。”老人攢了張紙頭,潦草的字跡寫著“稍晚來見太公,十七郎拜上”,搖頭嘆氣。“妳現下能到處亂跑,是領了陛下的恩旨麽?”
  “差不多。幹些黑活,見不得光。”獨孤寂聳聳肩,翻起桌上的杯子給自己斟了杯茶。“我就剩這點用處啦,兩膀氣力,給人當槍使。”
  沈太公也笑起來。“妳來得正是時候。我近日老覺有人在耳邊說話,要不然就在屋裏哪個旮旯角兒,說是讓我準備準備,指不定……時日近了。我壹直想再瞧瞧妳。”
  十七爺咧嘴壹笑。
  “您這副身子骨,肯定比我命長。閻羅王著緊錢包,怎敢讓您下去,這不得給削得囊底朝天?壹來壹往的,押上紗幘襆頭都不夠抵債。”老人給逗樂了,呵呵笑個不停,雖然枯瘦如猴,卻是神完氣足,眸光尤其精悍,莫說八十四,就是卅四的青壯漢子都沒這般精神,活到壹百二也沒問題。
  “說罷,妳找太公什麽事?”良久,老人收了笑聲,深陷蛛吐的黃濁細目迸出銳光,雖帶笑意,但普通人若被這蜥蛇壹般的視線盯上,怕笑也笑不出。“過去東鎮和蕭先生前來,不拿點什麽總不肯走。妳好的不學,凈學這些壞德性。”
  “不仗著太公疼我麽?”獨孤寂嘻皮笑臉:“家裏有壹顆叫‘龍雀眼’的鹿石,對不?”
  沈太公眸光壹斂,嘿笑道:“原本是有的,現下沒啦。”
  “我知道,當聘禮給了章尾始興莊龍方家。”獨孤寂眼珠滴溜溜壹轉,涎臉續道:“醜……呃,我是說那位龍方姑娘丟了龍雀眼,想退婚又賠不起鹿石,太公能否看在我的面上,這事就算了?”
  沈太公打量他片刻,癟嘴搖頭,咋舌聲不斷,看起來更像猴兒了。
  “十七郎,妳把主意動到我未過門的兒媳婦頭上,少永鰥居多年,我好不容易給他談了這門續弦,妳忍心作梗麽?”
  獨孤寂想到醜丫頭的大紅嫁衣,想到當夜纏綿悱惻極盡繾綣,那難以言喻的銷魂蝕骨、輕憐密愛,不由得心痛如絞,咬牙定了定神,正色道:“太公誤會了,我個幽禁山間的罪人,沒想搶誰的老婆。只是龍方姑娘要留要走,我希望是她自己的意願,非為龍雀眼。懇請……懇請太公應承。”
  “這位‘龍方姑娘’與妳,是啥關系啊?”
  “只是……朋友而已。”獨孤寂神色壹黯,卻未逃過老人毒辣的眼光。沈太公笑道:“龍雀眼價值連城,看來是交情深厚的朋友了。也罷,金珠財寶不過是身外物,待她來到越浦,我會詳細問過她的意願,若她不願嫁與少永,我決計不會為難她。”
  獨孤寂慘然笑道:“多謝太公成全。我來過的事,也請太公莫向她提起。”
  老人豎起大拇指。“為善不欲人知,夠仗義!妳這便要走了?”
  “我在龍庭山下還有點事,得有個區處。”十七爺起身作揖,將出門時突然停步,低聲道:“若她最終選擇留在沈家,請鼻……請少永好生待她,她是個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的姑娘。”沒等老人接口,徑自推門而出,在壹地月華之間消失了形影。
  約莫十天後,貝雲瑚終於來到沈家。
  她被安排在偏廳等候,負責通報的下人好不容易才弄清楚,這位壹身旅裝風塵仆仆的絕色少女,竟是原該乘坐花轎大隊簇擁的家主續弦,不敢怠慢,趕緊請了沈季年和太公前來。
  始興莊的變故,越浦已有所聞,沈太公殷殷垂詢,少女語聲動聽,敘述條理分明,盡顯閨秀風範;雖是實問虛答,倒也挑不出什麽錯處。她所持的關牒文書俱是官印正本,寫有閨名“龍方雲瑚”,應非有假。
  最要命的是:沈季年壹入偏廳,人就傻了,自始至終不發壹語,還差點打翻了茶盅。沈太公對這根獨苗兒的性子還是清楚的,沈季年謹慎、沈穩,不好聲色,是理想的守成之人,便與身故的元配李氏青梅竹馬,感情甚篤,也絕非是色授魂與的癡迷。
  老人雖答應獨孤寂,但不想輕易放走貝雲瑚——價值萬金的龍雀眼,在他看來不值壹哂。十七郎不惜擅離幽地,專程走壹趟越浦,低聲下氣求人,才是這位絕色少女身價不凡之處。
  沈太公對鹿石壹事不置可否,為免十七郎日後上門理論,輕描淡寫說了“寶物既失,也就罷了”之類的場面話,但也僅此而已。老人看出藏在得體的應對和驚人的美貌下,少女那輕飄飄般無所依恃的茫然失措,溫言撫慰之後,變著理由留她在府上暫住,不知不覺過了大半個月。
  當中最快活的,就屬沈季年了。
  這位沈氏的青壯當主壹反平日的沈默寡言,每天都像心中有蝴蝶在飛舞,只消遠遠看著貝雲瑚,胸口便快樂得像要炸開似的;他從未如此際壹般,衷心感謝老父專斷獨行的安排——原本他對續弦壹事是極為抗拒的,哪怕他已習慣不反抗——這甚至改善了父子倆的關系。
  沈季年出生時,父親就是別人家裏爺祖的年紀了,年齡差距並未使他得到孫兒般的寵愛,父親需要他快快長大,以繼承家業;況且,他知道父親更習慣與另壹個孩子親近。
  他不恨十七,雖然回想起來,十七總變著花樣欺負他,但外頭的孩子侵淩時十七壹定挺身而出,誰來都打他不過。這讓沈季年覺得自己有哥哥,而且還是很厲害的哥哥。
  父親知他遣人送糕上白城山那日,未及摒退左右,掄起手杖就是壹通亂揍,打得他頭破血流、遍體鱗傷,若非亡妻阿蕓以身子遮擋,情急之下哭喊出“阿舅”的舊稱,令老人愕然停手,沈季年怕已被父親活活打死。
  他明白父親為何能對十七那樣無情,但他做不到。
  那是十七啊,他怎麽可能造反?誰敢造陛下的反,十七頭壹個滅了他!那是他哥呀,他最尊敬最愛戴、能為了他死上壹萬遍的兄長,十七怎麽可能謀反?肯定是定王壹黨誣陷他!
  “……讓妳再說!畜生……逆子!妳想讓沈家挫骨揚灰,滿門俱滅麽?”父親壹拐打飛了他兩枚牙,打得沈季年滿嘴鮮血。
  那是他此生唯壹壹次、興許也是最後壹次對父親赤裸裸地顯露情緒。他可以理解,卻無法接受父親的冷酷無情。就算救不了十七,起碼可以關起門來,壹起流著眼淚吃完壹盒糕,那才是家裏人。
  阿蕓死後,除了兒子沈世亮,沈季年便不再對誰懷抱家人的情感了,直到雲瑚姑娘來到沈家。
  貝雲瑚壹而再、再而三地刷新了他對完美女性的想像:既有名門閨秀的溫婉,又有花魁難及的美艷,府裏下人都歡喜她。世亮每天黏著這位漂亮姊姊不放,同食同嬉,貝雲瑚甚至教他讀書習字,帶他蹴鞠騎馬,說適度地活動筋骨,對身子長成有益。別看她嬌滴滴的弱不禁風,投壺擲石打水漂兒,樣樣玩得比男子出色,府裏的下人沒壹個是對手,沈世亮對她崇拜得簡直無以復加。
  會烹飪、會女紅,應對得體,聰慧過人,疼愛孩子……不說這些,沈季年沒想過自己能跟她聊阿蕓,聊頭壹次在姑母家見到她時,怎麽弄壞了她的泥泥狗,兩人用葉子擺酒席過家家,還有阿蕓嫁來頭半年改不了口,老喊父親“阿舅”的糗事。
  他總是說著說著,眼淚就掉下來,最後掩面吞聲飲泣,丟臉極了。
  貝雲瑚靜靜聽著,不曾取笑過他,偶爾拍拍他的手背,似鼓勵似安慰。有回不知哪來的膽子,沈季年不無猶豫地握住她溫軟雪嫩的小手,而她壹直等到他不再流淚,才輕輕將手抽回。那晚,沈季年興奮狂喜,幾不能眠,告訴自己這是絕好的征兆,雲瑚姑娘會接受這門親事,樂得活像十七八歲的魯少年。
  貝雲瑚又去見過太公幾次,辭行的話語卻越來越難出口。不僅是因為老人狡獪世故,也可能是她很喜歡沈世亮所致;同小孩子遊玩,使她不再頻繁想著和那人有關的壹切,又毋須為無法回應十七爺的感情感到歉疚。
  但留下來是不可能的。她意識到這點,是來此兩個多月以後的事。
  某天夜裏,沈太公將沈季年喚入書齋,摒退了左右,整座獨院兒裏就只剩下父子倆。“少永,找妳來,是要同妳說說雲瑚的事。”老人揭開茶碗蓋,以蓋緣輕刮著茶湯表面的浮沫渣子,低垂眼簾,卻沒有就口的打算。
  沈季年早有預感,父親派了幾個老媽子到雲瑚院裏,美其名曰服侍姑娘梳頭洗浴,實則觀其體態起居,判斷是不是完璧,能不能生養。當年阿蕓初來府裏也是這般,後來才會過意來,於閑聊之際當作趣聞說給丈夫聽。
  “都聽父親安排。”他強抑著雀躍,壹如往常恭敬垂首,立於父親座前。
  “坐。”沈太公朝身畔擡了擡下巴,仍未看他。兩者皆不尋常。
  沈季年忽覺忐忑,抑著詢問的沖動依言落座,忽迎上老人擡起的銳利目光。
  “再不迎娶雲瑚,只能讓走了。近日她來瞧我,其實是想走的意思,我沒讓她說出口。”視線並不苛烈,卻很嚴肅。沈季年斷定父親非是動怒,只是不明白何須若此,習慣性地閉口靜聽。
  “妳很歡喜她,是不?”
  沈季年面色微微壹紅,嚅囁道:“雲瑚……是很好的女子,對世亮也好,瞧著是真心。”
  老人點頭,良久才道:“我有把握說服她留下。難的,是妳這廂。”
  沈季年茫然不解,聽老人續道:“……過門後,須給她清個獨院,入夜妳就別過去了,以杜人口實。夫妻分寢既瞞不了人,實也不需要瞞,過兩個月妳再納房小妾,便再也自然不過——”
  等……等壹下!沈季年目瞪口呆,不明白父親在說什麽。即使是獨斷獨行的沈太公,過去頂多催促他與阿蕓快快生子,不曾幹涉床笫之事。他為雲瑚的美貌溫柔傾倒,自當廝守終生,哪有分寢的道理?
  “我讓胡嬤等人就近探查過,”老人舉手打斷他的慌亂無章,淡淡說道:“也取她嘔出的腹水讓大夫相驗,確定至少有兩個月身孕了。到得第三個月腹部隆起,須瞞不過旁人眼睛,就算她不想走也只能走了,否則誕下的孩兒誰都以為是沈家骨肉,我見她不是占人便宜的性子,不欲沈家擔上幹系,近日內,十有八九會不告而別。”
  沈季年宛若晴天霹靂,半晌才明白父親的意思,原來他心目中冰清玉潔、完美無瑕的瑚色姑娘已非完璧,竟懷了其他男子的骨肉。
  但……那又如何?她從沒說要嫁我。始興莊壹夕風流雲散,章尾郡龍方氏本家名存實亡,如今她孤身壹人,若肯委身下嫁,替她養育腹中的骨肉又如何?世亮非她所生,雲瑚不也壹般疼愛?
  沈季年下定決心,反覺心頭壹寬,不再掙紮,正欲開口,卻被父親陰沈的眼神硬生生迫回。
  “蠢貨!區區皮囊,有什麽價值?有價值的,是她腹中肉塊!妳睡了她,將來旁人追究那孩子的血脈,說是沈家的種,問妳有沒插過她的美屄,壹句就能讓妳的言語再無人信!”
  老人冷笑:“要娶她,妳不只洞房花燭夜不能幹,以後每夜都不能,就算我死了妳依舊不能!忍耐不了,這等紅貨妳便不配持有,趁早送走兩不耽誤,反正花花皮囊有的是,她毋須守活寡,妳也用不著折騰自己。”
  (即便如此,我……還是想留下她。)
  有名無實的沈家當主無法反抗老人,父親叫他來是布達,而非商量,雲瑚姑娘的去留早已決定了。強烈的不甘轉為對真相的渴求,沈季年恨不得將腹中胎兒的父親碎屍萬段,卻難忍好奇;握緊拳頭,指甲幾乎戳進肉裏,澀聲道:“她……她究竟懷了誰的孩子?是誰……玷汙了她的身子清白?”
  老人伸出鳥爪般的枯瘦五指,攀著他的顱側揪至面前,衰腐濁氣噴得他難以呼吸,卻不敢掙紮。“接下來要告訴妳的秘密,我會帶進棺材裏。若妳沒等到紅貨得見天日的那當兒,記得把秘密告訴世亮,瞧瞧我賭的這枚石頭,是讓沈家乘龍禦鳳直上青霄呢,還是挫骨揚灰,滿門俱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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